四代人的七十年
——我的家庭檔案
文 /
陳益
父親一生清儉,留給我的遺物中有十幾種鄉鎮志。其中的《錦溪鎮志》,父親擔任主纂。錦溪原名陳墓。1987年,政府啟動編寫鎮志工作。因為父親對本地情況了解較多,被任命為編纂辦主任兼主編。他覺得很榮耀,也很有緊迫感。完全是巧合,鎮志編纂工作由我弟弟(時任黨委宣傳委員)分管,而清代《陳墓誌》也是由陳氏父子編纂。這父子修志的巧合,一時被傳為佳話。
父親陳以敏任主撰的《錦溪鎮志》
翻開《錦溪鎮志》,我發現扉頁間夾著幾張泛黃的聘請書。最早的一份,是1950年9月吳縣人民政府聘請父親為各界人民代表會議第一屆第三次會議代表的證書,聘書上署有縣長傅宗華的名字,縣政府的方形印章依然鮮紅。次年11月又有一份父親任第一屆第五次會議代表聘書。另外,還夾著一張《陳墓鎮私人診所簡況表》複製件,估計是編纂鎮志時收集的,父親捨不得丟掉,留在手邊。他有個習慣,比較重要的資料都會珍藏起來。
父親陳以敏的幾份證書
父親從小跟著當小學教師的祖父和伯父讀書,十六歲開始在布店當學徒,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寫得一手好字,寫文章也是自學的,堅持了一生。遷至城裡定居後,父親決定編纂一部陳氏家譜。各方收集資料後,初稿就寫了一年多,他覺得不太滿意,又作了一些修訂,後來因住院手術被迫中斷。病癒後,再次修改補充,並讓我潤色,才列印成冊,分贈給在江蘇、上海、四川的親屬們。無疑,他的家庭檔案意識,給了我潛移默化的影響。
我的書桌裡,始終保存著幾份政協委員證。最早的一張頒發於1984年5月2日,當時我在文化館工作,很光榮地成為了崑山縣政協第七屆委員。此後連續當了七屆,一直到2012年。政協委員最初是三年一屆,後來改為五年一屆。崑山縣也變成了崑山市。這些政協委員證成為我伴隨崑山這座城市不斷成長的象徵。
(左)陳益的幾種證書
(右)華師大江南文化研究院聘書
我還保存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證、裝了滿滿兩個櫥櫃的獲獎證書、厚厚的十幾本手稿和一堆U盤。我的業餘寫作之路起始於散文和小說,繼而轉向文史研究。崑山傳統文化底蘊十分深厚,顧炎武、歸有光、朱柏廬,崑曲,美食,水鄉古鎮,玉峰三寶,給我提供了寫不盡的題材。事實上,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也很需要文化的支撐。我出生於1949年9月,是新中國的同齡人,卻每天快樂地敲打鍵盤,不知老之已至。
回首一生,我們這些老三屆,是很特殊的一代,高中未畢業就下鄉插隊當農民。為了彌補學業缺失,與書為伴成了我無法解開的情結。我還算是幸運的,後來的工作始終沒有離開書,讀書、寫書、藏書、評書、編書……在寫作和閱讀後酣然入夢,成為一種常態。硯田耕耘,很多人不屑,在商品經濟大潮洶湧時尤其如此。而我卻樂在其中,從來不敢虛擲光陰。甘坐冷板凳,種豆得豆也喜,種瓜得瓜也悅。與共和國同齡,意味著要不斷地跟上時代步伐。尤其是這四十年,改革成為最熱門的詞彙,誰都該有脫胎換骨的勇氣,我努力追趕著。
書架上擺放著這些年出版的六十幾種書籍,發表、收錄我作品的書刊報紙,還有多年來與姚雪垠、餘秋雨、陸文夫、陳丹燕、隱地、中由美子等作家、翻譯家交往的信件、照片、文章,佔據了整整一面牆。我想,這點點滴滴的資料,對於我只是家庭檔案,卻反映新中國文壇的發展,折射社會生活的不斷變遷。比如我的散文《十八雙鞋》,記錄了普通人的母愛與親情。自1981年6月發表以來,多次獲獎,併入選三十幾種中外文學選本。最近,日本《世界の子供たち》雜誌又將編入作品選集。我深刻體味,時代的演進會改變貧苦,而真善美是永恆的、超越國界的。
《十八雙鞋》入選《世界的孩子們》傑作選
我平生最大的願望是讀書,「文革」中無奈失去機會,作為心理補償,便盡一切努力讓女兒接受最好的教育。她畢業於蘇州中學,考取上海外國語大學,又去往德國慕尼黑大學留學。我始終妥善保存著她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的全部成績報告單及獲獎證書。憑藉這些資料,加以公證,不必考試她就順利地被慕尼黑大學錄取了。在國外她勤工儉學,在西門子公司打工、做翻譯、賣書、教漢語,先後翻譯出版了七種兒童小說,在《萌芽》等雜誌發表散文。我們的來往信件,MSN上的聊天記錄,都作為家庭檔案仔細保存著。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她是怎樣經受磨礪,一步步走向成熟。
外孫朱喻辰作品入選《嘗試集》
轉眼間,外孫辰辰十二歲了,讀初中預備班。他所在的學校大膽嘗試了語文課教學,倡導文言文寫作。辰辰以文言文翻譯了普希金的童話《漁夫與金魚的故事》,老師評價還不錯,選入了學校編印的《嘗試集》。一百年前胡適嘗試用白話寫文章,讓書面語和口頭語保持一致,一百年後我們嘗試用文言寫文章,讓現代人和古代人心靈相通。這樣的嘗試,將促使孩子們熱愛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辰辰的這個資料,無疑也被收入家庭檔案。
如果說,父親一輩迎來了人民當家作主的新中國,我們一代趕上了改革開放,女兒這一代就是改革紅利的受益者,外孫一輩就更不用說了。他們自小生活無憂,環境安寧,讀書、工作、結婚、生子,幾乎都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他們的幸福生活含金量,無疑遠遠超過了前輩。
我常常想,什麼時候真正空閒了,就把所有的家庭檔案作一番整理,然後以四代人的七十年為主線,寫一部回憶錄。從一個家庭細胞看新中國七十年的巨變,顯然是很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