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那些天,四處流傳一個段子,稱中國最不講理的兩大著名群體即將展開歷史性的對決:高考生家長與廣場舞大媽。
還有一個更誇張的段子。話說,當外敵入侵中國,若從空中來襲,我們將以霧霾迎敵,若從海上來襲,我們將以海帶迎敵,若從陸地來襲呢,我們最強大的武器,以前是城管,現在換成了廣場舞大媽,敵人再狠,那也狠不過大媽,大媽一出,誰與爭鋒!
雖是杜撰與調侃,卻可見廣場舞大媽的殺傷力,以及公眾對其觀感之惡。大媽儼然淪為了社會公敵。天涯社區有一個帖子,主題即控訴廣場舞大媽,回復高達1600餘條,翻了17頁,怨氣與怒氣簡直要溢出屏幕。依控訴者的描述,大媽的戰績,實在無敵。譬如在廣場跳舞,自己拿紅筆畫了一條線,有人把車停在裡面,竟要罰款100元!如果有人夜裡把車停進她們跳舞的空位,第二天一早,車身即被貼上了手寫的紙條:禁止在此停車,否則後果自負。落款是該地公安局。更有甚者,則直接在車上劃痕。倘與其辯論,卻發現並無道理可講。這麼一來,誰還敢與大媽爭地盤?
既然廣場舞大媽不講道理,對付她們的手段,更是無所不用其極。扔熱水瓶、潑糞便,只是尋常手段;扔黃豆、扔香蕉皮,可謂以毒攻毒;據報導,2013年10月,北京人施某不堪廣場舞之擾,遂拿起家中藏匿的雙筒獵槍朝天鳴放,還放出自己飼養的3隻藏獒衝散跳舞人群,當然,施某必須為其激烈行為買單:他因涉嫌非法持有槍枝罪在昌平法院受審。
一面是大媽的肆無忌憚,一面是居民的深惡痛絕,雙方似乎都鑽進了極端的牛角尖,細微的矛盾因而擴大化,以至不可收拾。其實矛盾的根源,並不複雜:公域與私域之間的界限在哪裡;權利之間,如何相互容忍、尊重。
誰都知道,廣場是公共場所,不是政府或哪個人的私邸。然而,當廣場舞的樂聲響起,跳舞的那塊公共區域,便被大媽據為己有,如不許他者進入、平時不準停車等。這是大媽所犯的第一重錯誤:混淆公私,化公為私。
廣場舞擾民,不是指大媽的舞姿,而指配樂的音量,分貝之高,形同噪音,且其播放毫無規律,有時早晨六點便開始喧囂,有時則持續到深夜十點都不願將息,嚴重影響了正常人的作息。事實上,不必說在公共的廣場,哪怕在大媽自己家中,音響開高了,鄰居都有權抗議、請求改正。這是大媽所犯的第二重錯誤:行使自己的權利,卻損害了他人的權利。
問題不僅在於廣場舞大媽所犯的錯誤,更在於,她們為什麼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以及,這麼低級的錯誤為什麼不能被及時制止。譬如,針對廣場舞的噪音,幾乎所有城市都有《環境噪聲管理規定》可供依賴,但是,縱使有人舉報,政府部門卻表現無能為力,這到底是因為他們對付不了廣場舞大媽,還是不願去對付呢?
據統計,廣場舞大媽的年齡段,大抵在50歲到65歲之間,偶有年輕人,不過絕非主流,無從匹配「大媽」的光輝身份。推算起來,大媽普遍出生於20世紀五六十年代,都是文革的過來人,在其青少年時期,都跳過,至少見識過一種舞:忠字舞。
我們這代人對忠字舞的了解,大概只能通過影像資料。我清晰記得這樣的影視鏡頭:火車停止行駛,車上的旅客全被趕下來,在擁擠的站臺大跳忠字舞,千百舞者如機器人般手舞足蹈,壯觀而荒誕。由此可逆推故事的歷史背景。忠字舞興盛於1966~1968年間,九大以後漸趨衰微。其舞蹈語彙衍生自大型舞蹈史詩《東方紅》,舞姿簡單而誇張,每一個動作都深具政治意味:「雙手高舉表示對紅太陽的信仰,斜出弓步表示永遠追隨偉大導師毛主席,手指怒指地面表示徹底砸爛資產階級,緊握雙拳表示要將革命進行到底……」跳舞之時,手裡通常要揮動紅寶書(《毛主席語錄》)或紅綢巾作為道具。
對大媽而言,青少年跳忠字舞,晚年跳廣場舞,這前後,雖談不上歷史的呼應,卻有脈絡可循。忠字舞是個體對領袖的效忠,私權對公權的臣服,需要注意,彼時公權的實質,正為領袖私有。在此,公私完全被混淆。與此相應,「鬥私」則深入民眾的日常教育和生活,以至人人談私而色變。
然而,自私基於人性,無可更易。以「鬥私」改造人性,只可能使其愈發自私。以無私標榜的人,遠比自私者更恐怖。
一個人的思想,往往奠定於青少年時節的教育與生活。忠字舞與文革的洗禮,徹底扭曲了一代人的公私觀念。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廣場舞大媽會霸佔廣場為己有,製造噪音而絲毫不顧鄰人的感受。究其心底,無論公與私,還是私權之間,界限都十分模糊。
我們說文革並未遠去,文革距離我們只有一個小時,原因有二,第一,近五十年後的今天,文革發生的文化土壤很多方面依然存在;第二,文革思維與話語依然存在於我們的時代。廣場舞大媽被指「蠻不講理」,我讀過她們與人爭論的文字記錄,她們所慣用的詞彙與語式,大體屬於文革一脈。她們的心性、人格與權利觀,更是根植於文革。當然這不能苛責大媽,她們正是名副其實的文革一代。如果不被時代吞沒,甚至超越時代,她們就不會加入廣場舞的隊列。
有人稱廣場舞是一場「集體主義懷舊」,不知大媽在懷念什麼,她們的回憶之河,溫暖還是冷酷?也許,河流的源頭,正閃爍忠字舞的波光。不過,從忠字舞的時代到廣場舞的時代,中國的腳步終究在前進。彼時,「牛鬼蛇神」和「黑五類」不準跳忠字舞,餘者必須跳忠字舞,他們都別無選擇;今世,雖然廣場舞席捲吾國,甚至跳出了國界(從巴黎羅浮宮到莫斯科紅場,都驚現了廣場舞大媽的舞姿),大媽還是有權拒絕,並不會因此受到政治歧視與迫害。而且,從舞蹈的伴奏曲來看,以前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滿懷豪情迎九大》等政治神曲,現在是《月亮之上》等娛樂神曲,如果一定要在二者之間進行抉擇,我只能選擇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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