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市的水
——武陵紀事之二
丁市是一個很缺水的地方。
惟其因為缺水,關於水的記憶才格外珍貴,格外印象深刻。
丁市離縣城八十來裡,是迄今為止我生活得最久的地方——從零歲到十一歲。那時,它是丁市區公所的所在地,後來撤區並鄉了,才稱為丁市鎮。
我小時候丁市其實就是兩條街:一條前街,一條后街。公路從前街穿過,我們住在后街。街上的居民有農民,也有「工商戶」(非農業戶口人員),呈雜居狀。前街的農民屬於紅專一隊,后街則屬於紅專二隊。前街「工商戶」多,后街主要是農民,「工商戶」則屈指可數。所以我的小學同學主要是農民子弟。
大約在我六、七歲時,我對水的記憶開始清晰起來。有愉快的記憶,也有痛苦的記憶。
愉快的記憶來自那條離街不遠的小河。
一年四季裡,那條小河只有夏季才有點像樣的水,其它時候基本是乾涸見底。在丁市中學附近的白巖塘,夏天和幾個小夥伴一起下水玩耍,在嗆了記不清的水後,算是學會了遊泳——當然,主要的動作是「狗刨稍」。街尾的乾魚沱是一個很大的漏鬥形深坑,與地下暗河相連。枯水的時節,老百姓就到它的底部去洗衣服,水退人進,水進人退。豐水季節,這裡就成為最佳的跳水和遊泳場所。小夥伴們三五成群,競相從一丈多高的巖壁上縱身往下跳,作自由落體運動,嘴裡還要不斷地哇哇大叫,其實是自己給自己壯膽。人從高處扎進水裡幾尺後,再任其自然地冒出水面。那是相當刺激的運動,只有膽子大的小孩才敢跳。我開始很心虛,但是為了不被同伴嘲笑,也冒充膽子大。這樣跳了幾回,膽子就真的大了起來。
小河溝裡最開心的事要數在淺水裡搬開石頭捉螃蟹。滑溜溜的石頭被我們輕輕挪開,螃蟹就驚惶逃竄。有大有小。遇到太小的——比如像手指甲那麼小的——我們就不捉它,讓它繼續在水裡生活。捉到的螃蟹通常被我們用火燒來吃,燒的時候什麼佐料都不需要,吃起來很脆,味道很鮮——當然,即使需要什麼佐料,我們這些家庭除了鹽以外也很難拿得出什麼來,還好,螃蟹很爭氣,連鹽都不需要,味道就已經很鮮了。螃蟹的大鉗子還可以生吃,肉嫩得很。
在河裡還有一樁令人高興的事是找流星雨石——我們把那種顏色呈深褐色,形狀呈立方體的小石頭,稱為「星子屙屎」,那上面有些還有模糊的圖案。我們用它們來作「撿子」遊戲的道具。那時,丁市還遠遠沒有電。在沒有電的時代,我特別喜歡仰望天空,因為那是光明的源頭。除了看見滿天的星星離我們似乎並不遙遠,還經常看見流星雨飄然而過。所以我和我的小夥伴確信河裡那些石頭是星子屙的屎。後來生活在城市了我常常在想,城市夜晚的闌珊燈火和連綿不絕的精彩電視劇,以及五彩繽紛的夜生活,其實使人們喪失了許多觀察夜空的機會。即便真有流星雨飄過我們的上空,也沒有人能夠再去注意它。所以我有時忍不住喜歡緬懷從前,那時生活雖然很清貧,很單調,但是也有美麗、單純和自然的一面……
大約是小學五年級的那年暑假,我曾經到我的一個同學家去作客。他家住在離丁市幾十裡外的宜居場。印象中,宜居的河比丁市的河寬很多,水也大得多。幾天當中,我和同學差不多有一半的時間是泡在水裡。在那裡,他教會了我怎麼抓魚,怎麼潛水。這個暑假是我少年時代最愉快的一個暑假。
在丁市生活的年代,除了無憂無慮的戲水鏡頭,就是在冬季裡如何找水來解決吃水的問題。現在想起來,那仍然是很艱難的記憶。
丁市人吃水靠兩口井,一口是前街的豬行壩,一口是后街的幹龍洞。我們后街離幹龍洞近,一般都到那裡挑水。到了冬天枯水季節,豬行壩水井排隊的人多,幹龍洞的外井也斷流了,我們就得沿著一段很陡的在石壁上鑿出的梯步到洞裡面去舀水。爸爸白天要上班沒有時間去等水,只有晚上才有空。媽媽要料理家務,也沒有時間。我是長子,通常是我陪爸爸去等水。晚上走壁陡的梯步危險,我們就到離幹龍洞不遠的一個叫偏巖子的地方去等水。一細絲水從石縫裡慢慢往外流,流到一個臉盆大的凼凼中,我們再一瓢一瓢地舀進水桶裡。爸爸挑大木桶,我挑小鐵皮桶。爸爸手裡還要拿一把手電筒。為了節約電池,手電筒是不可以長期開著的,開一下,估計看清路了,馬上關。手電筒晚上用過後,白天還要把兩節電池倒過來放,以防跑電。就這樣,我懂事以後在丁市度過了幾個守水的乾旱的冬天。這段經歷對我一生都造成了影響:我現在一直保持著對水的節約和敬重。誰浪費水,我都痛恨!缺水的日子,真是太難了。如果有誰一定要我在旱災和水災當中做一個選擇,我一定是選擇水災。
為了尋找水源,丁市人做出了長期不懈的努力。開挖乾魚沱取暗河水就是一個有眼光的舉措。當然,老百姓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我就親眼看見過被雷管炸藥炸開了肚子的村民被送往醫院,村民臉上那痛苦的呻吟狀,我至今不能忘懷。大約在我們家離開丁市幾年後,乾魚沱取水工程完成,總算解決了老百姓的吃水問題。現在,街上的居民已經用上自來水了,水還是乾魚沱的水。
(丁亥年立秋 成都)
(選自瞿揚散文隨筆集《烏江之子》中國工人出版社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