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大江之南的九華山一年之中下雪時並不多,大大小小不過三五場,而江南的雪也總是很溫柔,就像魯迅寫的「滋潤美豔之至」,但暖國的雪是留不住的,漸落漸化,唯有這海拔1300米的高山上才留置數日。
那一年的大雪下得很大,就在快要立春的時候。頭一天我先上了肉身寶殿,然後就住在九華街化城寺邊上的一家旅館,準備第二天上天台。我從閔園起登,上天台的路上沒有行人。閔園尼庵裡的老師父告訴我要小心路滑,然後念聲「阿彌陀佛」。路邊飯店裡只有麵條可以做,店主告訴我要拿個棍子防猴子,千萬不要在路上吃東西。旅館的老闆把釘子鞋幾乎是不要錢的賣給了我。於是我義無反顧向天台爬去。
天台正頂古人一直認為是九華山的最高峰,有「不到天台等於沒來」之說。清代學者蘇州人潘耒《登天台絕頂》記:「九十九峰何重重,就是第一天台峰,遊人千百無一到,往往氛霧迷樵蹤。」其實現在人們已經知道,天台峰西面相望的十王峰才是最高峰,海拔1342米,而天台峰海拔1306米,但是因為天台有天台寺,歷史以來被稱為正頂,來九華山的人以登上天台為此行圓滿。
山高路滑,道路險峻,路上無人。上山時遇野猴一大一小。下山時遇到三個人。翻遍《九華紀勝》竟找不到幾首寫九華山雪景的詩文,可見風雅也來之不易。沒有信心與毅力是上不來的。
《莊子》有言:「明忽人,明忽鬼者,然後能獨行。」穿行在雲嶺霧峰間,遠處看不見,只見近山近樹,絕壁虯柏卻像開透了的瓊花。是仙境,也是幽冥界。有人說九華山無人時陰氣重,覺得可怕,我卻覺得雖然此時忽明忽暗,卻異常吉祥,心安自在。在走不動的時候,心念地藏王菩薩聖號,竟如有神助,估計兩個小時的上山路程一個多小時就走完了。
如果是晴天,在天台上能見到眾峰朝拱天台,能看見十王峰、花臺,今日大雪封山,沒有香客,僧人都不出門,大小庵寺都門虛掩。門口的石獅子也沾了一身雪花,雪花又被風吹起,真像凍炸了獅毛。《九華紀勝》記錄明代曹學佺遊九華記:「九華以天台為最高,其下有寺,僧皆苦行,境色清絕,夜中始聞鐘磬梵音,真離一切垢濁,而入寂樂國矣」。雖如此寂靜,我卻不敢大聲喧鬧,怕驚擾了這神界萬物的清修,悄悄地來,悄悄地走。
在這萬千世界中,我這一身臭皮囊算什麼呢?陳蔚《九華紀勝》卷十四:「雲峽下,面陽阿中,印信石畔,舊有天台寺。」天台寺的前身曾叫「活埋庵」,是清代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一位叫塵塵子的高僧建的,《青陽縣誌》記載塵塵子「年七十猶坐蒲團,嚴冬穿單布衣」。清代潘耒《活埋庵贈默安禪老》詩云:「九子山頭第一峰,掩關枯坐有南宗。銜花罷供心離境,撥草無人路絕蹤。腳下雲生長似絮,膝邊松偃欲成龍。掛瓢只合相依住,掃雪敲冰過幾冬」。「活埋庵」不是將肉體活埋,活埋的是逐名趨利的欲望心:人有時覺得生命是場虛無,轉眼又要去爭蠅頭小利,仿佛大限永遠不會來臨。所以《金剛經》就講「應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從雲梯上去,迷霧中見「非人間」三個大字,知道最頂上的大殿已經到了,我登上天台有好幾次,雪天還是第一次,敲開門,有僧人從小房走出……至此我這次上九華山才算得圓滿。
此後才能釋放心意——「到此方能寬眼界,人間端的有蓬萊。」:千巖萬壑、虯松怪柏,漫山玉樹瓊花,皆是瑤池仙品。痷裡的白梅已無顏色,這封閉的冰雪王國一片清絕,天地間清正之氣沁人心脾。昔日宋代相國程篁覺上天台賞雪的路實在難行,為了便於遊人觀雪,特意僱傭民工在大嶺頭至回香閣之間堆成土堆,名曰「平田岡」,在這裡,南觀十王諸峰,回望化城寺和祇園寺,後來就成了九華十景之一的「平岡積雪」,這個位置就在閔園景區內。
下山回到閔園,當夜,住在閔園。閔園是一片尼庵群,九華河在旁流過。我住的這家旅館就建在河邊,推開窗,眼前就是河水,雪花落下順水漂流,這裡已不是高山頂的清冷。夜枕河水,靜聽松濤,是誰的詩「謖謖蒼濤徹夜吟,高山疑有客鳴琴。踏殘空谷知音少,辜負松風一片心。」又是誰「攜得詩瓢與酒瓢,沿溪風冷雪蕭蕭。芒鞋踏徧寒林路,又為梅花過小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