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不恭順於任何制度,不相信任何過於籠統的理論。如今,她對政治性罪惡之本質的天然敏感,可能會為她贏得比當年更多的熱心聽眾。」
—— 阿莫斯·埃隆《對漢娜·阿倫特的絕罰》
在很多人眼中,漢娜·阿倫特(1906.10.14—1975.12.4)是一位頗具爭議的哲學家、政治理論家。
與命運鬥爭一生的漢娜·阿倫特
她撰寫了《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被歐美知識界和輿論界稱為「大師的傑作」,甚至被學術界認為該書幾與馬克思的社會批判著作相媲美。
然而,阿倫特又因一本將二戰罪犯描述成「平庸之惡」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而遭遇友人絕交、被猶太社會仇視,甚至在學術界也名譽掃地。
在阿倫特自己的描述中,《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的發表使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顛沛流離與不安」——但即使面對這般坎坷的境地,她也始終沒有改變自己的主張。
電影《漢娜·阿倫特》劇照
阿倫特這種毫不妥協的人格源於她對命運的深度思考與不竭鬥爭。每一次與命運的鬥爭,都讓她更大程度地保持自我人格;每一次跌入谷底,都讓阿倫特在深度反思的同時重獲智慧,以及再次戰鬥的勇氣。
今天是漢娜·阿倫特114周年誕辰,讓我們回顧她充滿鬥爭與思考的一生,感受人性的勇氣與智慧迸發的光芒。
動蕩的童年,文學成為了思想武器
1906年10月14日,漢娜·阿倫特出生在德國中部靠近漢諾瓦的林登鎮。當時,阿倫特一家生活富足體面,在當地的猶太人社交圈中頗受尊敬;然而,父親的早逝、母親的再婚使阿倫特在十幾歲時就要面對生命中突然發生的各種別離。這些人生變動使阿倫特產生了強烈的流離失所之感和叛逆。
8歲時的漢娜·阿倫特與母親
為了對抗這種「隱痛」,阿倫特開始全身心投入讀詩和寫詩,學習德語、希臘語和拉丁語。她仿效當時德國大學中的傳統,與學校的朋友們一起組建了很受歡迎的學習小組,還拜讀了哲學巨匠康德和卡爾·雅斯貝爾斯的書。
在文學的薰陶下,阿倫特學會了為自己挺身而出。15歲時,她因試圖組織罷課而被學校開除。阿倫特的母親決定安排她去柏林大學完成中學學業。藉此,阿倫特「逃離」繼父一家,開始了十年的研究生涯。
阿倫特與海德格爾,從戀人到割裂
1924年深秋,18歲的阿倫特進入馬爾堡大學就讀哲學、古典學,認識了時年35歲、已婚已育的教師、存在主義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不久後兩人便墜入愛河。在這段感情中,海德格爾教會了阿倫特重要一課:「重新思考一切」;而阿倫特也曾在1969年寫道:「思考重新煥發了生機。」
大學時期的漢娜·阿倫特與馬丁·海德格爾
但兩人初識時,阿倫特並不知道海德格爾是個反猶太分子。1931年到1932年間,海德格爾成為哲學系主任,當阿倫特得知他利用職權將猶太人驅離他的研討會、並公開侮辱猶太學生時,她寫信向他表達自己的震驚和憤怒。1933年後,海德格爾毫不猶豫地轉投了納粹,這讓阿倫特備受打擊,創傷極深:「問題,個人問題,不在於敵人做了什麼,而是我們的朋友做了什麼。」
阿倫特政治活動家的身份開始萌芽
曾經對海德格爾言聽計從的阿倫特,此時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厭惡,甚至厭惡一切像他這樣的學者。「如果一個人作為猶太人受到攻擊,他必須以猶太人的身份進行還擊。」她說。一個萌芽中的政治活動家的身份,在漢娜·阿倫特身上開始顯現。
面對學術界的巨大非議,她仍堅持表態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是漢娜·阿倫特人生中的重要分水嶺。1961年,她以《紐約客》特派記者的身份奔赴耶路撒冷,報導以色列政府對「納粹屠夫」阿道夫·艾希曼的審判。這次報導是阿倫特主動請纓,她認為自己作為一名社會評論家、猶太流亡者、見證人以及大屠殺的倖存者,應該親眼看到這場審判。
以色列大屠殺紀念館陳列著出席艾希曼審判的證人照片
漢娜·阿倫特在《紐約客》發表的關於艾希曼審判的文章,掀起了學術界的猛烈抨擊和猶太社會的強烈不滿。一是由於阿倫特把艾希曼刻畫成了一個老黃牛似的、「平庸」的辦公室罪犯。就像她提到的那樣,多半是艾希曼的「不思考」註定讓他成為沒有個性的死亡執行官,以及所有時代中最惡劣的罪犯。
這樣的描述不符合人們對「屠殺五百萬猶太人」的艾希曼的想像,最令人感到恐怖之處在於,社會中這樣不去思考工作的意義、甚至還稱得上敬業的人並非少數,而他們就有可能是潛在的「納粹屠夫」。
阿道夫·艾希曼在以色列受審時 被告席裝上了防彈玻璃
而真正導致阿倫特眾叛親離、激怒整個猶太社會的,是阿倫特在書中對納粹欽定的「猶太委員會」所做的簡短評價。猶太委員會中的顯要人物無法看穿納粹的陰謀,徒勞地希望他們為本地猶太人的利益做出最大貢獻,卻在不經意間成了納粹以最小行政成本和財力,在最大程度上消滅猶太人的工具。
然而,人們卻曲解她的這句話,認為阿倫特「因受害者『不抵抗』、而指責他們遭受殺戮是咎由自取」——事實上,她也在激烈聲討那位作出這般冷酷言辭的檢控官。儘管如此,四個猶太組織還是各自僱傭了學者對阿倫特的文字進行地毯式閱讀,以期找出錯誤,令其貶值,甚至有人開始質疑《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的學術價值。
電影《漢娜·阿倫特》劇照
面對足以摧毀她學術生涯的批評,阿倫特沒有逃避,反而堅持表態,因為她認為「拒絕表態是對歷史與正義根基的腐蝕。」當時,代表以色列當局意見的雅克布·羅賓遜甚至出版了《必須糾正的曲解》一書公開譴責阿倫特,羅賓遜的朋友沃爾特·拉克爾還在《紐約書評》發表了對此書推崇有加的書評。阿倫特立即反擊,同樣在《紐約書評》上撰文,尖銳嘲笑了羅賓遜作為歷史學家的所謂「傑出」名號,並列舉其在事實和解讀上的諸多錯誤。
阿倫特的自我維護,證明了她是一名兇猛又睿智的戰士。她譴責猶太機構勢力和以色列政府聯手與她為敵:「羅賓遜先生擁簇無數,竭盡所能,卻曝光了他們最不想曝光的——上一代猶太領袖們在猶太人屠殺中扮演的角色。」她最後寫道,「守衛事實的,不是利益集團的官員們……而是記者、歷史學家,最後還有詩人。」在這樣一篇冷靜的戰鬥檄文中,求助於詩人的真誠,是她唯一的心跡流露。
面對學術界的巨大非議 阿倫特仍堅持表態
《艾希曼》之後,更堅定「一生思考」的命運
漢娜·阿倫特的勇氣、幽默、智識以及忍耐力,讓她度過了艾希曼審判和《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出版後的那段時光。她重新整理自己的公眾生活,謹慎維護名聲,並以更堅定的決心表達她一生思考的本質——人的尊嚴、叛逆、反傳統和自由。
阿倫特發現艾希曼的罪惡在於「無思」,她後期最好的文章和講座都在圍繞思考的意義展開:「儘管一個思考的自我只有在獨處中出現,那它也一定是在人群中的獨處。」個人必須在與自己的對話中思考,才能與自己達成和解。
為紀念漢娜·阿倫特,Google曾將其頭像融入網站首頁logo 以示致敬
1963年,阿倫特開始在芝加哥大學授課。學生們尊崇她的剛毅和敏銳,就像海德格爾影響了她那樣,她也影響了他們。「她就是思想的海嘯。」一個學生回憶說。阿倫特的快樂、智慧、廣徵博引、對常識的堅信,以及將她得來不易的智慧傳授給他人時所表現出的愉悅,讓她成為當時最偉大的教師之一。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剛剛問世時,大部分猶太讀者和許多非猶太人都被激怒,阿倫特與諸多猶太朋友之間的友情也因此葬送。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時局的轉變,一些批評阿倫特的人對自己以往的狂熱態度已表現出了悔恨。不過當這樣的道歉傳來,阿倫特早已不在人世。
2003年伊拉克戰爭爆發後,圍繞這場戰爭的爭議就只增不減;在此期間,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閱讀阿倫特的著作,試圖思考戰爭的意義——這一切發生時,距離阿倫特去世已經近三十年了。阿倫特曾說:「最悲哀的榮譽莫過於死後的榮譽。」若知道自己的書重新喚起讀者的興趣,她大概會苦笑,同時又感到欣慰,因為思考與真理正在更廣闊的人群中蔓延。
*文章圖片選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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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阿倫特:活在黑暗時代》
作者:[美]安妮·C·海勒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譯者:張樂騰
定價: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