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宗教與美國社會》2019年第1期
作者:李意,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副研究員、上海髙校智庫復旦大學宗教與中國國家安全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內容提要:自現代沙特王國建國後,沙特什葉派 與瓦哈比政權的關係成為影響沙特政局的重要因素。沙特什葉派的生存環境惡劣,政治地位低下,飽受歧 視與限制。在1979在伊朗伊斯蘭革命的鼓舞下,沙特 什葉派將不滿情緒轉化為一系列暴力極端活動,迫使 沙特王室調整政策,使得雙方關係進入嚴重對抗時期。20世紀90年代初,沙特什葉派意識到革命立場沒有成 功的機會,開始與沙特王室實現和解,並通過和平形 式促使沙特政府進行改革,一定程度上改善了自身處 境。自2003年伊拉克戰爭爆發以來,在伊拉克什葉派 上臺、沙特與伊朗對地區領導權的爭奪、沙特政府對 什葉派處境的漠視以及什葉派內部不斷分化等原因的綜合作用下,沙特什葉派的激進思想和極端勢力逐步 擴大,與政府的關係陷入僵持狀態。雙方的矛盾嚴重 影響了國內的穩定。本文梳理了沙特什葉派與瓦哈比 政權從對抗到緩和,再從和解到僵持的一系列變化,分析了雙方關係出現變化的原因,最後指出,沙特瓦 哈比政權的意識形態從根本上決定了沙特什葉派的艱 難處境,雙方的固有矛盾還將繼續演繹。
關鍵詞:沙特 什葉派 瓦哈比派 宗教極端主義
沙特的什葉派人口數量不多,約佔全國總人數的10%—15%,其中大部分居住在東部盛產石油的哈薩、卡提夫和加瓦爾周圍,還有少數居住在麥地那。18世紀初,阿拉伯半島的政治經濟和宗教狀況危機迭出,為沙特家族與瓦哈比派結盟並統一阿拉伯半島打下了基礎。18世紀中葉,為了擴大領地、確立 沙特家族在半島的統治權,家族首領伊本 沙特(Ibn Saud)與瓦哈比派的創立者穆罕默德 伊本 阿卜杜勒 瓦哈卜(Muhammad ibn Abdul Wahhab) 達成協定,開始在阿拉伯半島中部創建瓦哈比派國家。1765年,阿卜杜勒 阿齊茲(Abdul Aziz) 登基。他以伊斯蘭教「聖戰」的名義,賦予瓦哈比軍隊新的動 力。瓦哈比軍隊的徵戰節節勝利,攻佔了什葉派聚居的綠洲卡提夫,用武力徵服了哈薩並降伏了散居的遊牧部落。1792年瓦哈卜去世後,阿卜杜勒 阿齊茲繼任,在沙特家族中開創了 酋長兼任瓦哈比派伊瑪目的先例,確立了沙特王國延續至今的政教合一的政治體制。
對沙特什葉派而言,沙特家族與瓦哈比派的聯盟意味著艱難處境和悲慘命運的來臨。沙特什葉派的國家歸屬感很弱,他們從不把自己當作國家的一部分。沙特政府也幾乎沒有對此做出過解釋。在對外徵服的過程中,瓦哈比軍隊把向非瓦哈比派穆斯林進行「聖戰」視為合法。1802年,瓦哈比派攻佔什葉派聖地並血洗卡爾巴拉和納傑夫,公開屠殺包括婦孺在內的數千名什葉派民眾,拆毀先知穆罕默德外孫、第四任哈裡發阿里之子海珊 伊本 阿里(Husayn ibn Ali)的陵墓。在這之前,什葉派和遜尼派之間雖有分歧,但都尊崇先知穆罕默德,而搗毀穆聖陵墓的行為無異於宣告雙方從此互為仇敵。從那以後, 沙特什葉派在社會上一直受到各種歧視和不公正待遇。他們不得不採取或掩飾、或順從、或激進的措施以求自保。
沙特什葉派一直在政治、經濟、宗教和社會生活中處於邊緣地位。遜尼派直接控制著國家關鍵部門,什葉派則缺乏參政渠道,幾乎完全被排除在行政、司法、軍隊等領導階層之外。由於被沙特政府邊緣化,居住在盛產石油地區的什葉派居民基本沒有資格分享沙特現代化發展帶來的財富。自1910年起,在 長達10年的時間中,伊本 沙特與瓦哈比派聯手組建「認主獨一兄弟會」,即「伊赫萬運動」(Ikhwan Movement),旨在同化貝都因人,並由此開創了沙特王國歷史上頗有影響的「伊赫萬運動」。貝都因人被迫告別遊牧生活,遷居到具備完整宗教功能的定居點,即「希吉拉」。(「希吉拉」是阿拉伯語「遷徙」的意思,此指伊本 沙特於1913年試辦的農業墾 殖區或定居區,貝都因人被派遺到此定居。)遊牧民被要求接受瓦哈比派教義,承認沙特家族是新興伊斯蘭國家權力的掌控者,承認伊本 沙特是瓦哈比派的伊瑪目,並獻身於沙特國家的「聖戰」事業。在這一時期,宗教學者伊本 阿卜杜 拉蒂夫協助沙特國王,依靠強制性手段,「或是刀劍先於說教,或是說教繼以刀劍,酌情而定」,以此來推行「伊赫萬運動」。不可否認,這場運動改變了阿拉伯半島遊牧社會的無政府狀態,促進了當時社會的 生產發展,抵禦了外來侵略並維護了國家穩定。但與此同時, 瓦哈比派教徒如同白色恐怖勢力,他們大肆掠奪包括什葉派在內的非瓦哈比派教徒的財富,其軍隊逐步徵服了哈薩、傑貝勒沙馬爾、錫爾漢河谷、阿西爾和漢志等地區。他們對阿拉伯穆斯林發動猛烈攻擊,甚至連千年以來一直掌管麥加和麥地那的 先知穆罕默德的後裔——哈希姆家族也不放過,結果造成約幾十萬阿拉伯人傷亡。什葉派穆斯林也未能倖免。
1932年沙特建國後,沙特什葉派穆斯林受到瓦哈比政權的百般歧視和限制。他們政治地位低下,經濟極端貧困。正如印度學者帕薩 査特傑(Partha Chatteijee)在「底層社會研究群體論」中指出的:「弱勢人群不是國家的也不是公民社會的主體,他們的存在甚至被認為是非法的,是要在現代化過程中被清除的。因此,他們基本上被排除在正軌的政治參與過程之外。」由於無法進入體制內、通過政黨組織模式或者利益集團來獲得影響決策的機會,因而抗爭是沙特什葉派唯一的政治資源。尤其是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的成功,更是激發了沙特什葉派穆斯林爭取自身權利的勇氣。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一 直被視為二等公民的沙特什葉派穆斯林在著名領導人哈桑 薩法爾(Hasanal-Saffar)的帶領下開始奮起反抗。薩法爾指出:「我們真正被踐踏的地方在於沙特的專制。他們是真正的壓迫者和殖民者……暴政將不可避免地導致帝國主義的崩潰和被壓迫者的崛起。」在伊朗「輸出革命」的影響下,東方省什葉派穆斯林建立起反政府組織,包括伊斯蘭革命組織(Organization of the. Islamic Revolution)和新伊赫萬運動(Neo-Ikhwan)在內的激進組織登上歷史舞臺。它們深受伊朗宗教領袖霍梅尼思想的影響,其成員多為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激進分子追隨和效仿霍梅尼有關「教法學家統治」(霍梅尼「教法學家統治」的理論是對什葉派政治理念的重大創新,主要內容是由已經具備宗教權威的教法學家代行政治權威,以此克服伊瑪目隱遁之後宗教權威和政治權威 分離所帶來的問題。)的構想,主張創立「真正的伊斯蘭共和國」,從而取代沙特王室的統治。從那時起,沙特什葉派與瓦哈比政權的關係逐漸走向對立,什葉派首次成為沙特家族統治的嚴重威脅。
事實上,什葉派內部也分為兩派:主流的什葉派穆斯林提倡和平與包容,主張對不同的教派採取求同存異的態度,反對毫無原則的教派紛爭;秉持極端思想的什葉派穆斯林則鼓吹教派衝突,甚至把不同分支的穆斯林視為「敵人」,主張把他們徹底消滅。在伊朗伊斯蘭革命的鼓舞下,什葉派激進勢力將對統治集團的不滿情緒轉化為一系列暴力極端活動,其中以兩次 「東方省大起義」最為著名。1979年,沙特爆發了現代歷史上第一次什葉派公開反對沙特家族的遊行示威。1979年11月,位於東方省哈薩地區的什葉派穆斯林不顧政府的相關禁令,公開慶祝該派重要的宗教節日「阿舒拉節」(Ashura,「阿舒拉」是阿拉伯語「第十日」的意思。這個節日是伊斯蘭教曆的1月10曰, 也是伊斯蘭教什葉派穆斯林為哀悼穆罕默德的外孫海珊遇難的重要紀念曰。)。大約有上萬名什葉派穆斯林走上街頭遊行示威,反抗不公正待遇、要求實行自治。遊行很快蔓延到整個東方省,參與者不但襲擊了英國阿拉伯銀行,而且焚燒了附近的汽車、搗毀了沿街的店鋪,造 成大量人員傷亡。沙特政府不得不緊急派遣軍隊封鎖哈薩地區,想方設法穩定局勢。時隔一年,沙特什葉派再度舉行大規模遊行,引發更為嚴重的騷亂。參與者高舉霍梅尼的圖像,要求釋放在1979年「阿舒拉節」期間被捕的什葉派穆斯林,場面一度十分混亂。沙特政府的鎮壓進一步激化了什葉派的對立情緒, 加劇了局勢的緊張,使二者之間的仇恨情緒不斷蔓延。兩次什葉派騷亂不但對沙特政局的穩定構成一定威脅,也為沙特極端主義的發展火上澆油。此後,什葉派極端勢力的抗議活動成為沙特教派政治中的長期性問題,沙特國內遜尼派和什葉派的教派紛爭不斷加劇並延續至今。
「東方省大起義」失敗後,哈桑 薩法爾集結了未被鎮壓的沙特什葉派殘餘力量,與陶菲格 賽義夫(Tawfiq Saif)、哈姆宰 哈桑(Hamzai Hasan)等人一起離開沙特、尋求伊朗政府的庇護。他們在伊朗成立了「解放阿拉伯半島伊斯蘭革命組織」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Islamic Revolution),其目標為改善沙特什葉派處境,使什葉派穆斯林獲得像其他宗教派別一樣的社會地位。該組織先後在德黑蘭、倫敦和華盛頓成立了辦事處,後又成立了「伊斯蘭祈禱團」 (al-Thamaal-Islamiyya)等組織。就這樣,旅居國外的什葉派領導人及其追隨者展開了與沙特政府長達10年的抗爭。1987年,該組織建立了自己的軍事力量, 並正式命名為「希賈茲真主黨」(Hezbollah al-Hijaz)然而, 合併後的「希賈茲真主黨」與薩法爾之前創辦該組織時的設想完全不同。「希賈茲真主黨」策劃並實施了多起恐怖暴力事件, 被沙特政府定性為恐怖組織。
20世紀80年代末期,隨著兩伊戰爭的結束,什葉派穆斯林企圖依靠伊朗改變自身命運的願望逐漸破滅。以薩法爾為首的旅居國外的什葉派領導人意識到,與沙特政府的抗衡不僅無法動搖沙特瓦哈比政權的統治地位,而且會與國內什葉派穆斯林日漸疏離,革命手段幾乎沒有成功的機會。更何況,什葉派人數少且力量弱,沒有能力發動大規模的起義或革命。可以說, 單純的政治抵抗無法從根本上解決什葉派面臨的難題。鑑於此,什葉派領導人開始轉變策略,將注意力轉向尋求文化的趨同性, 這是一種與沙特政權聯繫起來且具有開創性的方式。他們一方面繼續表達對自身處境的不滿,另一方面試圖與沙特瓦哈比政權改善關係,並首次承認了沙特政權的合法性。哈桑 薩法爾解釋道:「儘管瓦哈比與什葉派之間有眾多分歧,但在宗教認同、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方面,雙方有望修復關係,達到最終的統一。」他積極主張「參與原則」,認為只要能參與到沙特的政治活動中,就有機會逐步改善什葉派的社會地位。為此他宣稱:「只要沙特政府願意討論實質性問題並有效控制政府對什葉派的歧視,那麼什葉派一定會配合政府展開對話和協商。」 為了表達誠意,什葉派領導人把「解放阿拉伯半島伊斯蘭革命組織」更名為「什葉派改革運動」,顯示出什葉派反政府組織力圖擺脫伊朗的影響、遠離革命和暴力宣傳、積極爭取西方國家支持、促使沙特政府進行政治改革等決心。不僅如此,自 1991年起,什葉派創辦了兩份期刊,一份是總部位於倫敦的 《阿拉伯半島》(al-Jazira al-Arabiyya),另一份是以華盛頓為大本營的《阿拉伯觀察》(Arabian Monitor)。這兩份雜誌基調溫和,不再以教派矛盾作為關注焦點,而是表達了教派合作、關注人權、國家團結等理念。作為當時沙特什葉派反對派在海外 的唯一聲音,他們呼籲沙特政府公正地處理什葉派問題,並嘗 試與遜尼派極端主義穆斯林建立溝通渠道。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沙特政府對什葉派的態度也開始轉變。從外部環境來看,由於伊朗在海灣戰爭中恪守中立原則,國王法赫德一定程度上改善了與伊朗的關係,因而開始反思對什葉派的遏制政策;從內部環境來看,隨著美國和西方勢力明顯增強,西方意識形態與沙特傳統的伊斯蘭文化價值觀發生強烈碰撞,導致沙特國內出現了新的伊斯蘭主義者。1993年5月,新伊斯蘭主義者宣布建立沙特第一個人權組織——保衛合法權利委員會(Committee for the Defence of Legitimate Right, 簡稱CDLR)。由於CDLR具有極端伊斯蘭色彩,且大有內外遙相呼應、推波助瀾之勢,沙特政府被迫採取一系列遏制和懲處等制裁手段加以打壓。為了緩解國內矛盾、消除不滿情緒和抵禦伊斯蘭極端浪潮,沙特政府努力營造寬鬆的宗教和政治氛圍,放鬆了對不同教派純宗教活動的限制。特別是在對待沙特什葉派的問題上,沙特政府開始著手同什葉派就宗教自由和經濟開放等問題展開對話,努力通過以下措施改善與什葉派穆斯林的關係:一方面,政府適度突出宗教對社會發展的監督作用,增強烏裡瑪和宗教權威機構幹預意識形態的能力和行使司法的權力。此舉既能迎合沙特普通穆斯林對宗教的心理需要,又能遏制宗教極端勢力的蔓延和滋長,另一方面,政府採取有效措施,逐步彌合因發展不平衡而造成的地區間日益擴大的差異,縮小兩極分化和貧富不均的現象。為此,沙特政府加大了對東部地區的資金投入,加強了該地區基礎設施的建設並加快其社會經濟發展的步伐,在嘗試放棄或終止對什葉派穆斯林歧視政策的同時,努力提高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生活水平。
事實上,對於沙特政府而言,接納什葉派反對派比引發嚴重衝突更加容易。1993年10月,在沙特駐英國大使的談判和幫助下,什葉派反對派的部分成員由流亡領袖陶菲格 薩伊夫 (Tawfiqal-Sayf)率領返回沙特,標誌著沙特什葉派與政府關係從對抗轉向和諧。法赫德國王特地安排東部省總督穆罕默德王子親自執行什葉派的要求,其中包括:允許之前被取締的什葉派宗教儀式重新開展、停止在政府機關和髙等院校中歧視什葉派的行為、歸還什葉派穆斯林被註銷的護照、允許什葉派流亡人士回國以及保證這些回國人士不會被逮捕或審問等。不僅如此,沙特當局還釋放了大量什葉派囚犯,對學校書本中的 「什葉派是一個異端教派」的說法進行修訂。新版教科書寫道:「沙特目前有5個被承認的伊斯蘭法理學派,其中4個屬於遜尼 派,還有1個屬於什葉派。」這對什葉派而言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當時的什葉派刊物《阿拉伯半島》和《阿拉伯觀察》也對此事進行了跟蹤報導。不過,為了避免惹怒遜尼派極端分子, 雙方達成協議的消息並沒有過度宣揚,什葉派反對派的行動也顯得十分低調。當然,並非所有的什葉派都接受與沙特政權的和解,包括「希賈茲真主黨」在內的反政府組織強烈反對與政府媾和。他們一直是伊朗最髙領導人霍梅尼的忠實擁護者,始終與沙特政府保持對抗態勢。
「9·11」事件後,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深入發展,沙特國內興起了要求王室進行全面改革的政治力量。2003年3月,伊拉克戰爭爆發,什葉派取代遜尼派登上伊拉克的政治舞臺,從而刺激著沙特什葉派的權力意識。2003年4月,以哈桑 薩法爾為代表的溫和派主動向阿卜杜拉國王請願,要求沙特政府與國內什葉派展開對話,在消除宗教歧視的同時,允許什葉派穆斯林參與政治。面對地區局勢的劇烈變化,沙特政府著力防止伊拉克的動蕩局勢對國內什葉派產生消極影響,並於2003年6月舉行了與什葉派的第一次國家對話。這次對話持續4天,聚集了遜尼派和什葉派的50位著名的宗教學者。儘管這次會議的內容並未公開,但沙特新聞社極高地讚譽了該事件並引用了國王的話,將之稱為「和平的對話」。隨著2005年阿卜杜拉·本·阿卜杜勒-阿齊茲(Abdullah bin Abdulaziz)國王的登基,什葉派穆斯林以為,他們的時代終於要到來了,因為阿卜杜拉國王 對於改革和宗教都具有很大的包容度。在隨後召開的市議會成員的國家性選舉中,什葉派積極參與競選。儘管職位數量較少且職權範圍有限,但這場選舉本身以及什葉派在這場選舉中行使的投票權對什葉派來說都是極大的鼓舞,他們贏得了大部分參與競選的席位。
不可否認,對沙特什葉派來說,2003年的對話與2005年的競選都是不小的成功,但之後的一系列現實表明,他們其實並未獲得國家在政治經濟生活方面的直接支持。在沙特領導人看來,與什葉派的談話是必要的,但在現實中對什葉派的公然支持則是一個冒險行為。不僅如此,伊拉克什葉派的崛起導致沙特國內遜尼派教徒與什葉派教徒之間的矛盾升級,加之遜尼派 「基地」組織的持續叛亂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沙特政權與什葉派進行調解的意圖與行為。總之,什葉派可以說獲得了一些好處, 但對話或競選並沒有給他們的現實處境帶來任何實質性變化。
三、沙特什葉派與政府的僵持
從20世紀90年代到2003年伊拉克戰爭爆發期間,沙特什葉派與政府之間的關係主調是和解的。然而,自2003年薩達姆 海珊倒臺後,中東地區的「什葉派之弧」逐步形成,沙特和伊朗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在許多重大問題上,沙特不得不通過伊朗及什葉派的視角看世界。這一視角不但影響了沙特在阿拉伯和伊斯蘭世界的地位,而且促使沙特政府扭轉了對什葉派的懷柔政策,雙方關係逐漸進入僵持狀態。事實上,這種僵持關係及其後導致的矛盾激化是一個不斷發展的動態過程。隨著地區周邊局勢的劇烈變化,高層的政治安排、現實的經濟社會條件以及國際環境的變化無不影響著脆弱的教派關係。
從周邊國家局勢的劇烈變動來看,2003年4月伊拉克什葉派的上臺激發了沙特什葉派穆斯林的鬥志。他們也希望像伊拉克什葉派那樣揚眉吐氣,自由度過「阿舒拉節」這樣特殊的節日。沙特什葉派似乎看到了光明的前景,他們決心「在護衛國家統一的同時捍衛自己的權利。」然而,2006年在黎巴嫩發生的戰爭中,黎巴嫩真主黨攻擊以色列城市的事件惡化了沙特什葉派的處境。當時,阿卜杜拉國王正要準備與什葉派公開會晤, 但真主黨在阿拉伯國家的受歡迎程度以及親沙特政府在黎巴嫩的不穩定程度卻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範圍。沙特政府在強烈反對真主黨以及伊朗的同時,東部省份又開始爆發親真主黨的示威遊行。在這個背景下,阿卜杜拉國王無法平息傳統瓦哈比派激烈的反什葉派情緒。事實上,對沙特什葉派而言,周邊什葉派國家的任何變化都有可能使得遜尼派主導國家中的沙特什葉派面臨更為艱難的處境。不僅如此,2010年底以來的中東劇變令這一環境變得更加複雜。隨著地區什葉派勢力的強勢崛起, 沙特政府對什葉派的要求表現出敷衍和漠視的態度,進而導致極端思想在什葉派中逐步擴大。2011年3月11日被沙特什葉派確定為「憤怒日」,沙特境內爆發了 21世紀以來規模最大、歷時最久的什葉派政治運動。自此,什葉派政治運動呈現出明顯的激進化傾向,其抗議和叛亂活動愈加頻繁。
從瓦哈比政權的強硬態度來看,毫無疑問,這個宗教國家的合法性來源於伊斯蘭教,而且它的所有律例幾乎都是反什葉派的。畢竟,家族統治和瓦哈比派的結合與什葉派的權利訴求之間存在無法化解的結構性矛盾。2006年黎巴嫩戰爭期間, 高級宗教學者本 吉布林(Bin Jibrin)發布了一項法特瓦 (Fatwah,伊斯蘭教法用語,意為「律法」或「教法判例」。指權威的教法學家就經、訓或法典未作規定或尚有爭議的問題,根據經、訓的精神和教法原理,經過審慎推理引申出的法律處理意見或裁斷說明。),號召遜尼派穆斯林否定敵對派真主黨。儘管吉布林之後聲明稱,這條律法已經不再適用於當前形勢,但他的反什葉派觀點確實非常著名:在早年發布的法特瓦中,他曾號召將什葉派穆斯林全部判處死刑。隨著周邊什葉派勢力的崛起之勢愈發明顯,沙特什葉派無疑會與遜尼派瓦哈比政權背道而馳。雪上加霜的是,以開明和寬容著稱的阿卜杜拉國王在即位後,其改革措施十分有限。他在公開場合明確指出,沙特是遜尼派國家,這在事實上給沙特什葉派和瓦哈比派之間劃清了界線。就這樣,沙特政府表現出的冷漠態度和什葉派依然遭受的各種歧視,促使什葉派內部的不滿情緒不斷高漲並迅速蔓延。
從什葉派內部的分化來看,雖然哈桑 薩法爾成功獲得了沙特政府的有限支持,在改善什葉派地位的事業上取得了階段性勝利,但什葉派內部對此發出了不同的聲音。溫和派支持與政府進行溝通和對話,而激進派則傾向於採取對抗性的手段。他們譴責改革運動,拒絕與政府對話,要求公平分配石油財富。持激進主義思想的「希賈茲真主黨」甚至認為,與政府對話是背叛什葉派的行為。沙特什葉派內部持續分化,與此同時,所有的什葉派教徒也都意識到,沙特內部缺乏改革的動力。2009 年發生的麥地那事件成為沙特什葉派與政府關係從和解走向對峙的重要轉折點。2月23日,數百位什葉派穆斯林到麥地那 「天堂林苑」(Tree Garden of Heaven,該墓園安葬著先知穆罕默德女兒法蒂瑪和四位什葉派伊瑪目的遺體,因此在全世界什葉派中享有極高的地位。遊訪墓園是什葉派延續數百年的傳統,卻長期遭到沙特瓦哈比派的禁止。)紀念先知的忌日,遭到沙特政府的極力阻止,引發了國內外什葉派的一系列示威活動。在近1個月的抗議活動中,激進的什葉派宗教學者尼姆爾 (al-Nimr)名聲鵲起。他抨擊沙特領導人並提醒沙特政府,如果它不改變對什葉派的政策,有效遏制瓦哈比極端主義,那麼他們將為東方省什葉派居住區的分離而戰鬥。尼姆爾的分離言論加速了什葉派內部的分化,以尼姆爾為代表的激進力量不斷壯大,對持溫和立場的改革運動形成巨大挑戰。什葉派與沙特政府經過漫長努力而達成的和解路線岌岌可危。
一名抗議者舉起謝赫·尼姆·尼姆(Sheikh Nimr al-Nimr)的照片(路透社/斯金格) Reuters
從遜尼派極端組織的恐怖活動來看,什葉派是極端主義的瓦哈比教徒(如「基地」組織及其支持者)所深惡痛絕的,而什葉派與沙特政權的和解更使他們無法忍受。2003年5月,沙特什葉派領導人與國王阿卜杜拉會晤後僅僅1個月之內,沙烏地阿拉伯遭遇了一系列災難性的恐怖主義襲擊。5月12日,「基地」組織發動了恐怖襲擊。他們同時襲擊了利雅得的3個外國人聚居區,造成20人死亡,193人受傷。就這樣,一場又一場大規模的「基地」組織叛亂活動不斷發生,令沙特王室成員質疑,政府與什葉派的對話是否選在了一個恰當的時機。不僅如此,近年來名聲大噪的「伊斯蘭國」也主張仇視和殘害什葉派,其極端思想和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沙特遜尼派和什葉派的緊張關係。2014年11月,哈薩綠洲的什葉派被「伊斯蘭國」極端分子襲擊,造成20世紀80年代以來沙特什葉派最慘重的傷亡事件;2015年5月,沙特東部卡提夫地區的什葉派清 真寺遭遇「伊斯蘭國」極端分子的自殺式襲擊,造成多人死亡。「伊斯蘭國」恐怖襲擊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挑起沙特兩大教派的矛盾,通過擾亂沙特國內秩序並造成動蕩,從而為「伊斯蘭 國」向沙特國內滲透創造條件。在這樣的環境下,沙特什葉派 已經不再信任沙特政府提供的安全供給,而是自行組建了安全委員會來尋求自我保護。這個名為「人民動員組織」 (The People’s Mobilization Forces)的機構專門負責巡邏街道、檢查進入清真寺大門的車輛和人員等,表現出對沙特政府的失望與不信任。隨著雙方的矛盾不斷激化,戒備不斷增強,多年辛苦取得的和解成果也逐步化為泡影。
自20世紀70年來以來,沙特什葉派的抗爭歷時40多年, 與政府的關係從對抗到和解,又從緩和到僵持。儘管沙特什葉派的處境得到了一些改善,如被允許進行「阿舒拉節」的慶典活動、發表什葉派作品、建立什葉派清真寺和學校,但這些活動都必須高度謹慎地開展。縱觀沙特什葉派的歷史,多種因素的結合影響著他們多舛命運。以瓦哈比派意識形態為主導,沙特世俗政權同以謝赫家為代表的烏裡瑪階層始終維繫著一種彼此支撐、互為依存的關係。由於沙特家族對瓦哈比主義的承諾經常被後者用來衡量或管控什葉派穆斯林的種種行為,因此, 沙特什葉派為沙特家族的宗教合法性付出了巨大代價。作為一 種強大且狂熱的意識形態,瓦哈比派幾乎不可能容忍什葉派完全成為沙特國家的公民。有學者指出:「沙特國王的立法必須符合伊斯蘭教法,而伊斯蘭教法的詮釋權則掌握在瓦哈比派宗教領袖和最高宗教會議手中,國王的立法必須得到宗教權威的認可才具有合法性。」這就意味著,若沒有瓦哈比派烏裡瑪的支持,沙特王室的統治便難以為繼。只要沙特政權仍然實踐瓦哈比派的宗教思想,那麼,敵視和反對什葉派就會成為保守的瓦哈比派教義的內在要求和必然結果。
事實上,沙特什葉派隨時都有可能失去他們辛苦得來的成果。據悉,在東方省的阿瓦米耶(Avmamiya)村,一些居民不僅攜帶武器,而且還佩戴刻有黎巴嫩真主黨秘書長哈桑 納斯魯拉(Hasan Nasrallah)頭像的項鍊。種種跡象表明,他們與政府的矛盾在特定條件下隨時可能一觸即發。內憂與外患總是相 伴相生。從周邊局勢看,伊拉克什葉派穆斯林獲得的成功可能導致沙特什葉派喪失已經取得的成果;黎巴嫩真主黨作為黎巴嫩什葉派的政治和軍事組織,其一舉一動對沙特什葉派也有不小的影響;伊朗作為沙特在海灣地區的主要對手,雙方的長期不和更會使沙特什葉派的處境進一步惡化。由於沙特和伊朗的 特殊關係,沙特王室不是把什葉派問題僅僅當作國內的社會政治問題,而是將它上升到與伊朗有關的國家安全問題。在沙特政府看來,什葉派的民主訴求實際上反映了伊朗的利益,什葉派權力的擴大等同於伊朗勢力的擴張。可以說,在各方面鉗制和打壓什葉派已經成為沙特王室與伊朗進行地區角逐的體現和 需要。因此,沙特什葉派穆斯林們常常發現自己被夾在中間,既是沙特迫害和蔑視的對象,也是伊朗籠絡和爭取的對象。(注釋略)
來自:中東觀察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