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波士頓馬拉松賽,是馬拉松歷史上最偉大、最激烈的一場對決,兩位美國高手從起跑拼到終點,阿爾貝託·薩拉查(Alberto Salazar)最終以2小時8分52秒奪冠,迪克·比爾茲利僅以2秒之差屈居第二,這場比賽被稱為——「陽光下的決鬥」。
從1896年馬拉松誕生以來,不乏競爭激烈的焦點之戰,爭奪也曾膠著相持,冠軍也總會體力耗盡,但懸念一般總是在35公裡後才會出現,或者是跟隨者奮起直追,或者是領先者急劇掉速,而冠亞軍之間的差距,從不曾如此接近。
在這場決鬥裡,比爾茲利和薩拉查相互競爭,也相互引領,兩人形影不離,奮力向前,他們是如此接近,都不用回頭,只要瞥一眼地上的影子,就知道對方仍在肩旁。
《王者傳奇-馬拉松史話》連載繼續,請看第四章「理想主義時代(1969-1981)」的最後一節「理想主義時代的輓歌」,這是全書中最長的一節。圖說:波士頓馬拉松的終點線,1982年那天的陽光同樣燦爛。
波士頓馬拉松是全美乃至全世界歷史最悠久的馬拉松賽,它定義了馬拉松這項運動對普通美國人的意義。美國人會在肯塔基賽馬日(Kentucky Derby day)成為賽馬迷;在印第安納波利斯500硬地賽車日(Memorial day)成為賽車迷;而在愛國者日,他們會將目光轉向波士頓。
是的,吸引迪克來波士頓的就是這份傳統和聲望,哪怕波士頓馬拉松賽總是在周一中午才開始起跑。
做完最後的賽前準備,比爾茲利和教練開車來到霍普金頓的起跑點,他們避開擁擠的精英運動員集結點,不想太早進入興奮狀態,比賽會很漫長。
比爾茲利在他那頂白色帽子上鑽了幾個通風孔,確保最大限度的散熱,在過去四個月裡,他總是在思考與阿爾貝託·薩拉查的較量。
他知道,這場比賽的勝負將取決於賽道27公裡到34公裡之間的三個大坡。如果他想擊敗薩拉查,他就必須在那裡像滑雪選手一樣從坡頂飛奔而下,充分利用薩拉查比他重9公斤這一劣勢。可以想像,高速下坡會讓薩拉查的膝蓋承受巨大的壓力,這樣,比爾茲利也許在40公裡之前就能擺脫他。
如果這個計劃失敗了,比賽到最後就會變成一錘子買賣,薩拉查會憑藉他超強的加速能力,來一記重拳,把對手KO出局。
阿爾貝託·薩拉查出生在哈瓦那,但在波士頓郊區韋蘭(Wayland)長大,在他小時候,有一次那裡颳起暴風雪,母親禁止他出去跑步,他就偷偷爬出窗戶,在暴風雪中跑了一個小時,回來時頭髮上全是冰柱。
1982年的他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馬拉松冠軍,正從俄勒岡州返回家中,準備參加他的第一次波士頓馬拉松比賽。
六個月前,薩拉查剛以創世界紀錄的2小時8分13秒成績,贏得他的第二個紐約馬拉松冠軍,這讓他享譽一時,甚至被邀請到白宮謁見隆納·雷根總統。那年3月,他又在世界越野錦標賽中奪得銀牌。而就在波馬的前一個星期,他在俄勒岡大學還參加了一場一萬米賽跑,與著名肯亞中長跑運動員亨利·羅諾(Henry Rono)一起跑出了驚人的27分30秒,距離一萬米美國紀錄僅差兩秒,令人側目。
它就發生在波馬比賽的前九天,違反了馬拉松這項運動的所有備戰常識。
薩拉查不在乎。16歲時,他就下定決心要成為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馬拉松運動員,但他沒有進行傳統的馬拉松訓練——先奠定耐力基礎,然後再加上速度——恰恰相反,他首先磨練自己的速度,然後才加強自己的耐力,以便能夠在馬拉松比賽中保持這樣的速度。他的目標是徹底擊敗那些對手。
圖說:過了21公裡後,第一集團除了薩拉查和比爾茲利外,只剩下1號羅傑斯和133號門多薩。
回到波士頓後,薩拉查告訴記者:「這裡沒有其他選手讓我特別擔心……嗯,事實很清楚,我是跑得最快的人。」
「阿爾貝託並不是在吹牛,他非常自信,」比爾茲利回憶說。
1980年的紐約馬拉松賽,比爾茲利曾與他較量過一次,那也是薩拉查首次參加紐馬。
22歲的大四學生薩拉查瀟灑地走進紐約這個世界媒體之都,宣稱他將在2小時10分之內跑完全程,當時,比爾茲利的個人最好成績只是2小時12分。那一周,他都能看見薩拉查穿著黑色皮夾克在曼哈頓兜圈子,看上去更像是電影明星,而不是馬拉松運動員。
到了比賽日,比爾茲利在維拉扎諾海峽大橋上一開始就突出重圍,衝在前面,他在29公裡處仍保持領先,那是在曼哈頓的昆斯伯勒大橋。
但到了橋的另一頭,薩拉查連看都沒看比爾茲利一眼,就從他身邊飛馳而過,以2小時9分41秒奪冠,而比爾茲利以2小時13分55秒僅獲第九。
那麼,18個月後的波士頓會有什麼不同呢?
比爾茲利一直在刻苦訓練 ,他在1981年6月贏得了首屆倫敦馬拉松賽的冠軍,並在明尼蘇達州的一場馬拉松賽上跑出了2小時9分36秒,比爾茲利是認真的。
圖說:38.5公裡處,比爾茲利率先穿過柯立芝角(地名),薩拉查緊隨其後。
起跑了,前幾公裡波瀾不驚,人們都在為本地選手薩拉查歡呼。
當薩拉查向他的粉絲揮手時,比爾茲利也這麼做。他邊揮手邊笑,好像人們都在為他歡呼。但薩拉查並不覺得好笑。
薩拉查在隊伍中領頭,速度很快,他看上去很強壯,比爾茲利感覺薩拉查和別人的步調不太一致,他還注意到,儘管烈日炎炎,氣溫高達21攝氏度,但薩拉查從不喝水。
豔陽高懸,比爾茲利從路人手中接過紙杯,把水倒一點在帽子上,再喝上一口,然後把杯子遞給薩拉查,但薩拉查總是拒絕。
過了21公裡處,跑過衛爾斯理學院和尖叫的女學生們,第一梯隊只剩下了羅傑斯、埃德·門多薩(Ed Mendza)、比爾茲利和薩拉查。
34歲的羅傑斯曾四次獲得波馬的冠軍,但他漸漸落後,門多薩也很難堅持到最後。唯一值得擔心的就是比爾茲利,薩拉查知道比爾茲利和他的教練想在山坡那裡拉開距離,他心想他們是在做夢,他跑得更快,更強壯,準備也更充分。那些山坡是屬於他的。
在他身後不遠處,比爾茲利也在想同樣的事情。
4月初,他來到波士頓完成最後的準備工作,希望能儘早熟悉賽道。然而,他剛到不久,就颳起了東北風,下起了大雪。比爾茲利計劃在心碎坡上進行一次關鍵的訓練:八次折返跑。
「來吧,教練。讓我們試一試。」
教練最後還是讓步了。他慢吞吞地開車穿過空蕩蕩的街道,把比爾茲利送到了離心碎坡不到5公裡的地方。
"看在上帝的份上,迪克,看看這雪,我們回家吧。你會滑倒,會摔死的。」
「讓我試試,教練。」
比爾茲利下了車,開始向心碎坡跑去。起初他小心翼翼地跑著,但走了幾步後他就加快了步伐。他的足跡在一塵不染的山坡上,劃出寂寞的直線,寒風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索性閉上眼睛,隨著觸覺、聲音和本能移動,想像在這絕望的時刻,阿爾貝託·薩拉查正跑向一個溫暖的地方。
他完成了8次折返跑,就像計劃中的那樣。在訓練結束後,他平靜地告訴教練他已經準備好了。
那些山坡是屬於他的。
圖說:41公裡時,薩拉查反超了比爾茲利,在最後的直道回頭看了一眼。這一路,兩人的比賽風格截然不同,一個精心準備,一個自信滿滿,一個不時喝水,一個完全不喝。
剛過27公裡,羅傑斯開始掉速,然後,門多薩也落後了。現在就下比爾茲利和薩拉查了。比爾茲利跑到了前面,接下來的14.4公裡,他一直保持領先。
隨著山坡起伏,比爾茲利開始按計劃變化節奏,他會猛衝400碼,然後再降速200碼。他不斷重複這個戰術,希望能拉爆薩拉查,但薩拉查緊貼著比爾茲利的肩膀,午後的太陽就在他們身後,比爾茲利不用回頭就可以看到薩拉查在地上的影子。比爾茲利加快了速度,他知道,不能讓薩拉查超過他。
心碎坡來了,又走了。兩人仍然緊緊相隨。
薩拉查緊盯著比爾茲利,人群在大聲喧囂,但他已經聽不清他們在喊什麼,他的腿早就麻木了。它們好像是別人的腿。
34公裡了,比爾茲利仍大步跑到了薩拉查前面,他想,如果薩拉查還沒被曬死,他現在應該已經甩開他了。
再跑8公裡似乎是不可想像的,比爾茲利的腿也早就沒有知覺了,他決定再堅持跑1公裡,這比較容易——至少要在薩拉查前面多跑1公裡。在那之後——船到橋頭自然直。
與此同時,薩拉查開始感到疼痛,痛感來自他的左腿筋撕裂。在最後幾公裡,他已經不再出汗了。他的背心變硬了,上面全是汗水曬乾後的鹽份。
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失敗。他忘記了時間,專注於唯一的和至高無上的目標。他可以在一萬米賽跑中輸給亨利·羅諾,但在馬拉松比賽中卻不能輸,尤其是輸給一個戴著小白帽的笨蛋。
薩拉查知道,比爾茲利也是在極限中堅持,隨時可能像火箭一樣解體,如果能保持這樣的速度,那就只是踢他出局的問題了。
阿爾貝託·薩拉查不懼怕任何對手。
迪克·比爾茲利仍然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40公裡,比爾茲利已經不再盯著地面的「影子」了,仿佛他們一生都在一起奔跑。天哪,他想,再跑2公裡,我就贏了。
還有1公裡。比爾茲利繼續在一片虛無縹緲的夢幻般的雲裡移動,他突然想起了他的父親,高中畢業時,父親給了他一張飛往波士頓的飛機票作為畢業禮物,眼淚湧了出來。比爾茲利告誡自己別瞎想了,專心幹正事。
比爾茲利又嘗試了一次加速,但就在他衝的時候,一陣疼痛從他的右腿筋傳來,可以感覺到肌肉打結、鼓起。
就在此時,薩拉查從他身邊呼嘯而過。
隨後,州警的摩託車圍繞著新領跑者組成了一個方陣。這一天,迪克·比爾茲利第一次看不到他的對手了。
比爾茲利不甘心,他開始加速衝刺。他低下頭,揮動著手臂。右轉到赫裡福德街,他瞥見了薩拉查,就在前面20米。
在最後的直道前有一個艱難的左轉彎,薩拉查和引導車轉過了那個彎,終點線的人群瘋狂地尖叫著,歡迎他們的本地選手。
比爾茲利不得不迂迴繞過摩託車。引導車上的警察們沒想到他又追了上來,當比爾茲利從他們身邊跑過時,他們驚訝萬分。
最後一百米,薩拉查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比爾茲利仍窮追不捨。
除了前面的終點線之外,再沒有什麼要考慮,終點線就在人群、路障和摩託車的一片混亂之中。
腿上的疼痛仍在繼續,身上都是汗水曬乾後的鹽分。加油,迪克·比爾茲利很強悍,但是,阿爾貝託·薩拉查沒有輸。
這一役,薩拉查全程滴水未進,賽後他被抬進急救室,輸了6升生理鹽水。
沒有失敗者,也沒有輸家,比賽最終產生了一個更為激動人心的結局,兩位選手都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比賽,兩人都表現出一心一意的決心和不屈不撓的精神。
薩拉查說,「我們從來沒有討論過那2小時8分的比賽,也沒聊過如何擊敗對手。我們都意識到那不是馬拉松的真正意義。」
「比賽結束後,人們走過來對我說,『天哪,迪克,如果不是你不得不繞過那些警察的摩託車,你可能會贏,』」比爾茲利回憶道,「但我不這麼看,我跑出了一生最好的成績,我只知道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傾注在這場比賽上了,一點也沒有保留,阿爾貝託也是,在我看來,那天有兩位贏家。」
這一切就發生在波士頓,發生在馬拉松運動歷史最悠久,最富有傳奇色彩的賽道之上,媒體評價為「史詩般的對決」,當時正值第一次跑步浪潮的巔峰,美國培養出了大量世界級的馬拉松選手,就像今天的肯亞一樣,當時的比爾茲利年僅26歲,薩拉查23歲,
人們以為這將是未來光榮的競爭的開始,這將激勵大眾,並將美國在馬拉松比賽中的領先地位延續到1984年奧運會,甚至更遠。
但事實上,1982年的波士頓馬拉松並不是開始,而是一個高潮,那一天,有156名選手的完賽成績進入2小時30分,其中大部分都是美國選手,此後,再難有美國選手集團跑出這麼漂亮的成績,舉例來說,在2003年的波士頓馬拉松比賽中,只有21個美國選手跑進2小時30分之內。
圖說:在頒獎儀式上,薩拉查舉起了對手的胳膊,「這是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的事情,」比爾茲利說。
也許,我們還可以說1982年的波士頓馬拉松賽是馬拉松的理想主義時代的一曲輓歌。
自從1981年耐克公司史上第一次為路跑賽事設立了15萬美金的選手獎金後,金元開始慢慢滲入、並改變馬拉松運動的理想主義色彩。1982年,波士頓人還自豪地說波士頓馬拉松是世界上最純粹最經典的業餘馬拉松賽事,但在4年後,波士頓馬拉松賽也設立了獎金。
1984年,弗蘭克肖特曾說,如今跑步運動似乎越來越具有職業體育項目的特點了,但對跑步運動本身來說,這可算不上什麼好事。他已經預見到終有一天,頂級的跑者們參加比賽,也許不再會是出於對跑步運動的熱愛,而是出於對獎金的熱愛。
而對於「『陽光下的決鬥」中的主角,波士頓一役對阿爾貝託·薩拉查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的身體再難以承受如此高強度的挑戰,他在家鄉獲得王者之稱,隨後也承受著王冠的沉重。
他說:「從波士頓回來以後,我就變了。」他總是感到雙腿沉重,呼吸急促,訓練帶來的樂趣越來越少,他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恢復。
此後兩年,薩拉查的身體仍時感不適,直到洛杉磯奧運會的最後一晚,葡萄牙的卡洛斯·洛佩斯(Carlos Lopes)在全世界的目光下跑進了體育館,而薩拉查只獲得第15名。
圖說:在1984年的洛杉磯奧運會上,薩拉查僅獲第15名。
十多年後,醫生確認薩拉查的慢性健康問題主要是由於他在1982年的比賽中體溫過熱,最終依靠藥物緩解了他的病情。
薩拉查退役後,於2001年成為耐克俄勒岡項目的教練,他說,「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運動員達到最高水平需要什麼,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危險:跑者在接近極限時可能遇到的各種生理、心理和精神災難。我的工作就是把一群年輕的美國精英跑步者趕到極限的邊緣,但又不讓他們摔倒……我真正想通過俄勒岡項目實現的,是建立一個體育科學和訓練知識體系,讓各地的跑步者和教練在未來幾年都可以借鑑。」
但從2015年開始,就有報導指控俄勒岡項目有使用興奮劑,這就像一顆定時炸彈,於2019年9月30日引爆,美國反興奮劑機構經過調查後,在那一天宣布薩拉查因違反興奮劑的相關規定而被禁賽四年。
薩拉查否認興奮劑違規指控,並提出上訴。然而,在一周後,俄勒岡項目被取消了。
有人認為,任何把薩拉查描繪成拿著試管的陰謀家的說法都是片面的,不公平的,並沒有反映出薩拉查的專業、他對運動員的奉獻精神,以及他為遵守規則而付出的努力。
也有人評價說,在賽車比賽中,如果規則規定一個輪胎不能超過某個寬度,維修站老闆就會讓他的輪胎達到寬度的極限,而且不會減一毫米,老闆永遠不會認為他把規則推到極限是在作弊,而阿爾貝託·薩拉查也同樣。
而阿爾貝託·薩拉查說過,「如果你想達到一個很高的目標,你就要冒險。」
也許,在1982年的那場比賽之後,馬拉松的理想主義時代就已經落幕了。
圖說:薩拉查在賽場上的冒險風格,也延續到了他的執教生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