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五年春,曾經風流俊逸的弘曆已經是個躊躇蹣跚的老人,他再度來到首位妻子富察氏的陵墓前,寫下這樣一首詩:
三秋別忽爾,一晌奠酸然。追憶居中閫,深宜稱孝賢。
平生難盡述,百歲妄希延。夏日冬之夜,遠期只廿年。
我不來看你已經有三年了,今天來到這裡,卻忍不住又哭了。我或許能夠活到100歲,那麼再過20年我們就可以見面了——
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讓乾隆年過80依舊悵然呢?大概只有愛情。
對乾隆來說,富察氏就是一完美主義者,是他溫柔的避風港。
雍正五年(1727年),雍正皇帝心中未來的繼承人愛新覺羅·弘曆(即後來的乾隆皇帝)已經17虛歲。如果生活在今天,這差不多是高中生的年紀,不過在古時候,這正是皇子結婚的最佳年齡之一。為弘曆選妃,差不多就意味著為未來的帝國選一位皇后,雍正自然十分重視。
最終,皇帝選定了富察家族的一位女子作為弘曆的嫡福晉。富察,在漢語裡又被譯為「富察」、「富爾察」等,是女真最古老的姓氏之一。富察家族在清代出了很多重臣,在清代政治、軍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富察氏的遠祖旺吉努追隨努爾哈赤,頗有戰功;曾祖哈什屯是順治皇帝的近臣;祖父米思翰任戶部尚書、主掌康熙朝財政,大伯父馬斯喀曾任平北大將軍,二伯父馬齊歷任戶部尚書、兵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軍機大臣等職,是康熙一朝權勢最盛的大臣之一,大概只有富察氏的官至察哈爾總管的父親李榮保官職最低了。
而關於富察氏本人,由於歷史的局限性,實際上留下來的史料並不多,如《清史稿·后妃傳》中僅僅有幾百字的記載。不過透過零零散散的史料,我們仍能窺見富察氏與弘曆之間關係的非同尋常。
從留下來的畫像來看,富察氏的容貌並不是光彩奪目般的國色天香,但也稱得上平正端凝,而且畫像上的她神態溫婉平和,顯示出極好風度和修養。
富察皇后是弘曆的首位妻子,她入府時,年僅十七歲的乾隆甚至還不知道初戀是什麼。看著眼前的少女,明明出身名門,卻偏偏不喜歡珠寶金器,樸素又嚴肅,所以初看她,乾隆總是充滿「敬意」的。
陪伴久了,這敬意慢慢變成愛意,富察氏每每玩弄花草、輕聲細語,都讓乾隆覺得,眼前的人恬靜無比。
夫妻攜手22年,是真的活成了知己,以至於當皇后37歲猝然長逝的時候,毫無防備的乾隆,一下子就懵了。從此開始,弘曆性格大變,午夜夢回,心境時明時暗,從此他的任何一個人生大事,都成了「人鬼情未了」的喃喃自語。
富察氏生活簡樸,不喜歡金銀珠寶之類的東西,《清史稿》記載:
乾隆二年,冊為皇后。後恭儉,平居以通草絨花為飾,不御珠翠。
而且富察皇后能夠特別體察乾隆皇帝的內心。有一年塞外秋獵,乾隆皇帝提起關外舊俗,祖先創業時之不易,衣物的裝飾都是用鹿尾絨毛搓成線縫在袖口,而不是像當今皇宮中那樣用金線銀線精工細繡而成。富察皇后將此記在心裡,後來富察皇后親手做了一個用鹿尾毛緣邊的荷包送給皇上,以示與皇帝相互勉勵,不忘儉樸本色。《清史稿》記載:
歲時以鹿羔沴毧制為荷包進上,仿先世關外遺制,示不忘本也。上甚重之。
「上甚重之」,就是說乾隆皇帝非常珍愛皇后為他做的這個荷包。
在弘曆和富察氏結婚一年多後,富察氏生下了一名女孩,皇室上下十分興奮,因為這證明他們生育能力正常,也讓他們有所期待。尤其是弘曆,特別希望能夠和富察氏生下一個兒子,因為人們深知在那個時代「母以子貴」的重要性。
不幸的是,這個女孩只活了14個月就夭折了。雖然在那個時代嬰兒死亡率較高,但這還是給弘曆夫婦十分沉重的打擊。令人欣慰的是,富察氏此時已再次懷孕,對下一個孩子的期待衝淡了人們的悲傷。
雍正八年(1730年)六月二十六日,弘曆的嫡長子出生。這是一件十分重大的喜事,雍正皇帝也十分高興,親自給孩子起名為「永璉」,「璉」的意思是宗廟中盛黍稷的器皿,可引申為宗廟之器,弘曆自己內心裡也是對這個孩子寄予了厚望。在永璉出生之後,富察氏又生下了第二個女兒,可謂兒女雙全,十分幸福。
乾隆元年(1736年),剛剛即位不久的乾隆皇帝迫不及待地辦理了立儲大事。他召集重臣,宣布仿照皇考(即雍正皇帝)成式,秘密建儲,將皇儲之名親手密書,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之後。那時候乾隆皇帝年紀不過26歲,這樣早就建儲,顯然是因為太鍾愛某個兒子了。雖說是秘密建儲,儲君為誰,卻是個公開的秘密。
然而,就在乾隆三年九月底,嫡長子永璉患上了風寒,之後病情加重,竟然在十月去世。這對乾隆和富察皇后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尤其是富察皇后,大病了一場。乾隆除了儘量去關心富察皇后外,只能通過大辦皇子永璉的喪事來安慰自己和皇后。他公布了自己在繼位初年所寫的密旨:
諭曰:「永璉乃皇后所生,朕之嫡子,聰明貴重,氣宇不凡。皇考命名,隱示承宗器之意。朕御極後,恪守成式,親書密旨,召諸大臣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榜後,是雖未冊立,已命為皇太子矣。今既薨逝,一切典禮用皇太子儀注行。」
乾隆將永璉的喪禮以皇太子的禮儀進行。而乾隆為永璉所修的皇太子陵,是清代所有皇子陵墓中規格最高的,並欽派王大臣四時祭祀。實際上,這已經逾制了,因為只有帝後陵寢才可以四時祭祀。
永璉去世後,乾隆十分希望和富察皇后再生一個兒子。但大概是因為富察皇后失去兒子之後大病一場的緣故,一直到七年之後富察皇后才再次懷孕。雖然這時候乾隆已經有好幾個兒子了,但是他仍然對即將出生的皇七子十分偏愛。
按照慣例,乾隆在紫禁城主持各種典禮祭祀活動、筵宴宗室王公大臣之後,本該移居圓明園,於山高水長處慶上元節、觀看煙火。但是乾隆十一年,皇帝取消了去圓明園慶祝元宵節的活動,後來在他自己的回憶中提及:
「丙寅年亦曾於宮中慶元宵,蓋彼時以孝賢皇后將有弄璋之慶」
即,那個時候皇七子即將出生了,乾隆皇帝不想為了這個元宵節活動而讓富察皇后經歷車馬勞頓。
終於,在乾隆十一年四月,皇七子永琮出生,從皇太后到皇帝、皇后,都非常喜愛這個孩子。雖然皇帝沒有親書密旨,但是大家都覺得這個孩子將來會是皇位的繼承人。
然而,沉重的打擊再次到來。
乾隆十二年(1747年)除夕之夜,年僅兩歲的永琮又因天花而亡。
這一次無疑對富察皇后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可是面對生死,他們無能為力,乾隆能做的也只是再次給予這個早夭的皇子以高規格的葬禮。
永琮去世後兩個月,乾隆十三年(1748年)二月,乾隆皇帝準備開始他即位之後的第一次東巡,這是上年六月份就確定而且布告天下的。繼位以來,乾隆除了祭祖和秋狩,還沒有巡視過國土的其他地方。現在政局基本穩定了,所以乾隆決定要去山東祭孔子。同時還有一個原因,乾隆的生母——皇太后,想要登泰山。一切都準備妥當,現在有一個問題擺在面前,要不要帶皇后一起去?一直以來,乾隆出巡都會帶著富察皇后,但是自永琮夭折後,富察皇后的身體一直十分虛弱,恐怕很難承受住車馬勞頓。在沒有現代交通工具的古代,從北京到山東,是一場漫長的路途。
但是皇后還是堅持隨行了。一路上,他們心情極好。在登完泰山之後,三月初三,新雪初晴,乾隆難得寫了一首清新的詩:
又值佳辰三月三,春光馬上好吟探。
雲中隱約山含黛,雪後熹微天蔚藍。
花屋菜畦圍郭外,竹籬茅舍學江南。
蘭亭即景思臨本,肥瘦諸家未易諳。
然而,樂極生悲,這場新雪卻讓皇后染了病。乾隆急忙下令駐蹕在濟南,可是在濟南待了三天皇后仍不見好轉。皇帝出巡常常是有著詳細的規劃的,皇后不想因此打亂安排,力勸乾隆啟程。從濟南到德州,就可以沿著大運河走水路回京城了,水路就會比較安穩。最終,皇帝一行從濟南出發了,從濟南到德州的路上,富察皇后病情平穩,承受住了車馬的顛簸,然而抵達德州、登上行船之後的夜裡,皇后突然病情加重,去世了。
作為皇帝,除了心中悲痛,他還有大量的事情要安排。首先需要安排親王護送太后回京,之後安排皇后的葬禮,起草諭旨等。
在安排完這些事情之後,乾隆為富察皇后寫了三首輓詩。乾隆皇帝有一個比較有意思的記錄,那就是留下來的詩最多:他一生作詩41863首,而《全唐詩》作者2200多位,一共才留下來48000餘首。乾隆皇帝的詩大多數藝術水平很低。而他少量的較好的詩中,大部分都是為富察皇后所做的悼亡詩。
長春宮是富察皇后生前的寢宮,乾隆下令將寢宮的一切保持原樣,每年忌辰都會去憑弔。這種做法保持了40多年,直到乾隆六十年要退位做太上皇了,才下令撤掉。
而富察皇后生前最後生活過的那條大船——青雀舫,乾隆下令把這艘大船運進北京城,然而城門太窄無法通過,乾隆差點拆了城門樓,後來禮部尚書海望提出了一個辦法,搭起木架將大船從城牆垛口通過,並在木軌上鋪了菜葉之類的用來潤滑,數千名工人費盡力氣終於將大船運進了城內。
乾隆十三年(1748年)三月二十二日,乾隆帝發出了一道賜諡大行皇后為「孝賢皇后」的諭旨,他在諭旨中,講了賜諡「孝賢」的理由。依例,賜皇后諡號,先由皇帝發出諭旨,然後由禮臣們擬出幾個字上奏,由皇帝挑選欽定。而孝賢皇后的諡號,直接由皇帝賜給,未由大臣擬定,實無先例。
對富察皇后的悼念,持續了整整一生。
乾隆有出遊的習慣,南巡、祭祀都是親力親為,可是四度到達山東,每一次都不進濟南城,因為這是皇后去世的地方。
我們可以發現,對於亡妻的思念,乾隆一方面極力避免觸景傷情,似乎努力遺忘,而另一方面,又刻苦的追求著對愛情的寄託。
富察氏去世第十年,乾隆再度蒞臨泰山,當登到巔峰,他竟然提筆作詩,周圍人這才知道,皇帝此次的行程另有一個目的:在絕頂上選一三生石,寫下與皇后的三生之約。
乾隆三十年(1765年),皇帝第四次南巡,又一次經過山東。與前三次一樣,皇帝都沒有進濟南城。皇帝賦詩一首,說明不進濟南的原因:
四度濟南不入城,恐防一日百悲生。
春三月昔分偏劇,十七年過恨未平。
17年前的三月,皇后在這裡病倒,皇帝不願勾起對往事的痛苦回憶,所以才匆匆而過。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80歲的老皇帝在陵前寫下這樣一首詩:
三秋別忽爾,一晌奠酸然。
追憶居中閫,深宜稱孝賢。
平生難盡述,百歲妄希延。
夏日冬之夜,遠期只廿年。
80歲的皇帝對地下的妻子說,年齡越來越大,不妄想活到100歲,與你相會之期最長不會超過20年了。
乾隆六十年(1795年),他仍親往皇后陵前酹酒,這時的老皇帝已經明顯呈老態。他在墳前賦詩一首道:
本欲驅車過,矯情亦未安。(本想不到你墳前來了,想一想不來心中還是不安)
三杯不防酹,四歲又雲寒。(還是給你酹上三杯酒吧,一晃又是四年沒來你墳上看看)
松種老鱗長,雲開碧宇寬。(當年的小松樹已經長得參天了,大地無語,天高雲淡)
齊年率歸室,喬壽有何歡?(你先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活得再長,又有什麼快樂可言?)
第二年,86歲的老人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到陵前,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吉地臨旋蹕,種松茂入雲。
暮春中浣憶,四十八年分。
在四十八年分句下,太上皇自註:孝賢皇后於戊辰大故,偕老願虛,不堪追憶!
這一年,乾隆帝與孝賢皇后已分離48年。3年後,也就是富察皇后去世51年後,乾隆駕崩,和富察皇后相聚於另一個世界。
後人回過頭來再看乾隆時代,發現富察皇后去世時的乾隆十三年就像一個轉折點。
在此之前,乾隆皇帝標榜仁治,處處寬大,而從這一年開始,乾隆展現出了他的另一面,開始了他統治中期的高壓態勢。
這固然是個人統治的需要,而富察皇后的去世又特別像是點燃一切的火星,讓乾隆的怒火瘋狂的燃燒。
皇后去世一個月後,皇帝閱看翰林院所制的皇后冊文,發現滿文譯文中將「皇妣」一詞不小心譯成了「先太后」,這一小小過失讓皇帝勃然大怒,命令把管理翰林院的刑部尚書阿克敦交刑部治罪。刑部見皇帝盛怒,揣度皇帝心理,從重判為絞監候。不料暴怒的皇帝居然認為判得還不夠重,甚至因此認為刑部官員庇護原尚書,將刑部所有官員都一律革職,將阿克敦判為斬監候,秋後處決。消息傳出,全國官員都大驚失色。
然而大家的震驚剛剛開了個頭。喪偶悲痛中的皇帝事事橫挑鼻子豎挑眼。五月間,因為皇帝認為皇后的冊寶製造得不夠精良,「甚屬粗陋」,配不上皇后的尊貴,把工部全堂問罪。又因為祭禮所用的桌子不夠乾淨,把光祿寺主要官員一律降職。因為冊諡皇后時禮儀出現小小紕漏,禮部尚書也被降級。
事情到此遠遠沒有停止。清制辮髮,十天半月就要剃頭一次。按滿族舊習,帝後之喪,官員們在一百天內不能剃髮,以表示自己專心悲痛,顧不上收拾自己的儀表。不過,這只是一種不成文的風俗,大清會典中並無記載,開國日久,一些滿族官員對此也已不甚清楚。十多年前,雍正皇帝去世時,許多官員百日內剃髮,朝廷並沒有追究責任。因此,皇后之喪中,許多人也剃了頭。皇帝發現之後,大動肝火,認為這一是證明官員們對已故皇后「大不敬」,心中無哀痛之情;二是證明朝廷綱紀不振,百年成法開始被破壞。一開始,他想把幾個剃頭官員一律處死,最後深入調查之下,他發現剃頭的人實在太多,幾乎無省不有,才不得不輕判。但對於江南河道總督周學健這樣的一品高官居然也剃頭,他卻無法容忍。震怒之下,他賜周學健及另一個違制剃頭的湖廣總督塞楞額自盡,湖南巡撫、湖北巡撫因此革職。
對於自己的孩子他也看不順眼。當他發現皇長子永璜和皇三子永璋在皇后的喪禮上表現得不夠悲痛時,立刻大發雷霆指責說:「今遇此大事,大阿哥竟茫然無措,於孝道禮儀,未克盡處甚多。」皇三子「於人子之道毫不能盡」。為此他甚至公然宣布:「此二人斷不可承繼大統……伊等如此不孝,朕以父子之情,不忍殺伊等,伊等當知保全之恩,安分度日!」並請王大臣共鑑,他絕不食言。
永璜與永璋因為這次事件,失去了競爭皇位的機會。
對兩個小孩子如此狗血噴頭地痛罵,顯示出皇帝正處於某種心理失常的狀態。他希望所有人都理解他的痛苦,他不明白天都塌下來了,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平靜無事?
乾隆皇帝一生的確有很多女人,不過根據他的表現來看,他對富察皇后的感情是獨特的。難道新人就不如舊人嗎?或許在富察皇后去世三周年忌日時,乾隆皇帝寫的這首詩就是答案吧:
獨旦歌來三忌周,心驚歲月信如流。
斷魂恰值清明節,飲恨難忘齊魯遊。
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
聖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只益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