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好，我是衛東。大家是否還記得，我們在《燕燕》與《綠衣》之中結識的中國第一位女詩人莊姜嗎？在我們分享過的詩篇中，莊姜的存在，只是詩歌背後的一抹倩影，但在今天的分享中，她是詩中的絕對主角。這位高貴美麗的女子，即將在一場盛大的婚禮中走向命運的未知。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於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注釋
碩人：高大白胖的人，美人。當時以身材高大為美。此指衛莊公夫人莊姜。頎（qí）：修長貌。
衣錦：穿著錦衣，翟衣。「衣」為動詞。褧（jiǒng）：婦女出嫁時御風塵用的麻布罩衣，即披風。
齊侯：指齊莊公。子：這裡指女兒。
衛侯：指衛莊公。
東宮：太子居處，這裡指齊太子得臣。
邢：春秋國名，在今河北邢臺。姨：這裡指妻子的姐妹。
譚公維私：意謂譚公是莊姜的姐夫。譚，春秋國名，在今山東歷城。維，其。私，女子稱其姊妹之夫。
荑（tí）：白茅之芽。
領：頸。蝤蠐（qiúqí）：天牛的幼蟲，色白身長。
瓠犀（hùxī戶西）：瓠瓜子兒，色白，排列整齊。
螓（qín）：似蟬而小，頭寬廣方正。螓首，形容前額豐滿開闊。蛾眉：蠶蛾觸角，細長而曲。這裡形容眉毛細長彎曲。
倩：嘴角間好看的樣子。
盼：眼珠轉動，一說眼兒黑白分明。
敖敖：修長高大貌。
說（shuì）：通「稅」，停車。農郊：近郊。一說東郊。
四牡：駕車的四匹雄馬。有驕：驕驕，強壯的樣子。「有」是虛字，無義。
朱幩（fén）：用紅綢布纏飾的馬嚼子。鑣鑣（biāo）：盛美的樣子。
翟茀（dífú）：以雉羽為飾的車圍子。翟，山雞。茀，車篷。
夙退：早早退朝。
河水：特指黃河。洋洋：水流浩蕩的樣子。
北流：指黃河在齊、衛間北流入海。活活（guō）：水流聲。
施：張，設。罛（gū）：大的魚網。濊濊（huò）：撒網入水聲。
鱣（zhān）：鰉魚。一說赤鯉。鮪（wěi）：鱘魚。一說鯉屬。發發（bō）：魚尾擊水之聲。一說盛貌。
葭（jiā）：初生的蘆葦。菼（tǎn）：初生的荻。揭揭：長貌。
庶姜：指隨嫁的姜姓眾女。孽孽：高大的樣子，或曰盛飾貌。
士：從嫁的媵臣。有朅（qiè）：朅朅，勇武貌。
譯文
好個修美的女郎，麻紗罩衫錦繡裳。她是齊侯的愛女，她是衛侯的新娘，她是太子的胞妹，她是邢侯的小姨，譚公又是她姊丈。
手像春荑好柔嫩，膚如凝脂多白潤，頸似蝤蠐真優美，齒若瓠子最齊整。額角豐滿眉細長，嫣然一笑動人心，秋波一轉攝人魂。
好個高挑的女郎，車歇郊野農田旁。看那四馬多雄健，紅綢系在馬嚼上，華車徐駛往朝堂。諸位大夫早退朝，今朝莫太勞君王。
黃河之水白茫茫，北流入海浩蕩蕩。下水魚網譁譁動，戲水魚兒刷刷響，兩岸蘆葦長又長。陪嫁姑娘身材高，隨從男士貌堂堂！
《國風·衛風·碩人》描繪了齊女莊姜出嫁衛國莊公的盛大景象，這首詩共四章，每章七句，從家世起筆，再寫莊姜高貴美麗的容止，將目光聚集於莊姜之身，然後視角緩緩遠離，她那華麗的車駕，她那堂皇的陪侍，終於，伴隨著浩浩蕩蕩的波流，以及隨風搖曳的葦叢，這送嫁的一行人走向遠方。這首詩歌描繪細緻，語言生動，是中國古代文學中最早刻畫女子容貌美與情態美的篇章，為後世開啟了描繪美女的先河。
詩歌開篇的第一章，就以莊姜高挑秀美的身姿定住了所有人的眼光，但隨即卻話鋒一轉，開始講明她的出身，她的三親六戚，每一位都是諸侯國中身處高位的貴族，她是一位出身門第無可挑剔的高華女子。這並非刻意的誇耀，而是在進行耐心的鋪陳。優渥的生活中，究竟會走出一位怎樣的女子呢？在古人的觀念中，由於教育與知識的稀缺，禮儀、文化、品德通常與出身關係密切。莊姜擁有這樣顯赫的出身，她本人才德兼備也就並不是什麼稀罕事了。如果，將第一章放在圍觀婚禮的視角來看待，則更加有趣。
莊姜那修美的身姿車駕之前時，一定引發了周邊人群的轟動，平日裡所見的都是些布衣荊釵的可愛姑娘，何時見過這樣錦衣華服的出眾女子？華麗與八卦，是古今不變的世俗喜好。莊姜的身影驚豔四方之後，人們也許會自然而然的想要了解這位新娘子的身世，於是，她高貴的出身逐漸清晰起來。
經過了耐心的鋪墊，在第二章中，莊姜的一顰一笑終於展現在我們面前。這一段是全詩的靈魂，也是最為後世稱頌的經典橋段。在技法與情感上，這一段的描繪達到了萬古生輝的境界。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評價：「千古頌美人者，無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語。」那麼，這兩句究竟好在哪裡呢？詩人在對莊姜的身世進行細緻的講解後，開始描繪莊姜的外表：如春日荑草般柔嫩的手，若凝脂般瑩潤白皙的肌膚，修長而秀美的脖頸，潔淨又整潔的皓齒，額角飽滿長眉纖纖。她微微一笑時唇角掛著風情無盡，眼波流轉時蘊著脈脈溫情。作者的耐心值得稱讚，他並沒有著急拋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神」，而是繼續耐心的描繪美人之「形」，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的描繪自然是好的，但它是靜態的，難以表現人最為寶貴的生命活力，直至詩人拋出最後兩句，一切才豁然開朗。所有的形慢慢匯聚，當點睛之筆乍現時，那蓄勢待發的「神」躍然紙上，動靜相宜，形神兼備，讓此刻莊姜的美躍然紙上，她似乎隔著遙遠的時空，向我們展露了那明媚的笑容，如此美麗的嫣然一笑，怎不讓人心旌搖曳。
就連不怎麼談論女性的孔子，也對莊姜讚譽有加。《論語》中記載，有一次子夏向老師孔子請教詩經的問題。他問老師，古人寫莊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為什麼那麼美？孔子答曰「繪事後素」，就是說，絢爛的圖畫必須在白色的絹子上才能畫得出來，莊姜看起來那樣美，最重要的是因為她的本真是美麗的， 修飾只是增添了她的風採。
第三、四章主要寫婚禮的隆重和盛大，仿佛要將這份美麗的欣喜傳揚到天涯海角去。這裡最有趣的是第三章的結尾「大夫夙退，無使君勞」——大家無事都早點兒回去吧，不要耽誤了國君和新娘子的美好時光哦！看來在喜慶的日子，嚴肅的禮法也要法外容情，臣子們竟然敢拿國君開玩笑呢。朱熹在《詩集傳》中對這句內容進行了詳細的解釋：「此言莊姜自齊來嫁，舍止近郊，乘是車馬之盛，以人君之朝，國人樂得以為莊公之配，故謂諸大夫朝於君者宜早退，無使君勞於政事，不得與夫人相親，而嘆今之不然也。」錢鍾書在《管錐篇》中特意拈出白居易的《長恨歌》「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李商隱的《富平少侯》「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說這兩句內容與《碩人》中「大夫夙退，無使君勞」，貌異心同。其實這兩首唐詩中所談到的橋段多少有些諷刺的意味在其中，而《碩人》士大夫們的無事早退，則更多的是一種善意的玩笑，其中的心意似乎也並不相同。
揚之水評論《碩人》，說它是《詩》中寫女子寫得最美的一篇，卻又是最無情思的一篇。有情思者，詩在心裡，無情思者，詩在身外也。《鄘風·君子偕老》雖然同樣是局外人之眼，但彼詩之作，原存深惜之意，著意仍在於「人」，故依然有情。《碩人》多用賦筆，而所賦為「事」，不為「人」。「碩人」，實非詩題也，正題當作「喜見莊姜自齊來歸衛」。此外別無深心。若說這「事」中之「人」卻寫得分外的好，則伊也是在「事」中具見光彩，而非同《關雎》《月出》《澤陂》，以可感而不可見之美熠懼於情思中。
莊姜的確是一位無論出現在哪個角落都難掩其光彩的女子，尤其是她的才情。根據朱熹考證，《詩經》中有五首詩乃是出自莊姜之手：《燕燕》、《終風》、《柏舟》、《綠衣》和《日月》。如果將《碩人》與這幾首詩比照，我們就可以隱約拼湊出莊姜的一生，紅顏薄命是她難脫的噩夢，她那如柔荑般纖細的手指，只能抓住黃昏的孤獨；如葫蘆籽般整齊而潔白的牙齒，咀嚼過多少寂寞？看著太陽一天一天的落，月亮一天一天的出，那黑白分明，顧盼生輝的美目，掠過的也只能是一絲一絲的惶恐。
我們讀《碩人》見到的是盛大的歡慶與傾世的容顏，繼續讀下去，就見證了命運的無常。詩所承載的既是那片刻的情動，也是漫長時光中行過的足跡。今天的分享就到這裡，我們下次再會。
【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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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湖 -王俊雄
一滴淚 - 蔣婷;磯村由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