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吳伯簫
也許是緣分,從孩提時候我就喜歡了馬。三四歲,話怕才咿呀會說,亦復剛剛記事,朦朧想著,仿佛家門前,老槐樹蔭下,站滿了大圈人,說不定是送四姑走呢。老長工張五,從東院牽出馬來,鞍韉都已齊備,右手是長鞭,先就笑著嚷:跟姑姑去吧?說著一手攬上了鞍去,我就高興著忸怩學唱:騎白馬,吭鈴吭鈴到娘家……大家都笑了。準是父親,我是喜歡父親而卻更怕父親的,說:下來罷!小小的就這樣皮。一團高興全飛了。下不及,躲在了祖母跟前。
人,說著就會慢慢兒大的。坡裡移來的小桃樹,在菜園裡都長滿了一握。姐姐出閣了呢。那遠遠的山莊裡,土財主。每次搬回來住娘家,母親和我們弟弟,總是於夕陽的輝照中,在莊頭眺望的。遠遠聽見了鑾鈴聲響,隔著疏疏的楊柳,隱約望見了在馬上招手的客人,母親總禁不住先歡喜得落淚。我們也快活得像幾隻鳥,叫著跑著迎上去。問著好,從夥計的手中接過馬轡來,姐姐總說:「又長高了。」車門口,也是彼此問著好;客人儘管是一邊笑著,偷回首卻是滿手帕的淚。
家鄉的日子是有趣的。大年初三四,人正閒,衣裳正新,春聯的顏色與小孩的興致正濃。村裡有馬的人家,都相將牽出了馬來。雪掩春田,正好馳驟競賽呢。總也有三五匹罷,騎師是各自當家的。我們的,例由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叔父負責,叔父騎膩了,就是我的事。觀眾不少啊:閤村的祖伯叔,兄弟行輩,年老的太太,較小的鄰舍侄妹,一湊就是近百的數目。嶄新的年衣,咳笑的亂語,是同了那頭上亮著的一碧晴空比著光彩的。騎馬的人自然更是鼓舞有加嘍。一鞭揚起,真像霹靂弦驚,颼颼的那耳邊風絲,恰應著一個滿心的矜持與歡快。馳騁往返,非到了馬放大汗不歇。畢剝的鞭炮聲中,馬打著響鼻,像是凱旋,人散了。那是一幅春郊試馬圖。
那樣直到上元,總是有馬騎的親戚家人來人往,驢騾而外,代步的就是馬。那些日子,家裡最熱鬧,年輕人也正蓬勃有生氣。姑表堆裡,不是常常少不了戲謔麼?春酒筵後,不下象棋的,就出門遛幾趟馬。
孟春雨霽,滑澾的道上,騎了馬看捲去的涼雲,麥苗承著殘滴,草木吐著新翠,那一脈清鮮的泥土氣息,直會沁人心脾。
說呢,孩子時候的夢比就風雨裡的花朵,是一招就落的。轉眼,沒想竟是大人了。家鄉既變得那樣蒼老,人事又總坎坷紛亂,閒暇少,時地復多乖離,躍馬長堤的事就稀疏寥落了。可是我還是喜歡馬呢:不管它是銀鬃,不管它是赤兔,也不管它是泥肥駿瘦,蹄輕鬣長,我都喜歡。我喜歡劉玄德躍馬過檀溪的故事,我也喜歡「泥馬渡康王」的傳說,即使荒誕不經吧,卻都是那樣神秘超逸,令人深深嚮往。
徐庶走馬薦諸葛,在這句話時,我看見了大野中那位熱腸的而又灑脫風雅的名士。騎馬倚長橋,滿樓紅袖招,你看那於綠草垂楊臨風佇立的金陵年少,丰采又夠多麼英俊翩翩呢。固然敝車羸馬,顛頓於古道西風中,也會帶給人一種寂寞悵惘之感的,但是,這種寂寞悵惘,不是也正可於或種情景下令人留戀的麼?——前路茫茫,往哪裡去?當你徘徊踟躕時就姑且信託一匹龍鐘的老馬,跟了它一東二冬的走罷。聽說它是認識路的。譬如那回憶中幸福的路。
十萬火急的羽文,古時候有驛馬飛遞:探馬報導,寥寥四個字裡,活活繪出了一片馬蹄聲中那營帳裡的忙亂與緊急,百萬軍中,出生入死,不也是憑了徵馬戰馬才能斬將搴旗的麼?飛將在時,陰山以裡就沒有胡兒了。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噲,怎麼這樣壯呢!膽小的人不要哆嗦啊,你看,那風馳電掣的閃了過去又風馳電掣的閃了過來的,就是馬。那就是我所喜歡的馬。——弟弟來信說,「家裡才買了一匹年輕的馬,挺快的。……」真是,說句兒女情長的話,我有點兒想家。
——一九三四年三月,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