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陳丹青 理想國imaginist
1931 到 1932 年間,孫璞和爸爸、媽媽、大姐姐、小姐姐在一起(木心美術館提供)
想了解木心,最好的方式就是讀木心的作品。當然,木心著作裡的「我」絕不等同於木心自己。
木心始終信守福樓拜的那句話:「呈現藝術,退隱藝術家。」
幸好,我們已經讀到了陳丹青的紐約聽課筆記,即《文學回憶錄》和《木心談木心》,否則世人真不易洞悉木心的文學地圖。
可陳丹青也說:「木心寫詩作文不肯標註寫作地點,甚至不注年份,迄今我不知他詩集中哪些首是那年寫在上海。便是寫在上海,也可能如他一貫的旨趣:忽而人在丹麥,忽而去了西班牙。」
也幸好,至今倖存一位木心在上海時期的忘年好友,叫鐵戈,我們現在可以展讀他的晚年新著《木心上海往事》了。否則,讀者也不易懂得,為什麼說木心之所以是木心,離不開上海,「木心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木心遺稿封箱已久,2020年仍在繼續整理,出版之前,我們率先為讀者開箱的,是鐵戈這一本「上海回憶錄」——從這裡,我們可以讀到去國之前的木心,這是寫序人陳丹青也想從前輩鐵戈那裡讀到的木心。
陳丹青序言
2006年秋,木心決定歸來定居,我陪他從紐約飛回,轉道上海,入住滬西衡山賓館。第二天上街緩緩走了一圈,記得是在賓館對過吃的夜飯。
那年木心七十九歲,虛靜,老邁,哪也不想去,更不提見誰。翌日車出滬西,入浙江地界,我在路邊買了菱角,剝一枚遞給他,他喃喃地說,味道對的,便不再吃。我於是管自大嚼,轉眼看,他已靠著椅背睡了。
少小離家五十年,那天夜裡落宿故裡,此後直到逝世,木心再沒來過上海。
七十年代末的木心
倒數上去,1994年歲闌他獨自返滬那一回,六十七歲,身體尚健,在他虹口區小小舊寓逍遙一個多月。其時他長別中國十二載,思鄉心切,過江去到浦東,又悄悄回了烏鎮,之後整頁地寫信給我,說年輕時教過書的浦東中學還在,舊門窗對著他「眉目傳情」,又說混在桐鄉開往烏鎮的汽車裡,偷聽周圍的鄉音,「句句懂」……回紐約那天我去機場接他,說不幾句,他就目灼灼得意起來:
「不停不停寫呀,寫了一百十幾首詩……」
木心寫詩作文不肯標註寫作地點,甚至不注年份,迄今我不知他詩集中哪些首是那年寫在上海。便是寫在上海,也可能如他一貫的旨趣:忽而人在丹麥,忽而去了西班牙。
其實他的履歷再簡單不過:童年少年,在浙江,晚年暮年,在紐約。從1946年考入上海美專到1982年去國,他的青年期、壯年期,整三十六年,全在上海。暮年歸裡,老家不剩半個親友,不言而喻,他一生交往最為密集的朋輩,不在別處,都在上海。
「人說視死如歸,我是視歸如死呀。」回來前,木心這樣地自言自語。真的,那天我眼瞧他瞌睡著,告別了上海。
木心的身後名,是個隱士。這印象並非全錯:他沒家室,一輩子確乎經年累月藏藏好,獨自過日子,上海話叫作「一介頭燒燒確確」——滬語即「一個人燒燒吃吃」——然而唯其孤身,他老來的記憶便是故交。想想看,有誰從十九歲到五十五歲久居一地而沒有朋輩呢?
但除了追憶林風眠、席德進,還有《同情中斷錄》裡那夥藝專同學,大部分故舊不入他的文章。譬如李夢熊吧,還有一幫子與他同輩的畫家,包括單位弄堂裡對他曾有善意的晚生,他都在我跟前反覆念叨過——說起時,帶著老人回憶往事的微微笑意,忽而來一句刻薄而親暱的戲語——但他從未起意寫寫。在他那裡,文學與個人際遇,儼然分開的。
他也果真踐行福樓拜那句話:「呈現藝術,退隱藝術家。」在他書中,你找不到他在上海的半輩子行狀:遭了哪些罪,有過哪些愉悅?和誰交往,如何交往?暮年接受紐約人的影像採訪時,他終於說出調皮的實話:「藝術家真要隱藏嗎——他要你來找他呀!」
一年後他就死了。隨即,早年他寫給畫家陳巨源的文言信,被發在網上。這就是有人「找」他的信號:他不但有熟膩的滬上老友,且是深度交情,不然以七十年代的環境,誰會用鄭重的美文致書友人?他的遺稿,便是用連原子筆寫寫信也要謄抄好幾遍,改了又改,而況一份毛筆書寫的文言信。
前年,陳氏將原件慷慨捐給美術館,並說出此信的原委:那是當年尚未解除監控的木心私下示畫於眾人,事後給陳氏的回覆。事情變得有意思了:在場的「眾人」還有誰,審慎如木心,何以「戴罪」期間居然相信他們?他是深諳「交淺」不宜「言深」的人,而這封文言信豈止「言深」,我讀了,不禁偷笑:好啊,原來木心也有過這般動心動情、吐露衷腸的時刻。
「如果以為創造力強的作家都是躲在閣樓上的人,那就大錯特錯。」英國作家毛姆曾經這樣寫道,「偉大的作家都是相處愉快的人,他們活力十足,可說是有趣的夥伴,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其魅力足以感染每一個與之接觸的人。他們具有驚人的享受能力,熱愛生活中美好的事物……」
說得對嗎?我所記得的木心正是這樣的角色:活力十足,滔滔不絕,美衣、美食,百般計較。至於是否「相處愉快」,或許看人吧,但我帶去見他的每個朋友,哪怕只會一面,都會驚異於他率直而警策的話語,或被他逗到爆笑、癱倒……
也許到紐約後,木心確乎與上海的那個「孫牧心」有所不同。但人的天性,藏不住、裝不久——而他何止是個「有趣的夥伴」——我們誰都見過不事交際、情商低下的孤家寡人,木心,絕對的不是。便是藏身最嚴、約見最難的張愛玲,我們讀她幾次會友的實錄,也都言笑晏晏,應對如流。
鐵戈,上海人,早年習詩,中年後既是學者,也是畫家,七十年代認識木心,結下了忘年之交。我認識了這位木心的上海老朋友,現在,由他憑記憶苦心寫下的這本書,當年「孫牧心」與之往來的友朋的群像,逐一浮現了:
「鋼琴家金石,作家徐永年、周捷夫婦,畫家陳巨源、陳巨洪兄弟,畫家潘其流、王元鼎、唐燾、梅文濤等,以及被木心稱為恩人的工藝美術口領導胡鐵生先生、其子胡曉申。」
多嗎?以木心交友之慎,不很多。還有嗎?應該還有——五十年代青年木心在浦東教書,六十年代初入工藝美術系統,他想必另有若干老朋友——但以鐵戈當年走動的小小圈子,眼前這本書詳細追述了許多故事,有悲劇,有言笑,有冷場,有飯局,還有,如金石這位才子所稱的「深藏不露」,書中寫出了眾人對木心的持久疑惑。
十九歲時的木心(左,木心美術館提供)
眼下大家都老了。胡鐵生、徐永年、潘其流,均已故去。其中,潘其流是林風眠弟子,五十年代,是他陪木心走進林先生的畫室。其餘人呢,譬如金石先生,那個年代初在學生家私下演奏,木心聽畢親筆以詞相贈,竟引出禍端,之後,又有朋友梅文濤先生親見木心迫在單位掏洗陰溝,被認出的木心迅速閃避目光,低下頭去……
七十年代中期,當木心尚未被解除監禁、社會上稍許鬆動的那些日子,就是這群人與木心時相過從,在各自的私宅弄菜聚餐,當木心捧來他那些如今掛在美術館的小畫,就攤開在某家的床單上。匱乏而壓抑的年代,人性、友情,另有一套活躍的密碼,運行不息。在鐵戈的回憶中,那段日子或許比相對自由的年代,更其樂融。
初識木心的人,都會看出這位上海紳士不好相與,熟識後,也會體察,在那一時代的種種際遇中,他必有處處審慎的緣由。如今的上海人如何識面而交往,我是不知道了,我所記得的老上海,彼此一打量,便都「心裡有數」的。
而「有數」之後的照樣往來,如今,便是鐵戈這本書。書中人此後再沒見過木心——除了徐永年的公子徐星宇偕同畫家陳巨源於2010年去到烏鎮,那時木心已八十三歲——他們遠遠地惦念他,打聽他在域外的行狀,傳閱他的文集與詩集,他們知道這位老朋友繞過上海,歸去老家,不曾知會任何故舊,最後,僅在報刊與網絡上,獲知了木心的葬禮。
我也是到木心的葬禮之後,才從他遺物中發現幾枚老照片,照片中站著青年與中年期意氣洋洋的孫牧心,那個與書中人走動交往的傢伙——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生前不肯給我看他自己的舊照,他的故舊可能也不明白:為什麼孫牧心一走之後,再不與老友見面。書信聯繫,倒未絕斷,在遺存的信稿中有他和徐永年夫婦的通信,還有寫給永年的舊體詩,一改再改,謄抄數次,散在不同的頁面中。
他正式歸來的前一年,2005年,我曾陪他去烏鎮看接近完工的故居,之後去杭州兩天。車近西湖,提醒他,他望向窗外,輕聲道:「喔喲,舊情人呀……」隨即扭頭和我繼續說話。以我和木心的常年廝混,我發現他念舊,但不懷舊,他心裡存著所有往事和故人,唯管自走向終點,並不回頭。
鐵戈或許也在書寫中試著了解他記憶中的孫牧心。的確,他很難讓人忘記,也很難讓人明白。這本書總算使愛木心的讀者看到另一個版本,一個曾長期寄身上海,即便在膩友的家宴和歡談中,仍然「深藏不露」的人。
木心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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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上海往事
鐵戈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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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木心在上海時期的精神軌跡,了解木心如何成為木心。迄今為止,大眾所熟悉的木心仍停留在紐約時期,木心在紐約時期完成和發表的作品,以及木心在生命後期國內出版的作品。而木心在上海生活了三十餘年,那是他一生中最為動蕩起伏、歷盡磨難的時期,是他在精神上趨於完善、魂牽夢縈、居住最久的時期。在這一時期裡,木心默默無聞,整個文學界沒有他的片語隻字,無人知曉木心的存在。當木心的作品「從天上掉下來」,他卻人在紐約,讀者幾乎無人能見到。
《木心上海往事》詳細追述了木心在上海時的故事,有悲劇,有言笑,有冷場,有飯局,還有他「深藏不露」的性格,呈現了一個更多維、更完整的木心。
本書載有鐵戈收藏的木心「失落的手稿」《動機與效果》、木心與友朋信札手稿、耶魯大學收藏的木心轉印畫,以及木心外甥、外甥女提供的木心早年影像等。
原標題:《陳丹青:匱乏壓抑的年代,人性友情另有一套活躍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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