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一個攝影記者到範湉湉家裡去拍照,很自然地提出希望她在陽臺上擺一個「囂張」的姿勢。但是,在舞臺以外的地方做這樣的事讓範湉湉覺得丟臉,她拒絕了對方,這讓那名記者很驚訝。
過去幾年,「湉湉姐」這個綜藝形象被塑造得太成功,以至於所有人都認為那就是範湉湉本人的全部,她應該時刻雙手叉腰翻著白眼自稱「老娘」,一張嘴就往外冒金句。
張揚確實是範湉湉與生俱來的特性,而這一面也恰好是大多數綜藝節目所需要的,所以這條路才會屢次給她機會。
15歲時,範湉湉去參加一個主持人面試,第一屆沒有被選上,她就和導演宣布:「我會再來第二次,如果你們不給我第二次機會,我還會來第三次」,第二年她果然選上了,並且在主持群裡以當年少見的鬼馬女生形象,成為最受上海年輕人追捧的一個。
5年前,在她無戲可拍陷入事業最低谷的時候,又遇到《奇葩說》,用一句 「不要壓抑自己的天性」迅速樹立起敢說敢做的大姐大形象。
《奇葩說》的錄製曾經給範湉湉帶來過一種被她形容為「新世界像浪潮一樣湧來」的新鮮感。但對於好奇心旺盛的她來說,一投入就會玩到極致,然後,突然有一天就不再玩了。
今年9月,就在《奇葩說》第五季開播當天,範湉湉在微博發布了一個視頻,宣布退出節目,原因是:「我要去做演員了」。告別視頻發出去一周以後,《我就是演員》的總導演向她發出了邀請——演員範湉湉開始了全新的徵途,只是,轉變過程並不如喊一句口號那麼容易。
以下是範湉湉的口述。
文|閆坤沐
編輯|金石
範湉湉在「2018年度面孔·女性力量盛典」的演講
接到了《我就是演員》節目組的邀請時,我一開始還是很猶豫。因為我知道我的表演風格比較誇張,不一定入大多數觀眾的眼。當時我已經斬斷了所有的後路準備重新開始,這個節目關注度這麼高,如果一上來就被否定,那對我的打擊會是致命的。
那天,我猶豫了一個晚上沒有睡著,我躺在床上反覆問自己到底有什麼好怕的,你人生中一直要奮鬥的目標不就是在這裡嗎?不論結果好壞,都應該去承受。
我答應了這個邀約以後三天就去錄製了。去了才知道是和另外五個演員一起合作《北京愛情故事》,我演一個賣麻辣燙的老闆娘名叫高霞,為了籌錢給父親治病來做北漂。父親不在了,隔壁燒烤攤的王大奇和我表白,希望我留下來,可我想回老家,我拒絕了他。
拿到手裡的劇本寫得很簡單,就這些信息,我得考慮怎麼讓高霞從幾行字變成一個真的人。
《我就是演員》中和孫堅對戲的範湉湉 圖/網絡
這個過程中我會問自己一百個問題,她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走,她有沒有搭棚、有沒有送外賣、有沒有僱小工、是流動還是開店,就像建立三維模型一樣,慢慢讓她立體起來。但有一個問題,我始終沒有想通——一份愛情來了,有個男人在身邊,高霞為什麼還是堅持要走?
琢磨到後半夜,我突然想到了《甜蜜蜜》。這部電影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對我影響非常大。當時,我覺得愛情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有什麼東西比這個更了不起,更完美的?沒有。
所以,看《甜蜜蜜》的時候,我驚呆了,李翹和黎小軍兩個人是相愛的,可是離開了對方,為什麼?我當時完全不能理解。
很多年以後當我必須去理解高霞的時候,我一下子聽懂了李翹對黎小軍說那句話:黎小軍同志,我來香港不是為了你,你來香港也不是為了我。
這一句話是最終我去演《北愛》的核心。高霞來北京不是為了跟王大奇談戀愛,她是為了救她爸爸,她是一個強忍住絕望的人,你用愛情是無法打動她的,不是說她有多高級,她有多牛逼,她瞧不起愛情,不是,是她沒有資格。她每天忙著工作,賺了錢也不會捨得給自己買好看的衣服,她可能沒離開過工作的這條街,就像她從來沒有來過北京是一樣的。
一個人,連生存都有問題,你跟我來談愛情,太奢侈了。這才有了高霞那句臺詞:在北京,我們這種人不配擁有愛情。
想通了這些,這個人物就全通了。從想通那一秒開始,我就很哀傷,我現在想到那一幕都很哀傷,隨便說一句詞我都能哭。
《北愛》中的範湉湉 圖/網絡
演出的時候,大幕拉起的那一秒鐘,我就不是範湉湉了,我是高霞。王大奇對她表白,她先笑再哭,這些都不是我想好的,我沒有設計過,演到那兒自然就成了,我沒有什麼多牛逼的演技,沒有。我演戲是這樣,只要人物邏輯捋通順了,我就能讓自己變成那個人。
在演戲上,我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只會真聽真看真感受。其實,在生活上,我也是一個體驗派。
以前的範湉湉活得很任性的,十七八歲的時候耳朵上一邊打了七個耳洞,穿衣服一定要比別人有腔調。我媽媽見了我就撩起來我的衣服看,我問她幹什麼,她說看我有沒有紋身。我說沒有,她說那就行你走吧。
我去考上海戲劇學院,那時候我已經做了幾年主持人,結果老師說我是一張花紙,沒要我。當時我非常記恨那個老師,我說那你為什麼不能把我這張花紙疊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從2D變成3D,我不就讓人物更立體了嗎?
上戲不要我我就去參加高考,學了行政管理。後來因為沒有去考四級,至今都沒有拿到畢業證,這件事被我媽媽罵了很多年。其實我英文很好的,而且我明明知道她說得是對的,我應該去把它補出來、文憑很重要,但是嘴巴又很硬,非要說我要靠能力,從心裏面徹底地拒絕循規蹈矩這四個字。
後來有了當時的男朋友,就跟著他去北漂了。我們住在百子灣,一個小小的房子,還要勻出空間做工作室。我很小的時候就想結婚生小孩,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心愛的人,我就和自己說,不要認為你是一個特別的人,不要那麼心高氣傲,不要覺得自己的夢想才是獨一無二,放下那些所有東西回歸到滾滾紅塵當中去。他希望我不工作,我就不工作,心甘情願每天給他做飯,在發展事業最好的那幾年。
我是一個對自己要求蠻嚴格的人,哪怕是當家庭婦女也要做得好,學會燒最好的菜,照顧好自己的另一半,家裡還有兩隻貓,然後照顧好他所有的朋友,那時候我收到很多人的讚許,說某某某的女朋友實在是太了不起了怎麼樣的,完全沒有了自己的名字。
不過我的骨頭也很硬,不願意被人養著,就去接活動賺錢,一開始是靠英語好,給品牌做雙語主持人。後來年輕的畢業生出來競爭大了,就去主持婚禮,主持了不下一千場,就靠這些零工養活自己。我至今記得還有哪些品牌的活動酬勞沒有結算給我,哈哈哈,蠻記仇的。
早期作為主持人曾採訪劉德華的範湉湉 圖/網絡
戀愛談了八年,就在我以為快要修成正果正準備結婚的時候,哥們兒去吸毒了,進去了。
我又回到上海,想要找個正經工作,就去做了前臺。那份工作我做得蠻好的,因為他們需要會英語、上海話、廣東話,我遊刃有餘,而且做到了史上最強前臺,幾乎擔任起了半個marketing工作,很快就升職了。
這可能就是我的人生,不可能做依附別人的人。當家庭主婦的那段時間,我經常問自己你不是應該幸福嗎?可是事實上,我每天晚上只能在半夜,就著月光,給自己倒一杯酒咕咚咕咚灌下去。我曾經形容過,失去自己這件事情就像帶了鐵鏽的荊棘插入心臟的感覺,你喘不過氣,也不敢用力呼吸,每次呼吸的時候覺得那個血都要從心臟裡滲透出來了。
所以,我在改變自己的人生的時候非常果決,想做什麼就去嘗試,試了才知道後不後悔,至少我真真實實地體驗過了。
當我經歷了這一切重新回到演藝圈、回到化妝間對著鏡子上妝、再重新站到舞臺上的時候,那一瞬間的放鬆和享受,才能夠如此極致。
《奇葩說》是我再次到北京來之後錄的第二檔節目。當時他們和我說你可以在舞臺上真實地做你自己,真實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我從小就是個非常真實的人,和人見面會直接說,哎呀你這衣服不好看什麼什麼的,我知道這並不容易被人接受。我就問真的嗎?他們告訴我,是真的,我就去了。
前兩季的時候,我都有一種使命感,覺得要把正確的世界觀傳達給別人,我們的很多辯題又引發了我的深入思考,比如按個按鈕炸死賈玲就可以救下一百個人,我要不要按。那時候我求知若渴,去研究辯論,看黑格爾、薩特,覺得哲學好有意思,好多知識點像浪潮一樣洶湧而來。第三季我探索辯論技巧,到第四季,我對辯論的終極邏輯了解了之後,開始對這個事情失去興趣。
我錄了那麼多期以後發現,原來我們平時辯論的話題只有一條,就是虛妄的美好和殘酷的真實要選哪個,比如說我們設計了一個完美人生,你要不要去換,這就是《黑客帝國》裡面講的,一顆紅藥丸和一顆藍藥丸,到底要吃哪個?沒有答案,說來說去對我來說都是在重複,就失去意義了。
最後真正讓我覺得很痛苦的原因是,好像非得把觀眾當衣食父母,伺候好了我才有飯吃,這樣我的逆反心理會很重。那時候觀眾會有各種評價,說我沒有第一季說的勁爆了,或者沒有邏輯,其實不,第四季是我說的最好的一季,有邏輯有情感,什麼都有,可是是觀眾最不認同的一季。
《奇葩說》第一季中範湉湉的一句「為什麼要壓抑自己的天性」走紅網絡 圖/網絡
去年錄節目的時候,那種痛苦、壓抑讓我無法喘息,我哭了很長時間,焦慮、掉頭髮,還去看心理醫生。我覺得我在跟辯論牴觸,我不想為了贏而去抓你的邏輯漏洞,說服別人從來不是我要幹的事情。
別人可能會說,他們說什麼話取決於他們處在哪個立場。但我不是,我說的話都是我範湉湉本人真正想說的。我想在《奇葩說》幹的事,就是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叫範湉湉,她是這樣活過來的,你思考、糾結的這些事情她經歷過,然後她的結局是怎麼樣的。你可以不聽,你也可以聽,但她就是有血有肉真實存在的。
我認為這個節目的意義就是讓觀眾看到不同人的多樣性在這個舞臺上迸發,而不是大家都來用上帝視角來評判你說得好不好。我經常跟觀眾不高興,然後又經常自己跟他們和解。最後,我想既然做得這麼痛苦,還和演戲有衝突,我就決定退出了。
我是一個對自己非常迷戀的人,當我站在舞臺上獨白的時候,高光打在臉上,我非常享受。那就是我從小追求的東西,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一個人站在臺上唱歌跳舞。我是上海一個很嚴謹的知識分子家庭裡面出生的孩子,我一個女孩沒皮沒臉唱唱跳跳,恨不得全世界都來關注我,對於家人來說並不認同,覺得這是一個不是很體面的行為,我的父母認為最體面的工作是老師、博士。但我從來不管他們的期待,這就是我追求的東西,痛並快樂著。
我決定去做演員,當然,這個過程也並不是想像中那麼順利。
剛到《我就是演員》的排練廳,我發現雖然周圍有攝影機在拍著,但很多時候大家都低頭看劇本很安靜,這激發了我身體裡作為綜藝藝人的使命感,總想打破冷場,說點什麼。
但是,在那裡,我是一個演員,我就需要調整,我必須反覆對自己說,這不是一個綜藝通告,你是來當演員的,想演員該想的事情就可以了,不要分心。
這也是我這半年來反覆提醒自己的事情。
《北京愛情故事》播出以後一片叫好,我都覺得神奇,原來我這麼厲害啊!
我很清楚這個結果不在於我演得有多好,而是因為觀眾對我沒有期許,覺得我就是一個搞綜藝的,怎麼可能會演好,所以我給大家製造了一種反轉。第二是這個角色很討巧,代表了所有在大城市奔波的人,所以很多人產生了共鳴,感受到了那種痛苦和絕望的感情。
後來我又和韓雪、闞清子、劉雅瑟一起合作了《女兒谷》,我們是女子監獄裡住同一個牢房的獄友,我演小男人,從小在江湖上混,最後因為搶劫進去的。
《我就是演員》中的範湉湉 圖/網絡
那個角色對我來說比高霞更難。高霞和我是有點順撇的,小男人是悟不到的,她是一個沒有父母的人,在街頭吃一口東西都要靠搶,帶一半動物性,沒有人有這樣的人生經歷。
排練的時候劉天池老師幫了我很大的忙,她和我說你要不然試試做減法,我就開始琢磨。我平常講話喜歡這樣(做出揮食指的動作),小男人是不可以有的,她只有一個動作就是敲腿,我想像那是她在街頭形成的習慣,看似慵懶,其實蓄勢待發。演的時候,我提醒自己,範湉湉你謹記不可以油膩,不可以歪嘴笑,因為她不是小流氓,她是有點匪氣的,她是一個乾脆利落狠的江湖兒女,我設計每一個角色都有一個基本的調性。
演戲對於我們這種非專業的演員來說就是一場自殺,每一次演一個人物,都必須把真實的自己殺掉,殺得乾乾淨淨。
我爸爸是法醫,他有一個實驗室,裡面放著各種心肝脾肺腎的標本。我心裡也有一個這樣的陳列室,每次我塑造一個成功的人物,她就變成一個標本存儲在我的身體裡。
《我就是演員》的這兩場演下來,我認為是我2018年最幸福的40分鐘加30分鐘。我覺得快樂,極致的快樂,像打了強心針一樣,感覺腎上腺素爆發,2018年也就這70分鐘活得是個人,其他的三百六十幾天都白活了,我真的認為在演戲的過程當中才是活著。
雖然我總是說我要當一個德藝雙馨的藝術家,但其實過去這麼多年,我沒有演過什麼重要的角色,都是在客串。
客串幾乎沒有收入,因為正經談酬勞的話,受戲份所限錢肯定不多,怕以後身價提不起來,乾脆不要,大多數時候都是導演封個紅包意思一下。
以前每當有人和我說,姐這個角色特別適合你,我一聽就心涼半截,下面的話一定是,哎呀,你也知道現在預算都不高,你看……都成了找我的人的口頭禪了。
參加完《我就是演員》之後,真的有很多劇本找來,說得誇張一點就是傳說中的邀約不斷,我終於明白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了——但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更大的挑戰——我如何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演員?
我拍《脫身》的時候認識了坤哥(陳坤),今年夏天他介紹我到山下學堂去上課。
我上的是casting(面試)的課,有一個練習片段是講一個女人嫁給她老公很多年,一直逆來順受。她老公並不理睬她,她還要不停找話,問他你吃嗎,等會要吃個片皮鴨,我們去隔壁吃吧,是些很水的詞,它表達的意思在於,她拒絕接受現實,她想要反抗,但是她又不敢,又咽回去了。
在山下學堂接受專業的casting訓練的範湉湉 圖/網絡
那個詞我張開嘴了可我說不出口,一個字也蹦不出來,因為我內心很抵抗,它有違我的人生原則——這個態度不是我範湉湉能認同的,說第三遍我火都上來了。
但也正是從那天開始,我知道說,作為演員,不可以對角色不認同,這不是在辯論,她就是這樣的人,你要接受他。一開始這對我是致命的打擊,我問自己如果演戲是這樣的,你還喜歡嗎?它可能會推翻你的三觀,跟你自己所建立的人格體系完全沒有關係,你OK嗎?我想了蠻長時間,最後覺得,為什麼不可以?這也許才是我越來越對這個世界失去新鮮感的時候、能激發我的唯一一件事,是一種探索不完的快樂。
我現在也終於能體會當初上戲為什麼不要我,對於老師來說,底色更淺的人,更好去塑造人物。所以我說我今年開始決定要換一種活法——
做範湉湉,我很滿意了,任性了一輩子,張揚,果敢,自戀,怒放,想幹就幹想說就說,不顧後果,不畏人言,不信天命,都夠本了……真的,都體會過了,夢想也實現了,接下來我要開始新的人生了,我計劃以後要換一種方式生活。我現在幾乎不出現在公眾場合了,永遠一個人待著,工作也不愛帶助理,我朋友也很少,保持著非常單純的生活。想出門了,就一個人開車出去,一直一個人,甚至和我父母也很少見面,我把大量的時間花在自己和自己相處上。
我覺得這樣才能更好地幫助我學習表演,當好一個演員,我要學會謙虛謹慎低調傾聽,儘量做到內斂含蓄沉穩,洗一洗我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