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三年正月朔,湖南巡撫轉達清廷諭旨,為獎勵績學碩儒,科舉周甲(六十年前鄉試中式),特授王闓運翰林院侍講銜。傳統中國讀書人以中舉人、登進士與點翰林,為最輝煌的人生三部曲;青年未中進士,卻在晚年「跳級」做了翰林,對七十九歲的闓運來說,實在是一樁能娛暮景的樂事。
他善於搞笑,專為這事寫過一副對聯:愧無齒錄稱前輩,幸有牙科步後塵;按,「齒錄」即鄉試會試中式諸人的同年錄,又,翰林院俗以中式年分較早者為「前輩」,而闓運是特授翰林,孑立無朋,編不出同年錄,遂亦不能按部就班,找著自己的前輩。下聯則說光緒三十二年第二屆留學歐美畢業考試,畢業於美國菲力德非醫學院的牙科博士徐景文考列一等,賜醫科進士出身。此聯運用「今典」,十分妥帖,一時成為膾炙人口的談資。
既蒙特授,不能衣錦夜行,怎麼也得省城走一遭,坐坐上席,聽幾句吉祥話。闓運上半年鄉居,勤於著述,到了秋間,買船赴省,就是衝這個樂子去的。孰料八月二十一日,他率家人自湘潭來長沙,船才靠岸,就聽到「湖北兵亂」的消息。前天,即公元1911年10月10日,正是武昌首義的日子。
次日讀報,說黃興在漢口領軍抗敵,截斷河橋,闓運以為「頗有布置」。不過,其時黃興並未抵漢,傳聞有誤。闓運經歷過鹹同年間的太平天囯戰爭,與中樞的肅順,前敵的曾國藩左宗棠諸人都有深交,見慣戰亂,如今贊一句黃興,與當年稱讚李秀成有勇有謀,是相同的意味。在他心中,黃興終屬「賊黨」,或有一時的風光,終究歸於覆滅,武昌暫時淪陷,將來亦必光復。因此,聽到「鄂亂」的消息,他並不慌張,照常訪友宴客,照常與家人打麻將,照常自嘲與周媽(傭人之妻,與他關係曖昧)的關係,「如慈禧遇李連英」。
三十日,他去訪日本學者鹽谷溫(時從葉德輝學),聽說城中外國人「已半走」,仍然不慌不忙,發了一通感慨:「狐媚可取天下,鼠竊豈可取耶」?所謂狐媚,以他早年勸曾國藩揮師入京「申明祖制」以阻止垂簾聽政的事跡,大概能猜到他說的是慈禧太后。至於鼠竊,則是他把康梁與孫黃混為一談,誤以為這次「肇亂」是康梁戊戌變法失敗後發起「不自量」的「革命」。
明晨,他在左文襄祠門口,親聞「武夫傳呵」,說革命軍已經攻入巡撫衙門,再親見「須臾,滿城白旗」,他才知道,自己錯了,這不是一時一地的小變亂,而是改天換日的大事件。有點慌,因為,「餘亦為俘矣」;有點怕,因為,「在城,終為陷賊」也。此地不宜久留,走為上,可是,「至西門,不得出」,「至南門,已閉」,不得已,只能回到城北公寓,命兒子輩再探再報。
壞消息不斷傳來。長沙知縣被革命軍殺死,巡撫餘誠格(素交)棄城而走,譚延闓(前湖南諮議局長,世交晚輩)「從賊」做了參議院長。既無由求助於體制內高官,又不忍心徇從反體制的貴人,進退維谷。所幸七日後全城解嚴,趕緊離開長沙回到湘潭。
回到老家,也沒有什麼好消息。供職於釐局的老朋友找他,請寫信給譚延闓,證明自己「不與賊通」,他長嘆一聲,展示剛從省城傳來的《中華民國湖南都督府參議院規則》,告訴朋友,譚延闓就是參議院長。族孫被革命軍搶劫,向他求助,請幫忙報官,他只能說,「今無官」,但也「不可報賊」。常大淳(前湖北巡撫,與太平軍戰,自殺)的孫子來慰問他,一見,卻已剃髮,還說要往湖北投效革命軍;由此,想到譚延闓,想到劉長佑(湘軍名帥)之孫,都投了革黨,他不由慨嘆「世職從逆」,朝廷「恤賞全無報也」。更令他揪心的是,三個兒子,代懿、代功與代輿,先後剪了辮子,亦皆「從逆」。
他經歷的「洪楊之亂」,那麼慘酷,身邊也沒有這種現象,相較而言,從破壞程度來說,「辛亥之亂」要輕得多,時間也才幾天,世界這是怎麼了?「自來亂未若此,不亂之亂,如大亂也」。老同志碰到新問題,難怪他感到迷惘。
他給老朋友寫詩:「仙家樂雞犬,兒輩失冠巾」;描述目睹的亂象。他給自己寫詩,卻找不到合適的題目:「欲題七哀,無可哀;題為感遇,又不甚似;改題為悲憤」。終於,他給逃跑的巡撫朋友寫信,以新詞描寫「悲憤」,自以為準確表達了感受:「一時才彥皆無所措手,故家子弟半陷逆黨,我等以專制受累,復以共和被困。其不自由,由不能自立也。獨立不懼,乃真獨立。立則難言,不懼其庶幾乎」。專制,共和,自由,獨立,這些新名詞,如此混搭,更讓我們體會到闓運的迷惘。這是真慌了。
好容易捱過幾個月,民國成立,改換年號了。元年正月朔,他在日記寫下三個字:「不受賀」。次日,看到清帝遜位、袁世凱任總統的電報,他總算平靜下來,說:「清廷遂以兒戲自亡」;總結得很好。
清廷排擠漢人,皇族組閣,推遲立憲,不是視治國為兒戲嗎?武昌首義,孫黃宋諸元勳事先全不知情,即使身在現場的首義將士也沒能統一思想敲定開戰的準確時間,不是視革命為兒戲嗎?「打醬油」的立憲派諸君子也是毫無把握,半推半就,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不也是試政治為兒戲嗎?三方都玩過家家,總有一家要崩潰,而崩潰的原因,就看誰更「兒戲」。無疑,清廷得分了。
平復心態後的闓運寫了一句詩,恢復了所謂「帝王師」級別的判斷力,詩云:「並無豎子能成事,坐見群兒妄自尊」。上聯,他不將時代巨變歸功於革命黨,下聯,也不認為「亂黨」孫文(他在日記曾稱為「孫帝」)與「世兄」袁世凱(論輩分闓運為世凱父執)之徒真能底定乾坤。而在己,他則說:「請君莫灑新亭淚,且復清春指杏村」;所謂新亭之淚,謂東晉諸人被驅趕到江南,緬懷故國,「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不由得紛紛墮淚。闓運以為不必如此,因為,他對朝廷(自慈禧政變成功上位後的朝廷)早已絕望,對國人(自湘軍崛起後的爭利勝於立名的風氣)不抱希望,數十年來,純以老莊之法入世,遊戲人間,除了眼見的風險(如歲末缺錢度歲,兵亂易致戕身),再不以世事縈懷。
元年冬,宋教仁(時為國民黨代理理事長)返湘,參加闓運八十大壽宴會,轉達袁總統請湘綺先生主持清史館的建議。闓運怎麼應對的?其時他正要送女兒去上海,「怯於盤纏」,遂與教仁扯了一會兒史學淡——日記稱教仁「似講史學家,沈子培(曾植)之流也」——「即欣然應之」。
有朋友聽說闓運將北上,投詩相贈,勸他莫做「莽大夫」(以王莽喻袁世凱),闓運認為這是善意,「誠為愛我」。但是,在這樣的年代,莽與非莽,又何有界限可言呢?於是,吾人讀史,就知道中華民國清史館首任館長不是別人,就是王闓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