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客社:守望共同的塵世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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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光回家了。
阿光真的回家了,臨走前,他在我家窗外笑眯眯地揮手。我打開窗,把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遞給他。他住的地方經常失盜,不放心,就把一些重要的物件寄存在我這裡。我讓他進來泡會茶,他沒有答應,匆匆開著車走了。車是二手的,如果是新車,價值可不菲。他的堂弟阿星在做二手車生意,幫他留心了許久,才淘到這款性價比較高的二手車。
「做生意要用!房子可以不買,車子卻不能沒有,再說,現在回村,沒個小車,街坊會看不起的」,他說。
但他的生意終究不是很景氣,用車的場合不多,這車就經常停在他住的城中村土地廟邊的一棵大榕樹底下。大榕樹上住滿鳥雀,以至於車身上動輒都是鳥屎。這正是此處沒有劃為車位的緣故。儘管如此,由於不用交納停車費,還是有不少租戶惦記著它。阿光捨不得將車子開走,他知道一開走,很可能就停不回來了。
偶爾要用車時,阿光總是心急火燎地拿著抹布狠命擦拭鳥屎。對了,阿光從來不去洗車場洗車。洗什麼車,等雨吧。因此,阿光的車總是有一股鳥屎的味道。有人跟他提出這一點時,他會紅著臉把車開到環島路溜一圈。別說,回來之後,鳥屎味還真的變淡了。既然說到車身的味道,我們也談談車廂的味道。阿光是個菸鬼,這車裡,自然也就有了煙味。此外,為了省錢,阿光經常躲在車裡吃飯,於是,車裡也有了便當的味道。我曾經坐過一次阿光的車,差點讓車裡的氣味燻死,但又不宜直言,只能以暈車為名,讓窗戶開一會兒。
好吧,我得承認,我真不知道阿光是做什麼生意的。但他住在哪裡,我是知道的。他在島內的城中村租了一間小屋。問他一個月多少租金,他從來都是含糊而過。在他心目中,只有榮耀的事值得一提。因此,我經常得知,什麼時候他和哪個大老闆見面,什麼時候他跟隨哪位高幹去辦事。他經常對我表示恨鐵不成鋼:阿東呀,你不要太書生氣了,世上很多東西,都是表面一套、底下一套,你一定要學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然會吃大虧的。等哪天,機會合適,我幫你疏通下關係 --- 等等。我聽了,不由誠惶誠恐。我承認,自己確實不精此道!
阿光是我老家的鄰居,也可以說是髮小,長得又高又瘦,像根電線竿,然而,由於比我大三歲,在我面前,總是要表現出一種關照小弟的姿態。小時候,我也樂於在他的庇護之下。他是那種看到有人被欺負就會挺身而出,寧可自己被打得鼻青臉腫,也要和對方幹三代的人。結果,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一個非常好強的人,家境卻又如此貧寒,身子又是如此單薄,為人又是如此正直,其命運可想而知。
十多年前,我從外地調到廈門。他知道了,約我見個面。見面的地點足夠豪華,那是一家四星級酒店的會客廳,會客廳裡有皮沙發與檀木茶几,由於是淡季,酒店裡客人很少。那天,阿光特意穿了一件頗顯斯文的西裝,打了一條鮮豔的領帶,還把皮鞋擦得鋥亮鋥亮。寒暄了一會,他泰然自若地從口袋裡掏出一瓶早就準備好的罐裝咖啡,打開了遞給我,然後滿意地看著我,仿佛在問,這環境還可以吧。泡完茶,阿光又帶我去看他擁有若干股份的眼鏡店參觀,在店裡,他一再提醒店員,一定要注意臉部表情的柔和度。店員不知就裡。參觀完出門時,我特意看了一下店面的招牌:寶島眼鏡。
到了傍晚,他請我到麵館吃麵線糊,老闆問他配什麼佐料,他勃然大怒,脖子上青筋綻出:配什麼料,我們喜歡清淡,加點清菜就行了,知道嗎,現在流行清淡。我不由讚賞他前衛的觀點,但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的他和我其實都是玉樹臨風類型。這世道,太不象話了,阿光大發感慨:前幾天,我請一位大老闆去吃大餐,那可是廈門的大品牌,豪客來。豪客來都是有身份的客人才會去的,但現在的店員太黑了,總是想偷工減料,居然問我,牛排要煮幾分熟!林輩,居然連煮熟都不想煮熟!他的聲音這樣大,鄰座的客人紛紛側目,我不由臉紅耳赤,一邊點頭表示讚許,一邊急忙轉移話題。臨走時,我搶著買了單,阿光執意不肯但終是無奈,於是念念不忘,仿佛我欠了他一筆舊帳。
後來,我遇到阿星。講到阿光時,阿星嘆了嘆氣,告訴我,由於出來許多年都沒餘下什麼錢,阿光至今都是單身一人,卻從來不肯面對。在他的眼裡,世界永遠是剛剛開始。
阿光確實有開過一個公司,但從來沒有投過錢,所以公司裡永遠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他自己。阿光是堅決不肯到廠裡打工的,他有句口頭禪:工字不會出頭天。而事實上,阿光也確實在廈門的同鄉商業圈裡小有名氣。因為每次商會舉辦活動,他都會積極參與,幫忙搬搬東西,打打下手。於是,商會舉行酒會,總會拉他去湊個數,但是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開的是什麼公司。
即使有掙到一些錢,也很快在這種頻繁的應酬中花得乾乾淨淨。
這次為什麼要回去,他沒有告訴我。只是在微信朋友圈裡,我看到他發了一張鄉村莊園的圖片,並配上文字:鄉村前景無限,回鄉創業去了。我給阿星打了個電話,提及阿光的事。阿星乾笑了幾聲:死愛面子,創什麼業,不就是回家種地。他家裡是有幾百棵柚子,平時都是老人家在照料。老家的人,誰家沒有一些柚子,誰會自以為在創業。你以為他在廈門做什麼?做代駕!
今天下班時,恰好經過他住過的城中村,發現村莊已被夷為平地,唯有大榕樹留了下來,且依然綠意蔥蘢,只是樹下,一地鳥屎。
原來,這就是阿光回家的原因!
初稿寫於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