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用是詩文創作常見的技法,一個優秀的作者,總能化腐朽為神奇,將一些原本不出名的句子,點鐵成金,使之名垂千古。便如世所傳唱的《滕王閣序》,其中「秋水共長天一色」之句,實是化用了庾信《馬射賦》中的「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
而庾信的這一句,或許又來自劉勰的「麟風與麏雉懸絕,珠玉與礫石超殊」。雖然句式類似,但這並非抄襲,他們三人的句子,皆有不同的主題,和所蘊含的情感。王勃之句,比庾信之句氣象更為開闊,意境更為悠遠,也更朗朗上口,並且十分契合上下文,所以,最終王勃勝出。
蘇軾《少年遊·重陽》,檃栝詞中的名篇
宋朝時期的詞,化用前人詩句更是多不勝數,甚至還有人將杜牧的《清明》直接改為詞。不過,有一種化用,尤為特別,後世將其稱之為檃栝體。所謂檃栝,本是指矯正木材彎曲的器具,後引申為「就原有的文章、著作剪裁改寫」。
許多文人,在創作的時候,將前人之句進行改編,從而獲得與原作者思想上的共鳴,或是寄託自己的思想情感,這就叫做檃栝體。這種體裁,在詞裡更為普遍,饒宗頤說:「論者多謂此體始於東坡檃栝《歸去來辭》。」也就是說,普遍認為這種檃栝詞是蘇軾開創的。
這個概念或許不甚清晰,我們從蘇軾一首名篇來感受下檃栝詞:
《少年遊·重陽》與客攜壺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飛。塵世難逢開口笑。年少。菊花須插滿頭歸。酩酊但酬佳節了。雲嶠。登臨不用怨斜暉。古往今來誰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
詞的首句,交代了人物事件和地點,蘇軾與朋友,提著酒壺,登上了蒼翠的山峰。站在山峰之上,便見大雁初向南飛,矯健的身姿,掠過江面,江水倒映著秋色與秋雁。
紅塵俗世,紛紛擾擾,實在是令人煩悶,想要舒心暢快地開口一笑,可謂難矣。所以,有機會能夠暫忘營營,須當享受歡愉,趁著年少,趁著菊花盛開之時,將其插滿髮鬢而歸。
攜酒登高,於是痛飲一番,用酩酊大醉來慶賀這個重陽佳節。雲嶠則是指山,既然有酒,既然逢佳節,既然已經登臨山峰,就不要為即將落下的夕陽,為逐漸黯淡的餘暉而哀怨了。
世事無常,古往今來,人世的百年,是多麼短暫,誰都會老去,死亡,不如及時享樂,何必像齊景公那樣,對著牛山流淚哭泣呢。據說春秋時期,齊景公遊於牛山之上,北望齊國,感嘆齊國的壯美,同時又擔心自己將要死去,會失去這一切,從而淚水沾溼了衣裳。
這首詞,體現了蘇軾那種超凡脫俗的曠達,堪稱千古名篇,後世讀來,備受鼓舞。
蘇軾所檃栝的原作,實是杜牧七律第一之詩作
不過,蘇軾此《少年遊》實是檃栝了杜牧的《九日齊山登高》,幾乎全篇照抄,試看杜牧全詩: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
杜牧此詩的大致含義,與蘇軾的詞是差不多的。
眾所周知,杜牧生在中晚唐時期,彼時朝綱混亂,正直忠義者,往往受到排擠打擊,杜牧也是如此,一直報國無門,壯志難酬,心中抑鬱難了,他在揚州寄情酒色聲樂,寫下了許多傳唱千古的名篇,但就他個人的遭遇來說,是令人惋惜的。
會昌二年,也就是公元842年,杜牧被外放至黃州刺史。雖然刺史也是一個大官,但在這之前,杜牧是比部員外郎,能夠參與重大決策,時常見到皇帝。而且,晚唐的黃州,連年兵禍,一向被視為偏僻鄙陋的貶謫之地。
會昌四年的九月,四十二歲的杜牧遷池州刺史,還是沒能回到長安。會昌五年,和杜牧一樣不得志的張祜,到了池州,與杜牧相會,二人重陽登山,對酒談心,杜牧寫下這首七律,來勸慰對方,同時也是勸慰自己。
此詩通篇流暢自然,無雕琢之功,揮灑自如,同時結構緊密,對仗工整。勸慰的同時,暗合重陽佳節和季節時令;在議論中,見詩意之優美,《唐詩箋注》認為這首詩通篇渾然豪邁,非常接近杜甫。《桐城吳先生評點唐詩鼓吹》認為,這樣優秀的詩,在杜甫之外,已經很少見了,堪稱杜牧最好的一首七律。
對比原作,蘇軾曠達更勝一籌,二首作品皆流傳千古
對比一詩一詞,蘇軾雖然改動不多,但在杜牧的情感上,他的放曠更為通達。杜牧雖然有心放曠,並以齊景公的典故反諷,但他這种放曠之中,多了一種無奈和苦澀。
例如最後一聯,「只如此」,體現了一種無法超脫、無能為力的頹然,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才勉勵自己及時行樂。醉也是這種結果,不醉也是這種結果,怨與不怨,都無法改變,故而杜牧詩中多是「但將」、「不用」、「何必」這種轉折連詞,可視為自我勸慰的結果。
蘇軾檃栝杜牧之詩,則去除了原作之中蘊含的無奈、悲憤。例如最後蘇軾將「只如此」改為「誰不老」,前者是無奈的抉擇,而後者是及早的勘破,在勘破之後遇到鬱悶之事,所以能夠坦然面對,閒庭信步。
並且詞中的「年少」、「雲橋」更有一種積極樂觀的思想。在蘇軾看來,每天都是嶄新的一天,心若不消沉,暮年則是少年,暮氣能化朝氣,同時每一處都是絕美的風景,一座普通的山,亦是雲嶠仙山。
雖然表面看來,檃栝詞不過是在前人的作品上略微改動,但是若非才高博學之人,只會做那點金成鐵之事,將原作改得面目全非,像此等能夠同時留名千古的,非蘇軾之才,難以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