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122期(總第214期)
吳解勳是我的初中同級同學。我們都是湟源人,相互的村莊中間隔一道山梁,他的村子在山北,叫池漢,是個蒙古族地名。我的村子在山南面,叫納隆,是個藏族地名。在我的印象中,池漢娃們比納隆娃們害些,因為他們離縣城近,不但鐵路從他們村邊通過,湟源火車站就在他們村北的臺地上,而且315國道還從他們村中間橫穿而過,見識比納隆娃廣多了,火車剛通時,我們納隆娃們把翻山來看火車當稀罕,他們池漢娃就用藐視的眼光看我們。 有一次,我跟著父親去走親戚,路過火車站時,我要求父親休息一下,等看個火車再走,父親同意了,我們就坐在鐵路邊上等火車過來。火車遲遲沒有過來,而我的肚子餓的咕咕叫。突然,我的眼球被兩個池漢娃給吸引住了。鐵路下面是一道河,火車站的垃圾就倒在河邊上,落下去垃圾的就讓河水衝走。他們倆就在一堆垃圾裡翻啊尋的,尋出東西,用河水一洗,或半截子綠,或半個子紅,就開始吃,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刺激得我肚子裡的咕咕聲越發響的厲害了。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黃瓜、西紅柿等東西。我真是羨慕死池漢娃們了!上了初中以後,我約了同村的髮小羅明寶特意去火車站玩,那天的火車站上停著一節貨車車廂,車廂裡全是青不青紅不紅的水果(當時我就那麼認為),因為我們看見他們拿起來就吃,我們兩便悄悄潛入貨車車廂後,撿拾滾落在道旁的「水果」,裝滿口袋就跑,跑到臺地下的那座木橋,我們相互看看,拿出一個就吃,天哪,那個味道,又酸又澀,就像把汙水喝上了,我們幾乎是同時把那東西從嘴裡吐出來,然後相互看看,就把兜的裡的全掏出來,一個一個扔進了河裡,再過了幾年後,我們才知道,那叫西紅柿。 早就知道黃瓜西紅柿的池漢娃吳解勳和我們成了同學後,我在二班,他在三班。他發育得很好,身高腦袋大,兩手有力氣,一看就是比我多吃了青稞面油花的人。每當看見他,我便會無端地想,在我肚子餓的咕咕作響的時候,從垃圾堆裡翻出好東西吃的那兩個孩子中的一個,也許就是吳解勳呢! 上世紀60年代以前,全湟源只有一所中學,就叫湟源中學,即現在的湟源一中便是。那時候連海南州的高中班都設在湟源中學裡。由於鄉村離縣城遠,學校裡有學生宿舍,就長長的一排,十幾棟房子從學校西頭排到東頭,由於學校的地勢是南低北高,宿舍就在學校的最北面的臺地上面,西頭住男生,東頭住女生,這裡是陽光最好的地方。前面是一大片地,臺地下面才是教室。 我和吳解勳就在這裡成了同學。我們那一屆的同學是文革的犧牲品。小學六年級開始批「三家村」,我們的教科書全成了「封資修」的東西,不能用了。就這樣,我們開始在文革的殘酷鬥爭中成長。「順利」地進入初中,「順利」地初中畢業,中間除了組織參加沒完沒了的批判會、鬥爭會,再就是半夜裡被喊起來上街遊行,慶祝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的發表,迎接芒果(後來聽說是蠟做的),慶祝「九大」等等,再就是學習「老三篇」,背誦《毛主席語錄》,反正正經的課是不上的。但大批判文章是一定要寫,每個班都有任務,就是用大字報把一面牆糊起來,這是政治任務,不完成不行,同學們就抄報紙,抄不上報紙就胡編,反正在規定的時間內把一面牆就糊滿了。後來我想,就這,也許激發了我們的寫作能力呢!後來,我在一篇文章中記述我們當時的初中畢業考,語文:默寫《為人民服務》;數學:解一元二次方程;物理:槓桿原理;化學:寫出十個元素符號。 再後來,「貧下中農推薦上學」,我們又沒通過考試,吳解勳進了師範學校,我上了衛校。畢業後都被分到海西州。他先被分配到烏蘭縣的一個鄉村學校當教師,而後他的文採和一手漂亮的鋼筆字被領導看中,調到縣政府任秘書,幾年後又調海西州委任秘書,又到省政府辦公廳任秘書,繼而他的領導才能又被發現,又放外任到湟中縣先任縣長,後任書記,兩任屆滿又到西寧市統戰部任部長,而後又調青海省新聞出版局任副局長,雖謂官場路險,但他一路順風。而且在我看來,在他的身上不會爆發「59現象」,退休時的「安全著陸」也不成問題。 更有意思的是,幾十年繁忙的公務並沒有使他官員化,老吳依然故我,那幽默的談吐、爽朗的性格、豁達的心胸都沒有因官位的升高而變化,更可喜的是,他喜歡文學,許多人在沒當官前也喜歡文學,但當官以後,便過起官癮來,講話都是秘書寫,自己專當政壇傳聲筒,久而久之,大腦萎縮,腦漿成一鍋燒糊的拌湯,什麼也寫不出來了。但老吳,這些年來,他一直繁忙的工作之餘,堅持散文隨筆的寫作,走到哪裡,寫到哪裡,集腋成裘,就有了這本散文隨筆集《歲月的履痕》的出版。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看完了吳解勳的書稿。這些文稿成了我打點滴時最好的陪伴。他的散文隨筆很多是發在《瀚海潮》文學期刊的。那時候我在《瀚海潮》工作,每當看到他的散文隨筆,都有一種親切感。後來就散見於其他報刊了。 《歲月的履痕》分三輯,第一輯「心香一瓣」;第二輯「異域萍蹤」;第三輯「鄉風拾遺」。共47篇文字,這些文字大多2000字左右,只有《思念母親》達4000餘字,從這裡可以看出,母親在他心目中主要的位置。這和他幼年失怙,唯母可恃有很大的關係。「她生育過十個兒女,但只存活了三個。最慘的生死離別是在一個月內兩個兒女夭折,經歷了少有的痛失兒女的磨難」。「所以她對我有些溺愛。我是母親兒女中最小的,是方言裡所說的『奶乾兒』。「我對母親的最早記憶是吃她的奶。我六歲時還常常把母親擋在收工回家的路上,毫不避諱站著吃奶。現在想起,我還覺得臉紅」。「父親是因積勞成疾,無錢醫治而去世的。記得父親的喪事非常簡單。去世當天母親叫來村子裡的兩個木匠,用幾塊柳木板和鐵釘打制了一口棺材,裡面墊一層麥草,鋪一塊褥子,家裡拿不出蓋屍的被子,母親只好買兩大張紅紙,權當被子蓋在父親遺體上。父親的去世,天仿佛一下子塌了下來,往日的生活雖然苦澀悽然,總還有個依靠,還有個主事的人。這一回,把母親和我們帶到了黑暗之中」 (《思念母親》) 。 這樣的回憶,使我們這些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看了,同樣有切腹之痛。但母愛是偉大的,「母親生性剛直要強。過年時,我們雖然穿不上新衣裳,但她也要顛來倒去,縫補漿洗,讓我們穿著整齊乾淨,在人前過得去,不丟醜」。讓人感到這樣的人家,因為有了這樣的母親,使她的兒女們雖然貧窮,但仍然體面地、有尊嚴地活在人面前。 母親雖然沒有文化,但明事理,擔責任,大事小事分得很清楚。她深知讀書的重要,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念書就是學做人、學本事。記得我初中畢業那年,我向母親說:阿媽,我不想上學了,家裡困難,參加生產隊勞動,要掙工分養家。母親聽後慈愛地叫著我的名字說,家裡困難不是一年兩年了,眼前的這點困難我們可以克服,但你一定要讀完高中,要不然我對不起你歿了的父親,我作為娘老子也會後悔一輩子的。當時,母親這番話對我特別驚愕震撼。一種被侵蝕的觸痛不停地敲打我的心靈和軀體。她這樣的教誨,實際上經常有,只是在這一刻被我感覺到了。現在想,這種叮囑或遠或近,都是一種期待、一種呼喚,從此也就成為另一種記憶和另一種幸運。(《思念母親》) 吳解勳說,「這是另一種幸運」。這是對的,要不,他現在最多也是個村委會主任或包工頭,不會把日子過得車水馬龍,流光溢彩,光耀門庭了。這一切,正是由於母親的支撐。世間最偉大的,莫過於母愛了。 這篇文章就放在第一輯的開篇。如此,我們也看清了這樣的一個鄉裡娃,如何走出母親的庇蔭,打拼在社會,最後走向成功的。這一輯裡還收了《相約張賢亮》、《平生一晤見真情——記憶中的莫如志先生》、《丹麻花兒會》、《貴德的梨花》等篇什,文字都不錯,值得一看。 第二輯「異域萍蹤」所收的是作者在職期間去國外及港臺地區旅遊的散記,他去《夏威夷拾翠》:「夏威夷諸島至今只開發了整個面積的6.4%,美國政府頒布了禁止進一步開發夏威夷的法令:為儘可能多的保持原生態,避免汙染,禁種糧果;為保護色澤斑斕豔麗的熱帶魚,禁止捕魚;為休養生息,50年禁採紅珊瑚。諸如工業企業更在禁辦之列。夏威夷能夠在全球旅遊勝地中豔冠群芳,環境使然,氣候使然,國民的環保意識使然」;他說《德國印象》:「德國是西方較早實行較完整的社會保障制度的國家,實行5天工作制,除了周末和法定節日外,每年每人可享受三周休假,德國人是世界上幹活最少、拿錢最多的,每年人均勞動費用的支出比美國和日本高出30%,而平均勞動時間卻比美國少257小時,比日本少528小時。德國人特別注重生活質量、生活內容,在城市工作的人,郊區或鄉下都有住房或別墅」;他讚美《純淨的紐西蘭》:「紐西蘭總是帶著小家碧玉般的清新唯美之氣,恬靜下蘊涵著熱情,淡彩下灼燒著濃烈」,「毛利人的草裙舞,被神話般籠罩著,引著你把神秘莫測的世界追尋。在純真中徜徉,在潔淨中沐浴。有時,一個偏遠牧場畫面中,你會發現滄桑;有時候,在一個個幼童的臉上,你會看見純真。而他們總是無語,就像緘默的遠山……」 他《在瑞士感受社會公德》:「有天早晨我們幾名同團人一起散步,看見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瑞典女士牽只寵物狗在林間穿行。突然,這條狗在草坪上排便。之後,這位女士迅即從褲兜裡掏出塑膠袋,一隻手提著,一隻手墊塊衛生紙,將糞便裝進提走了。有天晚上,我們入住旅店,我同為我們開車的丹麥人默克爾住一間房,由於晚餐自行安排,我便用電熱杯煮了一包方便麵作為晚餐。用餐後,我欲將包裝袋、紙屑及剩湯一同倒入垃圾筒,這時默克爾用生硬的中國話連聲說:不可以、不可以!示意包裝袋、紙屑放入垃圾筒,剩湯要倒入衛生間馬桶。我感覺到像瑞典這些西歐國家社會管理上一旦形成規定,大凡令行禁止,嚴格執行,不會有變通更不會走樣」;作者痴迷於《臺北的魅力》:「在臺北,你和任何一位或官員或老闆或市民聊天,可以無話不談,可以隨心所欲的閒話家常」,「臺北的夜晚大多有降雨,所以每一個清晨都特別明淨、特別爽朗。最繁華的街市也顯得格外靜謐,沒有響動,也沒行人。就在這樣的早晨,我悄悄地走了。我感到好像在這個城市待過很久,從陌生轉為熟悉,從恐懼變為欣賞,從排斥化為愛戀,從疏遠成為嚮往」。作者還寫下《陽明山的彩虹》、《懇丁散記》和《小企鵝歸巢的感動》…… 這些文字,清新明麗,讀下去,就像和友人侃侃而談,在不知不覺中給你打開一扇奇異的窗口,作者自己開了眼界的同時,也讓你體味到域外的風景,美不勝收。 第三輯是「鄉風拾遺」,雖然篇什不多,但鄉風味道十足,有些描寫讓人看後忍俊不禁。《童子尿與雀兒屎》、《話說旱菸瓶》、《洋芋 洋芋窖》、《醃酸菜》《角蔥的芳香》等等這些文字中充滿了對鄉風民俗的描寫,而有些以到了非物質文化保護才能依存,有些已經從我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比如《童子尿與雀兒屎》:小時候「我就因生產『拳頭』產品『童子尿』而火了幾把。冬春這個季節,我們西北高原風沙雪霜頻至,寒冷、乾燥,加上紫外線強力照射,鄉下女人們的花檎臉蛋由紅而黑,有些粗糙起來,手也皴裂了。這時,守護美麗的最佳辦法就是洗雀兒屎。這是亙古相傳的養顏『秘方』。這種養顏方法用現在話說是『原生態』的」。「所以,民間便有:『公雀兒屎,尕娃尿,臉上越洗越綿稍』的說法」。這個,凡是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小時候都經歷過,但現在絕跡了。同樣絕跡的還有旱菸瓶。《炒麵尜兒隨想》中丟燕麥炒麵,用燕麥炒麵在泉水裡「下尜兒」的情景,也只能出現在我們小時候。 苦難的童年帶給人們的,不僅僅是辛酸,還有使人無法忘記的溫馨的回憶。又比如《臘八節記俗》:「在我童年的印象裡,每年臘八節前十幾天,母親就開始做準備了。精選 『麥仁』的麥粒,剁切燉『麥仁』的豬肉,購買燉『麥仁』的調料等。『麥仁』的事自然只有我去完成,我會非常樂意為之。我同村裡小夥伴們去村東北邊的小河,在堅硬的冰面上,先用鐵鎬鑿下一個直徑達一尺的v形坑,將已用鹽水噴淋浸溼過的麥粒,一捧一捧放進去,然後用打土牆的石杵反覆搗舂,使其麩皮脫落,再用簸箕將麩皮簸去。這些去了麩皮的麥粒兒白玉般晶瑩剔透、白生生、亮閃閃。這就是做麥仁飯用的麥仁兒」。 作者記述的這項工作我們小時候叫「舂臘八」。舂,青海方言發音chuan,把麥仁直接叫「臘八」。實際上,「臘八」這一民間節日中,至少揉進了三種原來相互獨立的習俗,一、冰祭,古時獻冰的習俗;二、臘祭,古時祭祀百神的習俗;三、吃臘八飯,從印度傳進來為紀念釋迦牟尼成佛日,吃臘八粥的習俗。三種原來互不相干的習俗就這樣在青海農家的一個日子裡有機地結合了,而且結合得天衣無縫。先是有冰祭和臘日祭百神的習俗,而後佛教傳入中國的同時,把印度人吃「乳糜」紀念釋迦牟尼的習俗也帶進來了, 因為祭百神和紀念釋迦牟尼的日子都在臘八,就很自然地把「乳糜」稱為「臘八飯」了,而青海人保留著冰祭的習俗,又喜歡在冰上鑿冰臼「舂臘八」,又把冰祭和臘八連在一起了。民間習俗的演變和柔和竟是如此的有趣! 但正如作者所說:「這一點,我要感謝遠古人祭祀五神,也感謝陰差陽錯釋迦牟尼在臘月初八成道,讓我有一個美好而莊重的『臘八』節,使我們在同一個日子即散神又拜佛,又以『神佛的名兒,人們的嘴兒』,享受無與倫比,綿潤潤、香噴噴的『麥仁』飯」。 《歲月的履痕》恰恰像一鍋五穀雜糧俱全、又放了臘肉調貨的臘八飯,吃起來味道好極了!真的,假如你感到現在的電視新聞假話連篇,嫌現在的娛樂節目沒品位的話,還不如翻翻諸如《歲月的履痕》這樣的書,它不會讓你因聽了假話而惱火,為看了品位低下的娛樂節目而整夜反胃,你讀它,就譬如在吃少年的吳解勳在冰灘上舂來的麥仁,其母親熬的臘八飯一樣,其味無窮。 老吳現在是馬上就要船到碼頭車到站的人了,退休生活在即,願他早日調整自己,退休後,閒暇之餘,仍能老驥伏櫪,志在千裡,寫出更多的好文章來,我期盼著他下一本書的出版。2010年12月21日農曆冬至日
於老孫家煮字坊
註:該文為吳解勳《歲月的履痕》寫的序。
井石先生簡介:
井石,號煮字坊主。青海湟源人。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涉足文壇,歷任海西州文聯副主席、《瀚海潮》文學期刊主編、《青海湖》文學月刊常務副總編、青海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青海省花兒研究會常務副會長等職,國家一級作家。
30多年來,井石先生極力推崇突出青海高原的河湟地域文化,以他獨特的審美視角、活潑自由的創作風格和幽默風趣的文學語言,創作出版了一批反映青海河湟地域鄉土文化的中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及散文、影視作品,如長篇小說《麻尼臺》《金夢劫》;中篇小說集《古堡的主人們》《湟水謠》;短篇小說集《山凹農家》;長篇紀實文學《故鄉故事》;散文集《煮字坊筆記1》《煮字坊筆記2》及電影《龍城正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