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衛生組織的網站首頁上,人們用地圖、折線圖、柱狀圖和不斷更新的數字追蹤新冠肺炎在全球肆虐的痕跡:截至八月底,這種新型冠狀病毒已經讓2400多萬人染病,奪走了80多萬條生命。與此同時,在全球疫苗免疫聯盟(The Global Alliance for Vaccines and Immunisation,GAVI)的網站上,另一場追蹤也正在發生:四種新冠肺炎疫苗「選手」已經進入疫苗研發的衝刺階段——三期臨床實驗,其中三種來自中國科研團隊;還有二十多種來自世界各國的新冠疫苗先後進入一、二期臨床試驗。這是一場我們正在見證的「疫苗競賽」,是人類與全球大流行的新冠病毒之間的對抗,也是各國科研力量的較量。科學家們與時間賽跑。
人類文明與細菌、病毒、瘟疫已相伴而生千年,但利用安全有效的疫苗阻擊甚至消滅大流行病卻相當晚近。然而回顧現代疫苗的發展歷程,不僅有科學家們與疾病對抗的利他主義英雄故事,也交織著人類社會乃至人性中的各種複雜因素:政治權術、官僚主義、商業競爭、倫理危機——這是美國作家梅雷迪絲·瓦德曼(Meredith Wadman)在其2017年出版的著作《疫苗競賽》中揭示出的20世紀中葉人類對抗傳染病的「幕後故事「。今年8月,該書的中文版由譯林出版社譯介推出。
美國作家梅雷迪絲·瓦德曼 出版社供圖
《疫苗競賽》疫苗保護我們的原理是什麼?疫苗安全嗎?研發「比火箭科技難得多」,究竟難在哪裡?問題疫苗危害有多大?如何實現有效監管?梅雷迪絲·瓦德曼憑藉自身醫學、新聞學的雙重教育背景以及近二十年的生物醫學報導經驗,完成了一段出場人物繁多、細節豐富、通俗易懂而引人入勝的科學史非虛構敘事。正如中文版序言作者、南京大學生命分析化學國家重點實驗室副主任吳稚偉所言,全書圍繞著WI-38細胞給讀者講述了一個生動的、仿佛發生在昨天的疫苗發展故事:1962年6月,一位瑞典斯德哥爾摩的婦女「X太太」(Mrs.X)做了墮胎手術。幾天後,在當地的國家細菌學實驗室,這個四個月左右的女胎的肺被解剖出來,搭上飛躍大西洋的航班,輾轉寄送到位於美國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校園中的威斯塔研究所。利用女胎肺葉提取出的細胞,該所的研究員倫納德·海弗利克製備出800支安瓿瓶的人二倍體細胞株並取名WI-38。相比於潛藏各種病毒的動物細胞,這些正常人胎細胞更潔淨安全,更適合用以製備、生產抗病毒疫苗。
WI-38細胞裝在安瓿中冷凍,1962年而彼時的美國,針對脊髓灰質炎、風疹、狂犬病的「疫苗競賽」正在各研究機構與製藥公司間上演,儘管當時以猴腎細胞製備的各種疫苗已頻現安全危機,以WI-38製備疫苗的安全性仍遭受質疑。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生物製品標準部官員的保守官僚作風、政治活動家的遊說、製藥公司的利益權衡等多方因素的介入與角力使疫苗競賽偏離了純粹的科學研究道路,也最終阻礙了更安全的以WI-38細胞製備的疫苗在美國上市。
1950年代,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的科學家伯尼斯·埃迪和同事埃迪因發現並公開談論製備脊髓灰質炎疫苗的猴腎中潛藏致癌病毒,而遭到降職。近日,澎湃新聞記者專訪了本書作者梅雷迪絲·瓦德曼。置身於一場結果懸而未決的疫苗競賽中,這段歷史故事或許能為當下的我們帶來別樣的洞見。澎湃新聞:這本書的副標題為「科學、政治、人類對抗疾病的代價」,你這裡指的「人類付出的代價」(human costs)有哪些?
瓦德曼:在我看來,副標題中的human cost指代了好幾重代價。第一重代價就是成千上萬的弱勢人群——囚犯、孤兒、智障兒童和住在醫院慈善病房的新生兒——他們在20世紀中期被用於測試藥物和疫苗,而他們毫不知情或不同意。這些最脆弱的人群被用作實現醫學研究人員目標的手段;研究人員認為,為了公共利益,他們所遭受的任何傷害都是值得的。當然,沒有人問「志願者」自己。值得慶幸的是,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法律已經逐漸完善;今天,美國和許多其他國家都出臺了相應的規章制度,以防止在醫學研究中對人的這種虐待。
其次,在疫苗競賽中,我們也看到了在疫苗發明之前患有脊髓灰質炎和風疹等疾病的普通人所付出的代價。想想看,僅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的美國,就有成千上萬的嬰兒由於他們的母親在懷孕期間感染風疹而生來失明、失聰,有智力障礙和心臟缺陷。
這塊政府投資的廣告牌是一場運動的一部分,該運動旨在呼籲於1970年風疹流行之前,為數百萬人接種新獲批的風疹疫苗。對X太太來說,也有痛苦的「人類代價」。在這位匿名的瑞典婦女不知情或未經其允許的情況下,她流產的胎兒被拿走去培育細胞。研究人員隨後將這些細胞用於研發疫苗。研究人員贏得了掌聲,有時還獲得了部分利潤,而製藥公司則從這些疫苗的大規模生產中獲利數十億美元。而X太太從未從「使用她的胎兒」這件事中賺過一分錢。事實上,她在流產幾個月後才知道它的命運。當我在2013年與她交談時,她說:「他們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這麼做,這在今天不可能被允許。」
今天,人類戰勝疾病要付出的代價仍然是巨大的,但這些代價得到了承認。就人體疫苗試驗志願者而言,他們得到了補償。
值得注意的是,致力於「戰勝疾病」的科學家和製藥公司也要付出代價。許多藥物和疫苗都失敗了,科學家或公司多年的努力就此一無所獲。在新冠肺炎大流行之前,疫苗生產一直難以吸引大公司參與,因為其中涉及很多失敗和巨大的財務風險。此外,目前急需的疫苗都是針對幾種主要影響貧窮國家的疾病,這意味著這些疫苗對公司來說可能不那麼有利可圖,因此他們不願意接受這種「出力不討好」的挑戰。
澎湃新聞:當下我們是否還在使用海弗利克的WI-38人二倍體細胞株來開發疫苗?是否有必要培養新的人二倍體細胞株?
瓦德曼:是的,海弗利克培育的WI-38細胞至今仍在使用。默克製藥公司每年都用它們來生產風疹疫苗,給近400萬美國幼兒接種,並出口到五大洲的40多個國家。此外,Teva公司還用它們製造了一種針對腺病毒的疫苗,並給每一位美國軍人接種。(腺病毒會導致呼吸系統疾病,像軍營這樣狹小的生活空間,腺病毒會大量繁殖。)
至於新的人胚胎細胞株。中國的科學家幾年前就開始擔心,他們在未來可能無法獲得用於疫苗生產的胚胎細胞。因此在2015年,武漢大學的科學家和位於昆明的Walvax生物科技公司宣布,他們已經創建了用於疫苗生產的新的人類胚胎細胞株,名為Walvax-2。
澎湃新聞:許多國家的許多民眾對於疫苗持有懷疑甚至「陰謀論」的態度,比如近年來在美國「反疫苗」的呼聲很高,你認為民眾對疫苗的不信任態度來自哪裡?這是否會成為人類對抗傳染病時的一大挑戰?
瓦德曼:我認為,對疫苗的懷疑也是美國和歐洲存在的更廣泛的反科學心態的一部分。在美國和歐洲,越來越多的人在一系列問題上不信任專家,從氣候變化的現實到疫苗安全性,再到羥氯喹是否對新冠肺炎有效(事實是:無效)。在我看來,這種普遍的不信任源於:幾十年來,普通人在經濟上被甩在後面,而且感覺精英們(包括科學專家)總是對他們居高臨下。
與此同時,他們看到精英們只顧推進他們自己的議程,卻似乎沒有做任何有意義的事情來提高普通民眾的機會、前景和收入。所以他們的回答就是讓精英們不痛快:你可以用你的專業知識向我說教,但你沒法強制我接受。此外,長期以來,科學家交流的方式也存在一些問題。趣聞軼事(個人的故事)總是具有強大的影響力,它們在疫苗抵制者群體中廣泛流傳。一個孩子接種疫苗而身體受損的故事——誠然,疫苗副作用的確有發生——就能讓猶豫不決的家長們印象深刻,展示數據就達不到這樣的效果。然而,數據是科學家交流的方式。他們的語言是關於風險和利益的,而不是講故事。科學家們以這種方式,想讓那些對疫苗心存疑慮的人們回心轉意,就很難了。
我認為人們對接種疫苗猶豫不決的心態已經成為人類對抗包括新冠病毒在內的傳染病時的一個挑戰,而且將繼續是一個挑戰。
澎湃新聞:你在書中詳細描述了1964年風疹病毒以及狂犬病毒在美國蔓延時給民眾帶來的恐慌與不安,以及一位因風疹病毒致殘的普通人Stephen Wenzler的遭遇,這是否是你試圖進行公眾意識教育的一種方式?
瓦德曼:講述Stephen Wenzler的故事並不是為了嚇唬人們,而是通過一個男孩的故事幫助他們了解,如果母親在懷孕期間感染風疹,對胎兒的危害有多大。上世紀60年代中期風疹流行後不久,美國就有成千上萬的嬰兒失明、失聰、智障、心臟缺陷,或者像他一樣同時患有這些疾病。Stephen非常聰明,但是他的生活和機會被他的天生殘疾大大限制了。
多虧了風疹疫苗,美國在2000年消滅了風疹,西半球在2015年消滅了風疹。遺憾的是,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國家仍然沒有普遍接種風疹疫苗。據估計,全世界每年有10萬名嬰兒出生時殘疾,因為他們的母親在懷孕期間感染了風疹。
澎湃新聞:新冠肺炎是人類歷史上感染人數、擴散規模空前的全球大流行病,已經成為全球共同面對的公共健康危機,對於新冠肺炎病毒疫苗的開發與使用,面臨著哪些困難?我們可以期待怎樣的國際合作?
瓦德曼: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現在面臨的挑戰與研發其他疫苗時沒什麼不同:製造一種疫苗,然後在嚴格的環境下對數千人進行測試,並同時與安慰劑注射進行比較,以確保疫苗安全有效。不同的是,新冠肺炎影響的範圍之大前所未有,因此研製和臨床測試疫苗也變得空前緊迫。在20世紀60年代,科學家全力爭取在風疹的下一次全球流行之前研製出疫苗,他們花了五年時間才成功。現在,我們試圖在18、15甚至12個月裡做這樣的事情。
我要提醒的是,這個時間線非常樂觀。疫苗研發過程往往差錯不斷,意想不到的問題突然出現,拖慢了實驗室開發、人體測試、批准或生產進度。但好消息是,我們有來自世界各地數十家公司的數百名傑出的疫苗科學家夜以繼日地研究這個問題,其中30種實驗性疫苗已經在人體上進行了測試,另有139種疫苗正在早期開發中。這是前所未有的。這給了我希望:如果一種疫苗失敗了,會有很多很多其他的疫苗。事實上,我們可以期待許多不同的疫苗將在不同的國家獲得許可。
但一旦有獲批的疫苗上市,公平將成為一個問題。誰先接種疫苗?價格是多少?各國會為了爭奪「第一名」而相互競爭嗎?或者,更糟糕的是,為本國公民囤積疫苗而讓更貧窮的國家陷入絕望境地?這些都是重大問題。不過令人欣慰的是,已經有全球合作力量為促進公平而努力,世界衛生組織(WHO)與流行病預防創新聯盟(CEPI)和全球疫苗免疫聯盟(GAVI)已經達成名為「新冠疫苗供應計劃「(COVAX)的合作關係,以確保新冠肺炎疫苗的全球分銷能公平進行,爭取能在2021年底前結束新冠疫情的「最糟糕情況」。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