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徜徉在花開的聲音裡
文/程文勝
年輕時常為一些小事賭咒發誓,動輒即說要「一輩子」怎麼樣怎麼樣的,如今過了大半輩子,才終於明白「一輩子」是怎麼一回事。「一輩子」的時光太長久了,那些過幾天就忘的小情緒、小過節、小事件,哪裡能經受「一輩子」的反覆碾壓呢?若要說有什麼能經受得起「一輩子」,大約便是寫作了。對於寫作這事,自從狹路相逢後,生死疲勞度春秋,「溺愛」了她大半輩子,我認認真真讀書,老老實實筆耕,餘生只要不是晚節不保而心有旁騖,必定是「一輩子」徜徉在文學花開的聲音裡,「一輩子」迷醉在寫作的花香中,「一輩子」與之相知相守、恩愛白頭了。
我說老老實實寫作,既有對文學的敬畏心態,也有資質駑鈍的無奈之策。敬畏自不必說,沒有敬畏之心,一切皆同兒戲。資質駑鈍也不是自謙,這的確是自我缺少靈性和韌性的真實寫照。半生創作,乏善可陳,若真有靈性,不說弄個諾貝爾文學獎,至少不也得弄個茅盾文學獎啥的收入囊中?
我是從鄂西北小鎮走出來的,從半輩子漂泊旅居的人生閱歷看,世間一輩子痴迷於文學的,似乎小城鎮比大城市的人更廣泛、更持久。大城市資訊發達,往往是流行文化的風向標,時尚元素和現代意識總在傳統文化領域攻城掠地,倒逼傳統文化向流行文化妥協而與時俱進。而在小城鎮,傳統文化的主導地位往往不可輕撼,雖然也時有流行文化浸染,但總體上人們還是傳承過往的生活習慣和方式,對文學更是保持一顆尊崇的心。
這種差異性是很大的。我大學時候有一個同學是北京人,他見多識廣、口若懸河,所說的一些人和事,讓人聞所未聞,腦洞大開,我與之相比真是孤陋寡聞、笨口拙舌,常常自慚狹隘和無知。北京是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歷史文化名城,身處其中耳濡目染,自然比小城鎮的人道聽途說要真切、豐富,這種天然的優越感是顯而易見的。而小城鎮的人們生活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中,因為地域小,注意力更集中,周圍的人和事更容易認識和把握,所以更戀家、更願意生活在熟悉的土地上。
電影《海上鋼琴師》的男主人公叫1900,他一輩子生活在船上,無師自通練就一身連當時最負盛名的爵士鋼琴家都甘拜下風的鋼琴技藝。但他從不敢離船上岸,當他因為思戀陸地上的心愛的女人準備下船探訪的時候,他在舷梯上看見鱗次櫛比的樓宇望不到盡頭,一下愣住了。他不知道無邊無際樓宇後面會是什麼,他看不透那不能把握的前景,他一生能把握的就是100米長的甲板,所以他折身而返,與船終身相伴。
大城市的生活豐富多彩,人生機遇多而具有多重選擇性,小城鎮的人往往囿於己見,大多一輩子只選擇做一件事。我的北京同學就是這樣,左一榔頭,西一棒槌,崗位換了一個又一個,每一個都似乎可以有功成名就的前景,可每一個都沒能堅持下來。我不如他活泛,不如他智慧,但我只做一件事,看起來卻似乎要比他當初想做的事做得更多一些。
我一輩子想做的事,就是文學。
小城鎮的人愛文學,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文學的世界遠比現實寬闊,容易讓人心生夢想、嚮往遠方。文學不是消遣娛樂性的事業,熱愛文學也不純粹是讓人快樂。我特別佩服一些老老實實寫厚實作品的人,比如路遙。他的文學作品用了曾國藩結硬寨、打呆仗的辦法,一個字是一個字,一滴血是一滴血,實在得讓人扎心的疼。這和那些投機取巧、譁眾取寵寫一些短命文字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現在人們能娛樂身心的事很多,短暫的快樂很容易得到,不必一定從文學中尋找。就像流行文化,花樣翻新,刺激感官,放鬆心情,讓人一時興奮的玩意兒層出不窮。
文學不是這樣,文學作品讓人充實,文學創作卻充滿孤獨感。
有人說,世上沒人辦不成的事,只有辦不成事的人。這話絕對了,文學這事就不一定能成事。文學路上的高峰太多了,哪怕窮盡一生也未必能爬到半腰上。可明知這是一件一輩子也幹不成的事,卻吸引人一輩子心甘情願的去孤獨跋涉。這就是熱愛。
我初戀文學是相信了勵志的故事。記得那年看了海倫·凱勒寫的一本書《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心潮澎湃。這個雙目失明、兩耳失聰的女作家,因為她堅強的意志和卓越的貢獻感動了全世界。試想,如果盲人有三天光明,他們想幹的、能幹的事太多了,絕不會像正常人那樣奢侈揮霍時間。
於是我珍愛時光開啟文學之路。最早寫詩,後來覺得詩不夠展現豐富的世界,而小說可以用虛構的人物和情節創造虛構的人生,以彌補自己人生經歷的欠缺,就轉而進行中長篇文學創作。當我的第一部4萬字的中篇小說《民兵連長》發表在當時著名的大型文學雙月刊《崑崙》雜誌上時,我自己都很吃驚。受此鼓舞又陸續發表了中篇小說《無處流浪》《1972年的愛情故事》《愛情至上》《野菊花》《黑鴉掠過老鎮》等百萬字的作品,長篇報告文學也相繼出版發行。
一切似乎行向理想的軌道。但生活未必能成全理想,意志也需要妥協於物質。由於工作所累,我沒有大塊時間做中長篇這樣的工作,轉回頭來又寫散文詩歌。因為寫小說的慣性,詩歌裡面自然帶有了情節和細節,形成了自我感覺獨特的敘事的詩風,這些詩歌發表後受到讀者的歡迎。
我在和文友交流的時候,他們常問我為什麼至今仍能保持創作能力。我說寫作是堅持下來了,創作能力是談不上的。但有一點可以自傲的說,就是寫作一直是認真的。這種認真是源自年輕時代的養成的習慣。在我記憶中的年輕時代,那時大家似乎做什麼都是認真的。我當年曾經給重慶人民廣播電臺寫新聞稿,編輯部每每採用都會郵寄採用稿費通知單,一兩元錢的稿費不多,卻認真得讓人感動,因為它至少體現了從業者對文字工作者的尊重,同時也是對自己的尊重。
現在文學沒有往日的光彩了,但我相信我們一定能等到文學的再次回歸。當整個世界都充滿喧譁與騷動的時候,總有人希望過寧靜的生活,而這些寧靜的追隨者,就是文學的特定對象。
更重要的是,文學不會因為年齡老少嫌棄你,值得你一輩子熱愛。當年《西北軍事文學》在全國有很大影響力,我寫了一篇小說《土坎上的日頭》發表了。當時我還是大學生,讀者認為我是一個老作家,就打聽我,碰巧問到我的大學同學,把他樂得夠嗆,說:他哪是老作家?他是老作家,我就是老老作家了。
那時人年輕,不言老,現在可以說我是一個老作者了。我年輕時很羨慕一些老幹部,每天清晨拿著紅燈牌兒收音機,貼著耳朵邊散步邊收聽新聞的樣子。我現在也在朝退休老幹部進軍,所不同的是用手機而不用收音機了。
文學讓我歡喜讓我憂,這半輩子沒幹成的事還要幹下去,老老實實的做人,老老實實的寫作,對文學保持一份摯愛,對讀者保持一份真誠,畢竟這是「一輩子」的事。
我喜歡「一輩子徜徉在花開的聲音裡。
作者簡介:程文勝,湖北隨州人,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