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實在太能吃、太會吃了,幾乎沒有什麼是中國人不能吃的。我最近看到一部專門講美食的紀錄片,廣西某地,特別流行一道燒烤:烤豬眼睛。我看到時,嚇了一跳。這也能吃?雖然我也是饕餮之徒,常以庖廚之樂消遣人生,但如果讓我去吃烤豬眼睛,我肯定是吃不下去的。可是,廣西那裡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皆爭而食之,個個都吃的津津有味。
烤豬眼睛雖然生猛殘忍,然仔細想來,豬在上萬年前就已經被人類馴化並作為食物的主要來源之一了,故而將豬眼睛變成餐桌上一道美食,除了烹飪之法略有驚嘆之外,也並不算是光怪陸離。真正能體現中國人在「吃」上舉世無雙的,不是看他們如何吃那些應該吃的東西,而是要看他們如何吃那些不應該吃的東西,比如吃野味。
吃野味幾乎通行於中國的每一個地方,並且還具有深邃而悠久的傳統歷史。也就是說,從很早的古代起,中國人就開始迷戀野味了。這之中的原因,我沒有能力詳究,但有一點肯定是與食物短缺有關。每每饑饉或喪亂之年,老百姓家裡沒有了餘糧,又得拼命活下去,那就得找東西去吃。首先便是各種野味,老鼠、兔子、麻雀、山雞等等,到了最艱難的時候,就吃各種野菜、樹皮,最後實在沒辦法,只能去吃觀音土。人怎麼能吃土呢,吃下去,固然能消去飢餓的感覺,但不久就會渾身浮腫,死亡尾隨而來。如此想來,一部中國食野史,也是一部中國饑荒史,裡面飽含的淚水和辛酸,絕不是今人吃豬眼睛時能體會到的。
這是傳統社會的情況,現在則大相逕庭。過去吃野味,有不得已而為之的意思,今天吃野味,則完全是吃膩了想嘗鮮,想吃出個不一樣的滋味來。於是乎,過去很多不吃或者只有在饑饉時候吃的東西,現在都被端上了餐桌,甚至當成了主菜。
江西的鄱陽湖流域有一道名菜叫藜蒿炒臘肉,每年到了十一月左右,各大飯店都會開始供應。有的地方,甚至常年四季都能吃到。而到了除夕的年夜飯上,幾乎家家戶戶的餐桌上都有這道菜,如果沒有,便等同你不是江西人。藜蒿是什麼呢?是生長在鄱陽湖流域的一種菊科野草。據老一輩的人說,二三十年前,他們從來不吃藜蒿,只拿它來餵豬。今天如何大肆風行起來呢?大概也有吃野味的意思在裡面。
然而嚴格來說,藜蒿並不能算真正的野味。在中國人的定義裡,什麼才算野味?一個必須達到的標準是:肉食。也就是說,各種植物類的野味並不能算是正宗的野味,真正的野味,當以動物屬之。如果你是個背包客,去過中國的很多地方,你就會發現,每個地方都有屬於他們獨特的肉食野味,千奇百怪,只有你不敢吃的,沒有你吃不到的。更神奇地是,通常情況下,中國人的待客之道,常常是認為如果讓你吃到了他們當地的野味,便是最大的熱情,是盡了做主人的本分。
有一年我到一個地方,主人端上來一桌菜,因為肚子餓,只顧著悶頭開吃。其中有一道菜,吃到嘴裡極其鮮嫩,像是肉,又不像是肉。我好奇地問主人,這是什麼?主人神秘地說,這是當地的一種特色野味,叫山雞崽。就是母雞孵的雞寶寶,還在蛋殼裡,便提前結束了它們的生命,拿出來烹了吃。主人特意補充,一般人根本吃不到。我聽了只好皮笑肉不笑,不知道該說什麼。回到住所,一個晚上也睡不好,翻來覆去地想那些山雞崽崽,實在是可憐,雞鴨禽類雖然很早就成為人類裹腹的食材,可是,吃它們還在殼中孵化的崽崽,我真的接受不了。
我的老家也曾經有過一些野味,一種是野雞,比較常見。另一種叫著貒,學名應該是豬獾,不常見。過去村裡經常要給鄉政府的幹部做派飯,有的老爺厚顏無恥,點名要吃貒肉,喝大酒。這可難壞了農民,貒很少見,得去找專門的獵戶尋。運氣好,便能尋到。運氣歹,便沒辦法尋到。然而官爺的意志由不能違逆,怎麼辦呢?農民只好想盡一切辦法去尋。我的外公是一名從朝鮮戰場上負傷退役的老兵,為了能領到點體恤金,家人屢次去央求官家。直到最後,一位領導官爺把話說的非常明白,辦事不光是送錢送煙,如果能讓他吃一頓貒肉,一切都會妥妥的。
貒肉到底好不好吃呢?我從來沒有吃過。因為我是農民的兒子,一窮二賤,沒有資格吃如此稀罕的野味。然而有一年,鄉政府的官爺又跑到農民家裡去吃貒肉,這次運氣很不好,貒肉吃了,還沒來及得消化,官爺就暴死了。官家查了很久,最後給出的結論是,貒肉有毒。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敢翻貒的牌子了,只能由野雞、野兔取而代之了。
野雞和野兔我是吃過的,但說實話,味道一點也不好吃。野雞肉是酸的,野兔肉是腥的,都沒有家養的好吃。我只吃過一次,便再也沒有了興趣。而我聽父親說,貒肉也不好吃,就像嚼木渣一樣。既然不好吃,為什麼還要吃呢?我曾聽一個朋友這樣分析:有面兒!
有人說,這世界上有兩種邏輯,一種是邏輯,另一種是中國邏輯。吃貒肉這件事情,就是中國邏輯再好不過的例證。在吃這件事情上,中國人花費了巨大精力和時間,最後形成的一套奇葩邏輯是:吃到那些別人吃不到的東西,倍兒有面子。映照到現實裡,便成了:你去親戚朋友家做客,端上來每道菜,主人都會告訴你,這個你平時吃不到哦;你去某個地方想嘗嘗地方特色,吃到最後,特色沒嘗到一個,野味倒是吃了不少。我每年回妻子家裡過年,親戚們都會弄一隻鄱陽湖野鴨來吃。而眾所周知,野鴨屬於保護動物,這些悄悄拎回家的野鴨,都是通過黑市走私到餐桌上的。明明知道吃野鴨違法,卻還要吃,圖的就是面子,就是自以為是的待客之道。但說實話,野鴨肉一點也不好吃,腥臊,和著一股濃濃的尿酸味道。然這話我只能在心裡默默念叨,絕不可以說出口來。一旦說出來,親戚們一個個就會眉飛色舞地告訴你,腥臊就對了,這就是我們家鄉的味道。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崩潰的。
有句古話叫病從口入,大抵是有道理的。食貒暴斃,何以如此?現在想來恐怕是貒的身上攜帶了某種致命病菌。野鴨因何不允許食用?一方面是一因為珍稀,另一方面是因為它在遷徙中帶來了很多未知病毒。在嶺南地區,人們對野味的享用可謂登峰造極。比如吃活的猴子,吃果子狸。後者我們並不陌生,十七年前,它帶來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瘟疫,至今都令世界噤若寒蟬。
可是,這樣的災難並沒有令中國人警醒起來,祛除吃野味的陋習。陰雲散去之後,該吃吃該喝喝的日子又開始了。吃野味的癖好比之過去更甚,吃法也更多,所涉獵的食材也更廣泛。風捲殘雲、饕餮啃食之際,沒有人會覺得它們每吃一次野味,都有可能與死神握一次手,更沒有人會覺得,它們每吃掉一個不易見到的動物,實則是對自然的犯罪。有了犯罪,便有懲罰。zai 雖則這懲罰不一定會馬上降臨,但時日長久,疊加起來,統統都會成為這個民族的原罪。
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2020-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