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晉與布
天下之勢,分久合之,三晉如此,布亦如是。其實早在趙襄子、魏桓子和韓康子詐誆智伯,反戈分晉時,便已仁義不施、攻守勢異了。
秦始皇十七年,內史騰攻破新鄭,俘韓王安,韓國滅亡。
秦始皇十九年,趙王遷開城請降,趙國滅亡。
秦始皇二十二年,秦將王賁水淹大梁,魏王假出降,魏國滅亡。
三晉迭亡,根源在於失人。
魏武侯曾與吳起泛舟黃河。眼見漫江波湧、巨浪盈天的盛景,武侯詠嘆道:「偉乎哉我山河之固!壯乎哉我武卒巨櫓!」
吳起憂慮道:「就怕是明珠暗投,主疑臣嫉。恐有一日,這滿船的壯士都會投奔敵國。」
彼時魏國獨霸,天子震惶。武侯哪裡聽得進去吳起的諫言,權當作痴人囈語。
其狂也猝,其亡也速。
短短十數年,滿朝菁英,一朝奔散:吳起奔楚,孫臏入齊,商鞅出魏,張儀相秦,範雎亡命,信陵沉迷。韓趙更是不遑多讓,出質韓非,誅殺李牧,
天怒人怨,曷其有極。
風雨八百載的三晉與布竟是救無可救,避無可避。
楚幣問鼎
自楚莊王三年起,楚國先後戰勝庸、麇(音同「君」,常誤作麋、靡)、宋、舒、鄭、陳等國,並於十七年在邲地大敗晉國,成為天下霸主。
根據《左傳》記載,邲之戰後,潘黨建議楚莊王將晉軍的屍體築成 「京觀」,來彰顯武功。「京觀」又稱「武軍」「阬」,即是將敵軍的屍體或者頭顱堆疊在道路兩旁,用土夯實,形成錐狀土丘。
京觀是一種非常殘酷的虐屍行為。中國傳統文化中素有「入土為安」的思想,往古只有懲罰元惡大憝時,才行此酷刑。
白起長平一役,阬趙軍四十萬,流血成川,沸聲若雷,號曰「人屠」;秦皇誅戮「文學方術士」四百六十餘人,皆阬之鹹陽,千載之精粹,百家之鳴刊,盡餵秦火;項羽破釜沉舟,於新安城南阬秦卒三十餘萬,多少孤妻幼子,枯冢荒煙。此三人者,世稱暴虐,其視人命,如艾草菅然。俟後身死國破,各以類至,報應之勢,果共軋之。楚莊王如是答對:「所謂武字,止戈為武。晉軍為國而戰,義膽忠肝,怎可築成京觀?」
憫恤忠義,止戈為武,千載之下,令人神往矣。是所謂:
赫哉莊王,仁德之主。
始不飛鳴,終能張楚。
窺周圍宋,聲威如虎。
踐茲中土,敗晉揚武。
雖為荊蠻,桓文為伍!
在問鼎之路上,楚莊王也曾廢除小錢鑄造大錢(「莊王以為幣輕,更以小為大」),果然招致和周景王時一樣的困頓局面:「百姓不便,皆去其業。」與周景王不同的是,楚莊王善於納諫。他聽從孫叔敖的建議,恢復了舊制。
楚國是唯一具有金、銀、銅三種鑄幣和版形貨幣的先秦國家。有文銅貝是除楚金外,楚國貨幣體系中的另一支柱。因面文形似螞蟻歇於鼻尖,又像是令人瑟縮的可怖鬼臉,故其又被稱為蟻鼻錢和鬼臉錢。有文銅貝錢的常見的幣文是「巽」和「紊」,其中「紊」字被認為是各六朱(銖)的縮寫,含有「一幣即六銖」之意。特立獨行的楚國貨幣與敢為人先的楚人精神一脈相承。楚莊王的問鼎,與楚國貨幣所帶來的經濟的繁榮是難以割裂的。某種程度上來說,楚國的問鼎就是楚幣的問鼎。
在詭異莫測的楚金、鬼臉上,歪歪斜斜地記錄了楚國近千年的彷徨與榮耀。如今硝煙散去,行走在湖北武漢的街頭,你偶爾還能聽見當地人說著古老的方言——「不服周」,恍若隔世。
刀出齊燕
古人製作竹簡,必須削竹為之,然後放在火上炙烤,瀝出竹汗,是謂「殺青」。這剔具名曰削刀,先秦時已有,至今還是文房雅器。原來刀具也不儘是肅殺凌厲的,若是兼佩玉具,刻以繡文,就是活脫脫的君子之風了。
削刀本是短兵。古人於戰場上左持長槊,右執短削,躍馬陷戰,頗有些血腥氣。承平時日,敵我雙方互通有無,以物易物,削刀就逐漸演化成了刀幣。
刀幣起源地約有三種說法,即戎狄、燕國與齊國,其中又以戎狄說最為盛行。《史記》有「山戎來侵我,齊桓公救燕」的記載,《水經注》亦說「蓋齊桓公霸世,北伐山戎」。應是在春秋戰國時,由於三地戰事迭發,貲財往來,備極款曲,刀幣便如此傳諸三地了。
刀幣按刀首形制可分為尖首、針首、圓首、截首和平首,按國別又有鮮虞刀、燕刀、齊刀和趙刀之分。諸刀之中,以燕國鑄造的 「明」刀最為通行,亦有人將「明」字釋讀為「匽」「莒」「易」等字。除此,大氣磅礴的齊刀、挺拔剛正的趙刀,都是刀叢中耀眼的門類。
萬錢之祖
這是猋起雲合的大爭之世,是側榻難息的無禮之時。歷代秦君以法為尊,以詐張勢,奮之爪牙,禽獵六國:破韓於伊闕,屠趙於長平,敗魏於河西,誅楚於鄢郢,驚燕於易水,弱齊於濟西。六國方生方死,捱運度日,皆身誅戮於前,而國滅於後矣。
那秦皇破除七國之畛域,聯華夏為一體,摶為大群,以與匈奴、百越一決雌雄,人譽之為「千古一帝」;那半兩與貝幣、布幣、刀幣、圜錢、楚幣「度長絜大」、「比拳量力」,以有兩千年繩繩相續之方孔錢幣,我贊之為「萬錢之祖」。而秦國振起天聲、廓清玉宇的內在邏輯,不正與半兩憑藉己身之重量、大小、攜帶方式、鑄造方式同其他先秦貨幣生存競爭,從而優勝劣敗之道理同出一揆嗎?
秦始皇三十七年,嬴政開始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次出巡。當駟駕路過東郡時,他突感身體不適,看著月明星稀的寡涼夜空,想起了去年此地天降隕石,熒惑守心。他自知時日無多,傳召李斯交代後事:
「相國啊,你說我大秦果真能傳之萬世麼?」
李斯默不應對。
嬴政眼中泛出沉鬱的底色,嗟嘆道:「朕等不了許久了,這幾天就頒布法令,統一六國貨幣為半兩吧。面文就由丞相你親自題寫,鑄料先用寡婦清的銅礦,實在不行……就把鹹陽城裡的十二金人也熔了。」
李斯不敢仰視,伏地涕泗:「陛下萬年啊!」
秦始皇苦笑著:「就靠這小玩意長生罷。」
……
秦始皇三十七年「復行錢」,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統一貨幣,從此天下皆用方孔錢,至清末而不絕。
十幾年後,半兩錢剛剛流傳於大秦帝國的各個角落,劉邦和項羽卻已經進入了鹹陽。
私鑄亂政
賈誼如若能看到漢武帝君臣大獲全勝的削藩之役,以及為了管控鑄權,前後六次、長達數十年的貨幣改革,或許可以平復他在《吊屈原賦》中的憤懣「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
賈誼謫居長沙的第三年,有一隻 鳥飛入了他的居舍。按照漢俗,此鳥為不祥之物。再與自己身有高世之才,卻受遺俗之累、難以見用的飄零相類,賈誼心大不豫,於是作文排遣。那賦名曰《鵩鳥》,文中大抵是「齊生死」「等禍福」的老莊之思。至於「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等語,無不透出塵網契闊、君子命蹇的自我解脫。
數年之後,漢文帝久不見賈誼,便召其回京。只是《吊屈原賦》與《諫鑄錢疏》二篇,先犯天威,再犯寵臣,文帝怒豈能抑。迎接賈誼滿腹國策和一腔熱忱的,是未央宮宣室殿內陰森搖曳的燭火。在那個召見賈誼的深夜,漢文帝打斷了他滔滔不絕的激昂陳詞,幽幽地說道:「這些國家大事你就別操心了,朕此番是想問你一些鬼神圖讖的事……」
又幾年,賈誼輔佐的文帝幼子按例入朝,後不幸墜馬而死。賈誼傷心無狀,常哭泣,不久亦死矣,年僅三十三歲。
漢武改幣
鹽鐵會議將要結束時,大司馬霍光還是沒有出現。
丞相田千秋和御史大夫桑弘羊寒暄了幾句,就偷空離開了。偌大的未央宮內,只留下桑弘羊和幾個年輕的屬官,以及與之相抗的,六十餘位氣勢洶洶的「賢良文學」。
在霍光首肯下,由杜延年發起的這次針對「民所疾苦」「教化之要」和「前朝得失」的會議,匯聚了朝廷重臣和從天下郡國擇選出的「賢良文學」。這本是一次廟堂與江湖共商國是的盛舉,只是不知從何時起,卻弔詭地變成了批判大會。甚或只要是武帝朝徵和四年(前 89)之前的國策,就會受到「賢良文學」的無情的詰難。其意氣之盛,面目之憎,像是要把舊政啖進口裡,囫圇吞掉般。
一旁的屬官也有不忿的,他們有的位在中朝,有的歲食千石,無誰不受漢武帝的拔擢之恩。臣心如水,如今主辱臣怒,他們少不了吹吹鬍子,瞪瞪珠子。
可這些由郡國推選出來的士庶,如茂陵唐生、魯國萬生、汝南朱子伯、中山國劉子雍之流,多是久經辯場的鴻儒,雖不敢和朝廷命官卵石相較,但氣骨總還是有的。於是他們每每鼓譟後,都不忘拿出漢武帝的《輪臺罪己詔》來:
「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屬官們緘口了。除了對先帝罪己詔的啞口無言外,他們還敏銳地發現:賢良文學所針對的「鹽鐵」「均輸」「平淮」「算緡」「告緡」「統一貨幣」等事,全系御史大夫桑弘羊在前朝推行的舉措。原來千夫所指的,不是民生之凋敝,而是政治之仇敵。
這本也不是一場稷下辯,而是那霍光設下的鴻門宴。
一杯苦酒,飲之不悅,不飲思渴。漢宣帝的諸位輔臣裡,唯有桑弘羊久居要津,最通國策。士庶在左,朝臣在右。他避不得,亦怒不得,只能緩緩坐定,調整鼻息,等待賢良文學新一輪的發難。
少頃,汝南儒生說道:「大夫容秉,今日專說貨幣。高祖立國以來,鑄權在地方,財貨通暢。張湯自戕後,大夫署理經濟事宜,收歸鑄權於中央。如此興廢無常,致使百姓士族競相逐利,風俗滅息。」
寥寥數語,字字切要。他先是以劉邦為幌子,引出對桑弘羊變更祖制的質疑,穩據道德高地,然後將其和酷吏張湯類比,無視兩者鑄幣思路的迥異,大而化之地將改革和改革者視為洪水猛獸。桑弘羊只覺得舌敝唇焦,似飲火一般。在數個月的強辯中,賢良文學把他推行的經濟政策貶得一文不值。朝廷同儕卻一個個做出事不關己的樣子,或是如丞相田千秋一樣和稀泥,或是索性和霍光一樣連面都不露。今日賢良文學對收回鑄權、鑄造五銖一事大肆牴牾,這讓桑弘羊不由得回憶起漢武帝幣制改革的始末來……
王莽造泉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
為了不再出現漢哀帝時他被迫下野的窘境,為了讓自己籌謀的復古大業長久留存,在天下兆民的擁戴下,王莽和平地接管了漢家江山。這種「禪讓」的心法一直流傳到溥儀遜位時。如此,異姓王朝的更迭甚至比正常的父死子繼更加平和,亦可謂仁之至矣。
終於,這位道德家踐履至尊,而天下已是末世之景:郡國並旱,亡有平歲,賊寇橫行,百姓流離。
每當天地翻覆時,總有人承天立極,擔綱國事,他們或是面向未來,變更舊制,或是回到過去,法祖歷史。王莽選擇回到堯舜之時,回到每個儒學擁躉的精神世界。於是他左手《周禮》,右手《論語》,開始建設自己心中的「理想國」。
新莽君臣在古老的文獻中艱難地跋涉,他們兢兢業業地考據著《周禮》中語焉不詳的名物,然後矢志不渝地將之頒行天下。於是朝堂之上出現了四輔、三公、四將、九卿、六監等新奇的官職。郡國的名稱也被修改了大半,為壓勝,為趨吉,為避諱,為貶抑,總歸是名正言順了。那些被收歸國有的田地,倒也不稱井田,而稱王田,饒有平均地權的意味。至於改郊禮、變廟制、張太學、仇四夷,幾乎是臻於三代時的盛景了。
其中最為重要的,還是佶屈聱牙的五均六筦,此法誓要把豪強的兼併之路扼死,爭奈執法之人,儘是豪奢之輩。光是與六筦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鑄幣一事,前後更易之頻繁,幣種之博雜,冠絕今古。
開元軼事
光緒庚辰之夏,泉友楊守敬從日本國購得一部奇書。書中儘是些淫不可聞、猥褻傷雅的豔詞,故其被私議為「日本第一淫書」。
楊守敬倒不十分在意,認為那不過是本滿篇「都盧」「叵耐」的唐人俗刊罷了,所以除了在《日本訪書志》中小贅幾筆,便再無牽扯了。
稍晚些,另一位泉友將此書的內容收入到他的《集外集拾遺》中,序語也寫得中肯,謂是:「為治文史者所不能廢矣。」這位泉友名叫周樹人。據說他在北大授課時,也不忘與學生剖理此書之意趣。
同在北大任教過的出版家鄭振鐸,則已然是富溢言表的稱頌了:「它只寫得一次的調情,一回的戀愛,一夕的歡娛,卻用了千鈞的力去寫。」
此書喚作《遊仙窟》,作者是唐人張鷟(音同「卓」,即紫鳳)。如今張鷟的名聲是寂寥了些,但早先卻是聞達於新羅、日本的國際文人。
張鷟年少時,曾夢見紫文大鳥,歇於庭上。其祖大喜:「吾兒當以文章瑞於朝廷」,故以「 」為名。唐高宗調露年間,張鷟果真進士及第。
水部員半千服膺張 文辭,為之奔走宣揚:「(張) 文辭猶青銅錢,萬選萬中。」一時公卿皆稱其為「青錢學士」。青錢即是摻雜了鉛、錫的銅錢,又稱白銅錢,其銀白素雅,卓然於暗黃色的孔方叢中。所謂「青錢萬選」,言盡了張 之才調無倫,當世罕匹。
徽宗遺韻
章惇歷遍州縣,進退中樞,時人稱之為「承天一柱,判斷山河」。王安石尚在時,章惇已是新黨之重臣,荊公之肱骨。當其獨掌相權,乘時報復,而故老、元輔、侍從、臺省之臣,舉凡舊黨者,一日之間,布滿嶺海。
如今皇權未定,後宮弄柄,又是哲宗初年的景況了。但如高太皇太后、司馬光之類的舊黨巨擘,章惇尚且無懼,何況一根基不穩的向太后。章惇脫口而駁道:「按長幼,也該立申王!」
向太后一時語滯,抬眼掃了掃殿上的樞密使曾布、尚書左丞蔡卞和中書侍郎許將,右掌抵嘴,面部赧紅,笑顫的胳膊把寢閣的垂簾晃得直作響。
看著向太后強忍的樣子,曾布趕緊先一步笑了,輕聲在章惇的耳邊說道:「章相,申王有眼疾啊。」
眾人絕倒。
向太后趁勢直下聖諭:「便是端王了。」諸臣施禮,合依聖旨。一旁的章惇怒難自遏,低聲如雷,憤然發出那句有名的判語:
「端王輕佻,不可君天下!」
章惇明白自己的末日要來了。如同王安石一樣,這次他也栽在了一個女人的手裡。如他預想的,他先是被任命為山陵使,貶出京城,再被貶到越州,遠離政治中心,最後被貶到了雷州,去了天涯海角。
一年後,向太后崩,趙佶終於露出獠牙,向舊黨發難。趙佶比宋哲宗還要狠,他將以司馬光為首的三百零九位舊黨人物的名籍刊刻在「元祐黨籍碑」上,其子子孫孫,永以為奸,此之謂永世不得超生。至此,徽宗朝的大戲正式開鑼。
宋元夢華
又是悽涼時候在天涯。
寒食剛過,僧人仲殊只覺舌間寡淡,飢餓難捱了。蘇東坡若在,仲殊得了接濟,胸中便無一毫髮事。耳聽得紅船歌吹,眼瞧見花外高樓,樽樽與東風相約,喝得酒面融春,俗事也盡忘了。
端的是「湧金門外小瀛洲,寒食更風流」。
獨來吳中後,「三千粉黛」「十二闌幹」都沒了蹤影,仲殊口袋空空,腹內也空空了。
可惜仲殊本是進士出身,只因生性風流,被娘子投了毒,索了半條命去。尋常的藥石都苦澀難耐,仲殊的救命方子卻奇得很,謂是嘗盡百花,蜂蜜是也。可如今莫說是嗜之如命的蜜兒了,便是口湯餅也足了。
後來餓得狠了,他只得豁出去麵皮討了一文錢來,兌了一碗甜湯來喝。直教:
「錢如蜜,一滴也甜。」
到緊要時,平日裡只夠飲杯茶水,抓捧小蝦,挑幾顆蒸棗的一文錢,不僅甜似蜜餞,還能斷送了區區性命。
太平興國年間,崇陽縣令張乖崖巡查治下,見一看庫小吏的頭巾下藏著一枚銅錢,文曰「太平通寶」,便奪錢詰道:「你這廝,恁地監守自盜。左右,叉出去杖四十。」
那小吏倒也不是微末出身,頗有些硬氣的,勃然道:「老爺好生蠻法,盜一文錢妨甚事,乃杖我耶?你能杖我,不能斬我也。」
乖崖怒而執筆,寫下判詞:
「一日一錢,千日千錢。繩鋸木斷,水滴石穿。」語罷,仗劍斬其首。百餘年後,嶽飛亦行乖崖之事,嚴令:「取人一錢者,必斬。」再後來,到了乾道年間,朝廷也頒令:「敢船載錢寶一文以上過界者,流配。」
一錢重丘山,鬥粟輕糞土。
凡此種種,既有馭下嚴明的緣故,亦緣於大宋的「錢荒」。
白銀帝國
彼時的大明王朝,已是無餉可發,無兵可徵,無糧可運。嘉靖帝下詔停止寶鈔輸京以來,鈔益無用,哪怕是將寶鈔明晃晃地碼在大街上,也無人問津。現如今能讓軍士搏命的,也只剩下白花花的銀子了。
蔣臣所提的鈔法不啻於空中樓閣,如今大明朝國庫早已見底,又有誰肯以銀兌鈔?可若是不行鈔法,那無盡的餉銀又該去哪裡湊呢?
戶部侍郎王鰲永和內閣首輔陳演應該比誰都清楚,此刻他們在殿內細碎地踱步,眉蹙得就像白銀的邊翅,一副恨不得毀家紓難的樣貌。可是後來李自成攻入北京後,他們一個獻銀數萬兩,一個獻銀四百萬兩,真箇是「蔚為壯觀」。原來白銀都進了貪官的口袋,鼓囊囊地把大明往泥潭裡拽,最後與權貴的屍骨一起江山共老了。
倪元璐該是不明就裡的,他本不是個斂聚能臣,陳演也譏他:「元璐書生,不習錢穀。」本次君臣奏對,多是由下屬蔣臣面陳皇帝,他則在一旁為之襄助。
戶部主事蔣臣,安徽桐城人,崇禎十六年(1643)六月舉賢良至北京。他曾經親身經歷過桐城的民變,並將之記錄在自己的《桐變日錄》裡。如今天赤如血,流民萬裡,無外乎就是貧戶去搶富戶的白銀罷了。今日他言說鈔法之事,也都是洪武年頒行大明寶鈔的那些舊例,唯一不同的是新鈔可以兌換白銀,只是連他自己都不信罷了。
方才聽到蔣閣老一聲怒吼,蔣臣更是畏縮不敢張口,汗也涔涔,心也沉沉了。
崇禎本想再問什麼,可西北軍情卻紛至沓來了,不出意料的,儘是些潼關失守、孫傳庭戰死的喪氣事。這鈔法便再也沒人關切,草草地胎死腹中了。
又幾個月,太和殿裡的六人也都有了結局:
崇禎煤山殉了國。
陳演降了李自成。
蔣德璟投奔南明。
王鰲永歸順滿清。
蔣臣失了蹤跡,據說是出家為僧了。
至於倪元璐,他也同崇禎一樣,掛起了繩子,伸出了脖子,唯以區區報君王了。照例是有絕命書的,上云:
「死,吾分也,勿以衣衾斂。暴我屍,聊志吾痛……」
西錢東漸
吳煦疾奔外灘的英國領事館,與英法領事磋商中外會防事宜。西人的嘵嘵與國人的懦懦,真是一番漫長的糾扯。於是白銀,以及會防的一切關節,都像高山巨峭般橫亙在吳煦的面前。以租界軍務、開溝築路、洋槍洋炮等開支為酬,吳煦成功地讓一年前把北京變成煉獄的敵軍化為友軍,只是這次英法聯軍再也沒有佔人都城的氣魄,反與華爾、白齊文率領的洋槍隊一起被太平軍逼入絕境,狼狽遁走。
清軍反倒樂見此景,大解數年之鬱悒。正欲謀克天京的曾國藩也對上海的戰事洞若觀火,見洋人折戟,便揶揄道:「人之畏長毛,亦與我同,委而去之,真情畢露。」
鹹豐以來,滬上之軍務講求內外兼顧。吳煦久在此地浸淫,又曾助吉爾杭阿平定小刀會之亂,斷不想重蹈吳健彰之覆轍。幸好委去的錢鼎銘不負所托,帶回了數千援兵防滬。雖不知曾國藩推薦的這支軍隊戰力如何,但聽說其頭領李鴻章剛被太平軍攻破故鄉,或許哀兵必勝,能僥倖保住頂戴花翎,更能保住項上人頭罷。
吳煦哪裡知道,自己花費十八萬兩白銀請來的這位李大人,在把太平軍趕出了上海的同時,卻以更加雷霆的手段剪除了他的親信,單給他留了個候補道員的虛職。吳煦心灰意冷,於同治四年(1865)稱疾辭官。
吳煦歸鄉一年後,與他同病相憐的吳健彰重疾難愈,病死於廣東香山老家。同年,吳健彰的一個名叫帝象的老鄉呱呱墜地。他生於畎畝,曾自稱「洪秀全第二」,並屢用他名來宣揚革命,其名有陳文、山月、公武、帝朱、杞憂公子、中原逐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