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予微茫
荊楚大地，予以文化
暗夜微茫，如希望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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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雪芹 & 蔣勳 主播：蔣勳
第四十回（下）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探春的個性
「鳳姐兒等來至探春房中，只見他娘兒們正說笑。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探春不喜歡隔間，把房間全部打通了。作者在講建築，同時也在講人。探春的性格很像男孩子，健康明朗，不喜歡受委屈，住處的風格反映了探春的個性。
「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上壘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簡，筆海內插的筆如松林一般。」「筆海」就是插毛筆的大簡子。「那一邊設著鬥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汝窯」是全世界最貴的瓷器之一，在英國的拍賣市場，一個汝窯瓷瓶大概是幾千萬英鎊，臺北故宮大概有二十幾件非常好的。「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的襄陽《煙雨圖》」，「襄陽」就是宋朝的畫家米芾，人稱米襄陽，他畫畫的時候喜歡用很多水分，而且常常畫江南煙兩，所以叫《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聯云：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顏魯公」就是顏真卿。探春喜歡煙霞的自由、閒散，她要用這個東西做自己的骨骼，作為生命的本質。她喜歡住在山裡面，追逐泉水、石頭這種荒野的生命。對聯表達了探春的生命態度。
「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大觀窯」是宋徽宗時代的官窯。『佛手瓜」是用來供佛的，非常香。「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磐」是一種石制的打擊樂器，探春這裡的磬是用玉石做的。「那板兒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錘子要擊，丫環們忙攔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揀了一個與他說：『頑罷，吃不得的。』」劉姥姥帶來的這個孫子，本來很怕生，都不敢講話，現在有點兒熟了，所以就要摘那個錘子來打磬。丫環趕快攔住了，因為那個東西很珍貴。
「東首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什麼是「拔步床」？如果你去鹿港的文物館，會看到一種老式的床，除了平常睡覺的床板空間外，三邊還有雕花的木頭架子，上面有一個木頂，兩邊都是抽屜，床的下部、腳踏的地方也有抽屜，再講究點的還有門，可以關起來，像一個小房間。以前女性的床裡能藏好多東西，一層層的抽屜，裡面可以放首飾、內衣什麼的。紗帳就可以掛在床架上，探春床上的紗帳與瀟湘館素淨的窗紗不同，上面繡有一點花卉草蟲。
「板兒又跑過來看，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罵道：『下作的夯子，沒乾沒淨的亂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打的板兒哭起來，眾人忙勸解方罷。」板兒是鄉下長大的男孩，他認得出紗帳上繡的是什麼蟲子。劉姥姥覺得他沒有規矩，就過來打了他一巴掌，這是非常傳統的祖母教育。
作者在寫很優雅的富貴人家的同時，也寫劉姥姥和板兒，這裡有一種對比，讓文學的寫法很活潑、不沉悶。「下作的夯子」，有的版本寫成「下作的黃子」，大約三歲以下的孩子叫做「黃口小兒」。
「賈母因隔著紗窗往後院內看了一會，因說：『這後廊簷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細些。」梧桐樹是越老越漂亮，大觀園是為迎接賈元春回來蓋的花園，時間還不太久。「正說話，忽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賈母問『是誰家娶親呢？這裡臨街倒近。』」賈母在看窗外的梧桐，好像也在想心事，忽然一陣風吹過，從風裡傳來一點音樂的聲音。王夫人等人笑著回說：「街上的那裡聽的見，這是咱們那十來個女孩子們演習吹打呢。」隱隱聽見的是芳官、齡官、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正在演習的聲音。
賈母便笑了，說：「既是他們演，何不叫他們進來演習。他們也逛一逛，咱們可又樂了。」賈母想兩全其美，讓這些女孩子也進大觀園來玩玩，順便可以看她們演戲。「鳳姐聽說，忙叫人出去叫來，又一面吩咐擺下條桌，鋪上紅氈子。」賈母建議說：「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的。」大家看賈母多麼懂享受，借著水的聲音聽戲，肯定是最好聽的。她說：『咱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寬闊，又聽的近。」眾人都說那裡很好。
賈母跟薛姨媽說：「咱們走罷。他們姊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坐，怕髒了屋子。咱們別沒眼色，正經坐一會子，吃酒去。」這個老祖母很了不起，她知道自己坐在這裡的話孩子們會很拘謹，就提醒說不要坐太久。賈母非常知道小孩子心裡在想什麼，她不遷腐，不頑固，很知趣，這是賈母身上通達的部分。「說著大家起身便走」。
「探春笑道：『這是那裡的話？求著老太太、姨媽、太太坐坐還不能呢。」賈母笑著說：「我的這三丫頭卻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回來吃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裡鬧去。」賈母故意說等一下吃醉了，偏偏往寶玉和黛玉屋裡鬧去。可是等一下喝醉了去鬧的不是賈母，而是劉姥姥。
留得殘荷聽雨聲
大家就都笑著出來了，「走不多遠，已到了荇葉渚。那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早把兩隻棠木舫撐來」。「荇葉」是一種水草，「棠木」也叫沙棠木，材質比較輕，既可以做木展，也可以做船。「舫」，是指有彩繪的船。
「眾人扶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劉姥姥、鴛鴦、玉釧兒上了這一隻，落後李紈也跟上去。鳳姐兒也上去，立在船頭上，也要撐船。賈母在艙內道：『這不是玩的，雖不是河裡，也有好深的。你快不要，給我進來。』」鳳姐說：「怕什麼！老祖宗只管放心。」「說著便一篙點開。到了池當中，船小人多，鳳姐兒只覺亂晃，忙把篙子遞與駕娘，方蹲下了。」短短的幾句，鳳姐從利落到緊張就表現出來了。
「然後迎春姊妹等並寶玉上了那隻，隨後跟來。其餘的老媽媽與眾丫環，俱沿河隨行。」寶玉說：「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玉覺得荷葉很討厭，因為荷葉千了以後很難看，髒髒的，給人枯千的感覺。他一直在追逐春天與夏天的美。其實作者是在懺悔自己年輕的時候不知道會發生抄家的事，不懂得繁華的沒落，所以他沒有辦法欣賞殘荷的美。寶釵就笑著說：「你瞧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閒了，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
林黛玉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李商隱的詩裡說，要把殘破的荷葉留下，聽秋雨打在上面的聲音。黛玉在提醒寶玉，人不要只懂得欣賞春天、夏天，也要懂得欣賞秋天的悽涼，因為繁華與幸福不見得會永久。林黛玉是成熟的，因為她在父母離世之後感受到另外一種人生境界。寶玉還沒有到「聽殘荷雨聲」的年齡與境界，可是黛玉卻常常在晚上聽夜雨打在瀟湘館竹葉上的聲音。
寶玉說：「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寶玉永遠欣賞黛玉，對這個女朋友簡直是贊為天仙，馬上就說那就留著荷葉去聽雨聲吧。這其實是在向黛玉學習。
「說著已到了花漵的蘆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茭，更助秋情。」大觀園裡的落花會經過沁芳河，流到一個凹下去的地方，這個地方叫「花淑」，是專門欣賞落花的地方。秋天開滿白蘆花的地方叫「蘆港」。「茭」是長在水邊的菱白，也都已經殘了。秋深以後，草都枯黃了，一派秋天凋零的景象。
嫌素淨賈母贈梯己
「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叫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衡蕪苑。」大觀園每個館的旁邊大概都有小碼頭，可以停船，賈母就叫攏岸。「雲布石梯」就是鋪的石階。
「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衡蕪苑種的全部是香草。《紅樓夢》大觀園的設計中，有的館是視覺的，有的館是聽覺的，有的館是嗅覺的。黛玉的瀟湘館是常常聽到風聲、雨聲的地方，寶釵的衡蕪苑則是嗅覺的。
「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古代大戶人家喜歡擺飾，可是寶釵房子裡卻沒有任何玩器古董。「雪洞」形容寶釵的房子素淨到像大雪蓋住的一個洞窟。「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士定」是仿定窯瓷的品種之一，就是白瓷，這還是在講「白"。寶釵的房間，外面是嗅覺上的撲鼻香味，裡面是視覺上的全白。「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茶奩」是煮茶用的一些工具。「青紗帳幔」就是素色的帳子，上面連花草都沒有繡。
賈母就笑著說：「這孫女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媽要些。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裡沒帶了來。」薛寶釵從南方來，借住在賈家，賈母看到她的房間這樣有點心疼。「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閔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這樣小器。」她說怎麼讓一個住在我們家的客人房間裡光禿禿的，哪裡像一個大戶人家的樣子。王夫人和鳳姐才笑著解釋說：「他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了。」寶釵的個性不喜歡這些東西。薛姨媽也笑說：「他在家裡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
賈母就搖頭說：「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意思是說大戶人家的年輕小姐，房間裡應該熱熱鬧鬧的，不要這麼素淨。以前老人家常常會提醒，家裡一定要插顏色多一點的花，穿衣服也不要那麼素，否則會不吉利，年紀輕輕的就應該去追求熱鬧的東西。
「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緻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意思是說，你們就是應該花花綠綠的，我們老了也許還可以素淨一點，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麼不擺。
「若很愛素淨，少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沒有這閒心了。他們姊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賈母建議擺些東西，當然並不是擺得品位全無、亂七八糟的。她想要給寶釵做室內裝潢了。「我看他們還不俗。如今讓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淨。我的梯己兩件，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因為她最疼寶玉，寶玉一要，賈母就給他了。
「說著叫過鴛鴦來，親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賈母就拿了三樣最好的而且也是最適合的東西給寶釵，因為她知道寶釵喜歡素淨的東西：奇石盆景、小屏：風和「墨煙凍石鼎」，這是一種石頭做的鼎，石頭裡還有一絲絲的像煙一樣的大理石紋。
賈母又交代：「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鴛鴦答應著，笑說：「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裡，還得慢慢找去，明日再拿去也罷了。」賈母的記憶力很驚人，有哪些好東西，她全部記得。東西都有年頭了，連寶玉也沒看見過，大概真的是放了十年沒拿出來。賈母就說：「明日後日都使得，只別忘了。」「說著，坐了一會方出來，一徑來至綴錦閣下。」
行酒令鴛鴦當令官
「文官等上來請過安，因問『演習何曲？'」文官是這個戲班的領班，來請賈母等人點戲。賈母說：「只揀你們生的演習幾套罷。」意思說你們哪些戲還不熟，就演練給我們看，「文官等下來，往藕香榭去不提」。
「這裡鳳姐兒已帶著人擺設齊整，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著錦茵絨毯，每一榻前有兩張雕漆幾；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花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一。」茶几的面兒有的是方的，有的是三角形的，有的是雕成一個海棠花。茶几本身是小的東西，可以擺來擺去，所以它有不同的形式。
「一個上面放著爐瓶，一分攢盒一個上面空設著，預備放人所喜食物。上面二榻四幾，是賈母、薛姨媽：下面一椅兩幾，是王夫人的，餘者都是一椅一幾。」按倫理輩分，賈母和薛姨媽是首席，所以她們是兩張榻、四張茶几王夫人是因為婆婆在，所以只用一個椅子兩個茶几；剩下的都是一張椅子一個茶几。「東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邊便是史湘雲，第二二便是寶釵，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寶玉在末。李紈、鳳姐二人之幾設於三層檻內，二層紗廚之外。」李紈、鳳姐要服侍婆婆，不能坐下來，席位虛設在有點像走廊的地方。
「攢盒式樣，隨幾之式樣。每人一把烏銀洋鏨自斟壺，一個什錦琺瑯杯。」裝食物的盒子的花樣是跟茶几的式樣配合者的：茶几是海棠花，上面放的食盒就是海棠花形狀：茶几是梅花的，上面就是梅花的。「烏銀洋鏨」應該是西洋做的一種小酒壺。「大家坐定，賈母先笑道：『咱們先吃兩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要行酒令了。酒令是以前民間非常普遍的一種遊戲，現在玩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小時候還看見有人玩，叫做牌九，是把數字形象的東西拿來做酒令，有點像我們現在玩的撲克牌。
薛姨媽就笑著說：「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們如何會呢，安心要我們醉了。我們都多吃兩杯就有了。」行酒令輸了，就要喝一杯，所以薛姨媽很擔心。賈母笑著說：「姨太太今日也過謙起來，想是厭我老了。」薛姨媽笑道：「不是謙，只怕行不上來，倒是笑話了。」王夫人忙笑著說：「便說不上來，只多吃一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咱們不成！」薛姨媽點點頭，笑說：「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賈母笑道：「這個自然。」說著，就喝了一杯。行酒令要有一個令官，令官要先喝下門前的令酒。
接下來就是賈母行酒令，可「鳳姐兒忙走至當地，笑道：『既行令，還叫鴛鴦姐姐來行便好。』眾人都知賈母所行之令必得鴛鴦提著，故聽了這話，都說『很是。』」因為賈母年紀大，記性不好，所以鳳姐就拉鴛鴦來替賈母行酒令，等於賈母是令官，執行者是鴛鴦。
王夫人笑著說：「既在令內，沒有站著的理。」行酒令的時候，階級就打亂了，令官是最大的，所以鴛鴦雖是丫頭，也要坐下來。「回頭命小丫頭子：『端一張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鴛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鴛鴦還是覺得自己是丫頭，不適合在這種場合裡坐下來，但最終還是坐了。鴛鴦是令官了，也喝了杯令酒，然後笑著說：「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便要受罰的。」好，要開始玩了。行酒令牽涉到好多典故，鴛鴦不識字，可是她從小幫老太太玩酒令，最後就都學會了。以前大戶人家的丫頭其實很厲害，她們懂得那個文化裡的整套東西。
王夫人等都笑說：「_一定如此，快些說來。」鴛鴦還沒開口，劉姥姥就下了席，擺手說：「別這樣捉弄人，我家去了。」鄉下老太太從來沒見過這些東西，根本不會玩，就要走。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鴛鴦喝令小丫頭子們：『拉上席去！，小丫頭子們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劉姥姥只叫『饒了我罷！'鴛鴦道：『再多言的罰一壺』劉姥姥方住了。」
鴛鴦說：「如今我說骨牌副兒，從老太太起，順領說下去，至劉姥姥止。比如我說一副兒，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頭一張，次說第二張，再說第三張，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兒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話，比上一句，都要叶韻。錯了的罰一杯。」
「骨牌副兒」是用兩張以上的骨牌配成一套，這個遊戲裡，鴛鴦指定三張牌為一副。遊戲規則是鴛鴦抓三張牌，然後打開，玩的人看到這三張牌，要立刻反應出來第一張是什麼，第二張是什麼，第三張是什麼。比如，第一張是天牌，天牌是上六點下六點，紅綠色各半，你就必須要從這個形象中聯想出句子。就像下面鴛鴦說：「這是天」，賈母就要把「天」字用在句子當中，可以是詩、詞，也可以是民間俗語。等到三張說完以後，合成一副，再喝過令酒才算結束。
眾人都很贊同：『「這個令好，就說出來。'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鴛鴦說：「有了一副了。左邊是張『天'。」第一個得令的是賈母，賈母立刻說：「頭上有青天。」大家都叫好。《紅樓夢》中打牌、作詩都在暗喻人的個性。賈母是這個家族中輩分最高的人，她講到的是很輝煌、富貴、正面的東西，真的是「頭上有青天」。大家可以從圖像(見「牙牌示意圖")上了解什麼是「天牌」。天牌也叫長六，鴛鴦可以講天牌，也可以講長六。如果講長六，就要從「六」來押韻。如果講「天"，就從「天」上押韻。
鴛鴦說：「當中是個『五與六。"賈母就對：「六橋梅花香徹骨。」這張牌上面是五點，底下是六點，全部是綠色。「五」的形狀像一朵梅花，所以形象地用梅花表示「五」；蘇東坡在修建西湖的蘇堤時，做了六座跨海橋，就用六橋，而且，蘇堤上還種有很多梅花，所以是「六橋梅花香徹骨」，這樣把「五」與「六」全部合進去了。
鴛鴦說：「剩得一張『六與么』。」上面紅點一個么，六個綠點在底下，這又是一個形象。賈母說：「一輪紅日出雲霄。」多縹亮的句子，這也反映了賈母的個性。賈母一生富貴，她追求的是生命裡面的吉祥、富貴、榮華。
鴛鴦道：「湊成便是個『蓬頭鬼'。」「蓬頭鬼」是長六、五六、麼六這副牌的名稱，這是非常不好的詞，大家在擔心賈母會不會不高興。但賈母說：「這鬼抱住鍾馗腿。」鍾馗是專門捉鬼的，還押韻。可見賈母根本不怕什麼邪氣，她有一種對生命很正面的追求。「說完，大家笑著喝彩，賈母飲了一杯。」
接下來，就是薛姨媽了。鴛鴦說：「有了一副。左邊是個『大長五'。」「大長五」是上五點、下五點，全部是綠色的。薛姨媽說：「梅花朵朵風前舞。」
梅花又出來了，因為「五」就是梅花的象徵，五點的排列方法構成了梅花。這個「舞"跟「大長五」的「五」還是押韻的。鴛鴦說：「右邊還是個『大五長'。」「大五長」就是「大長五"，因為鴛鴦怕重複。薛姨媽說：「十月梅花嶺上香。」五加五是十，她用了另外一個方法來講，把「十」這個字鑲進去。「當中『二五』是雜七。」上二點下五點，都是綠色的，二加五為七，這個牌叫「雜七」。薛姨媽就說：「織女牽牛會七夕。」把「七」這個字鑲進去了。
鴛鴦說：「湊成『二郎遊五嶽』。」長五、二五、七五這副牌的名稱是「二郎遊五嶽。」這裡的「二郎」是指那個兩點。「五嶽」就是指其中的五個「五」，在旁邊像是五個山一樣的東西。行這個酒令的時候要找到每個牌的特徵，其實是蠻自由的一種遊戲方式。薛姨媽就說：「世人不及神仙樂。」「說完，大家稱貫，飲了酒。」
鴛鴦又說：「有了一副了。左邊是『長么』兩點明。」「長么」就是兩個紅點，上面是一，下面也是一。凡是上下一樣的都可以用「長」這個字。湘雲說：「雙懸日月照乾坤。」鴛鴦說：「右邊『長么』兩點明。」湘雲說：「閒花落地聽無聲。」「閒花」就像是「長么」的兩個紅點，而「長么」又叫「地牌"，所以稱『落地」湘雲會寫詩，語言越來越優雅。賈母和薛姨媽是不會寫詩的，語言比較民間。鴛鴦道：「中間還得『么四'來。」上面是么點，下面是四點，湘雲說：「日邊紅杏倚雲栽。」上面的紅點象徵太陽，底下四點象徵紅杏，因為杏花是紅色的。鴛鴦說：「湊成『櫻桃九熟'。」長么、么四、長么這副牌加起來是九點，所以說櫻桃九熟。湘雲說：「御園卻被鳥銜出。」意思是櫻桃被鳥從御花園裡銜出去了，這句和上句是緊連著的。說完飲了一杯。她們在玩酒令的時候，把形狀和數字的東西一套進去了。
下面來看寶釵的，鴛鴦說：「有了一副。左邊是『長三'。」「長三」是三點斜排，上三下三，像風裡面的飄帶一樣。寶釵說：「雙雙燕子語呢喃」「長三」兩行平行斜排的六點有點像「雙雙燕子"。鴛鴦說：「右邊是『三長』。」「三長」和「長三」完全一樣，是上三點下三點斜排的。寶釵就說：「水荇牽風翠帶長。」因為三點是斜的，有點像飄在風裡的水草。鴛鴦說：「當中『三六'九點在。"寶釵對：「三山半落青天外。」這是李白的詩句，「三山」是指上面斜排的三點，「青天」指的是下面的六點。鴛鴦說：「湊成『鐵鎖鏈孤舟』。」這副長三、三六、長三的骨牌名稱就是「鐵鎖鏈孤舟」，其中的「三」是指鐵鎖，「六」就是指孤舟。寶釵說：「處處風波處處愁。」全部是押韻的詩句。「說完，飲畢。」
鴛鴦說：「左邊一個『天'。」黛玉說：「良辰美景奈何天。」這句話出自《遊園驚夢》。黛玉和寶玉一起偷偷看《牡丹亭》、《西廂記》這些禁書，這是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人知道的。「寶釵聽了，回頭看著他。」寶釵很驚訝黛玉怎麼能那麼大膽，可這也正表明寶釵也偷看過了。
「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說：「中間『錦屏』顏色俏。」「錦屏」是上四下六，因為上紅下綠很鮮豔，像彩色屏風。黛玉就說：「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這又是《西廂記》裡的句子。「紗窗」是指下面的六個綠點，「紅娘」指的是上面的紅點。鴛鴦說：「剩了二六'八點齊。」「二六」，上二下六，全是綠色的。黛玉說：「雙瞻玉座引朝儀。」鴛鴦說：「湊成『籃子'好採花。」這副牌是由長六、四六、二六湊成，名叫「籃子"，其中紅色的四點像花朵，所以說「好採花」。黛玉就說：「仙杖香挑芍藥花。」「說完，飲了一口。」
鴛鴦說：「左邊'四五』成花九。」迎春說：「桃花帶雨濃。」大家說：「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像。」接下來，所有的人都說錯了，因為他們故意趕快通過，然後讓劉姥姥說，大家都想看劉姥姥到底怎麼說。
鴛鴦就說：「左邊『長四』是個人。」上四、下四是人牌，「天」、「地"、「人」牌的話，「天牌」是六，「人牌」就是四。劉姥姥聽了半天，就說：「是個莊稼人罷。」她完全不會玩酒令，可是她也有她的本事，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大家大笑起來。賈母說：「說的好，就是這樣說。」她在鼓勵劉姥姥。劉姥姥笑著說：「我們主家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眾位別笑。」鴛鴦接著說：「中間『三四』綠配紅。」底下四點是紅的，上面三點是綠色斜排。三點綠色斜排很像毛毛蟲，她就說：「大火燒了毛毛蟲。」大家都笑說：「這是有的，還說你的本色。」鴛鴦說：「右邊『么四'真好看。」上面么點，底下四點，都是紅色。劉姥姥說：「一個蘿蔔一頭蒜。」「四"很像蒜瓣，那上面的「一」就是蘿蔔。眾人又笑了。鴛鴦說：「湊成便是一枝花。」「一枝花」是長四、三四、么四這副牌的名稱。'劉姥姥兩隻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大笑起來。
作者在這一回的結尾讓富貴和窮困之間有了一種對話的關係。第四十回很容易被誤認為寫的是劉姥姥被捉弄的事情，事實上劉姥姥是《紅樓夢》裡一個重要的人物，通過她，我們有了看待賈府生活的另一種角度。劉姥姥用她自己的本色，表現出了一種生命力。作者在這一回裡最想表達的，就是文化的優雅、講究、精緻必須經常回歸到鄉土旺盛的生命力中去。我們既希望民間文化有所提高，又希望精緻文化能夠到民間去獲取一種活潑的生命力，這才是一種最有效的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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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上）
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中）
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下）
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上）
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中）
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下）
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封額，怡紅院迷路探深幽（上）
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封額，怡紅院迷路探深幽（中）
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封額，怡紅院迷路探深幽（下）
第十八回：慶元宵賈元春歸省，助情人林黛玉傳詩（上）
第十八回：慶元宵賈元春歸省，助情人林黛玉傳詩（中）
第十八回：慶元宵賈元春歸省，助情人林黛玉傳詩（下）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上）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中）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下）
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嬌音（上）
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嬌音（中）
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嬌音（下）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上）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中）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下）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上）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下）
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上）
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中）
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下）
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痴女兒遺帕惹相思（上）
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痴女兒遺帕惹相思（中）
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痴女兒遺帕惹相思（下）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上）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中）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下）
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上）
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中、下）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上）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下）
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上）
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
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下）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上）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中）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下）
第三十回：寶釵借扇帶機雙敲，齡官畫薔痴及局外（上）
第三十回：寶釵借扇帶機雙敲，齡官畫薔痴及局外（中）
第三十回：寶釵借扇帶機雙敲，齡官畫薔痴及局外（下）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上）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中）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下）
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上）
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中）
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下）
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苔撻（上）
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苔撻（中）
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苔撻（下）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裡錯以錯勸哥哥（上）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裡錯以錯勸哥哥（中）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裡錯以錯勸哥哥（下）
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上）
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中）
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下）
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雲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上）
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雲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中）
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雲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下）
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院夜擬菊花題（上）
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院夜擬菊花題（中）
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院夜擬菊花題（下）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上）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下）
第三十九回：村老老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上）
第三十九回：村老老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中）
第三十九回：村老嫗是信口開河，痴情子偏尋根究底（下）
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上）
蔣勳，臺灣知名畫家、詩人與作家。臺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其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十種，並多次舉辦畫展。他認為：「美之於自己，就像是一種信仰一樣，而我用布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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