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的「陘」「藁」,山西的「岢」「隰」,浙江的「鄞」「衢」,安徽的「歙」「黟」,河南的「澠」「陟」,湖南的「澧」「醴」……這些縣級政區名稱中頗為生僻的漢字,能有多少外地人識得、讀得、講得呢?殊不知,中華民族那深邃、博大的地名文化,正是植根於這些除地名領域難得一見的「專用漢字」。
作者且行且記的地名專用字
幾年前,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長途電話:「我是蘇北泗洪縣孫元鎮一個鄉村小學的語文教師。多少年來,每逢新生入學第一課,我都要教他們認識家鄉的名字——zhuǎi頭村。這個zhuǎi字,筆畫並不多,左為『土』,右為『只』。學會之後,孩子們總要問:『咱村兒這麼大,當年又是新四軍的抗日根據地,為什麼《新華字典》沒有這個字,連《辭海》裡都找不到?』現在,我就要退休了。離開講臺之前,只有這件心事未了……」
我默默傾聽著,腦海浮現這樣的情景:蘇北農村,再普通不過的小學校,一位兩鬢如霜的老教師,為給家鄉熱土之字討個「名份」,茶飯不香,夜不能寐,終於觸動電話按鍵,找北京、找國家管「字」管「名」的部門、找能為老百姓辦這事的人。幾經輾轉,國家語委的同志指點他找到了我,於是痛痛快快地訴說,認認真真地期待……面對這般誠懇、這等執著,我感到心靈的震顫:養育我的人民難得需要我了,所有的冷漠、推諉都愧對良心!
專,是這些地名專用漢字的共性,主要分三種情況:①自古專為地名而設,或在歷史演進中逐漸專用於地名,以少見而顯得生僻。如:郪,除地名外未見其他義項;垕,本同「厚」,現僅見於河南名鎮「神垕」。②「字形」本為社會生活通用,藉助方言進入地名而另有「字義」甚至「字音」,以「同」亦「不同」而多生麻煩。如:磜qì,同「砌」,用於臺階、堆砌;用在廣東方言讀zhài,意為山勢險要。③古今語言文字典籍未見記載,卻在邊遠之區、偏僻之地逕自「生長」,字的形、音、義俱全,以出處不詳而通用受阻,例如字謎有「水落石出——泵」,雲南一地名用字卻是「水」在上、「石」居下,意為「水落石上」。
「南人不識『盩厔』(zhōuzhì),北人不識『盱眙』(xūyí)」,這是前人形容地名專用漢字生僻的俗語,所舉兩例堪稱代表之作:陝西「盩厔」,西漢置縣,地貌特徵素稱「山曲為『盩』,水曲為『厔』」;江蘇「盱眙」,秦置縣,縣治有聖人山,登峰可高瞻遠矚,取意「張目為『盱』,舉目為『眙』」。年復一年,山河依舊,北方人不識的南方「盱眙」尚存,南方人不識的北方「盩厔」已被同音字「周至」取代,認、讀固然方便但字義全非,蘊涵的歷史與文化蹤跡全無。可見,人世間「利」「害」相伴,「趨利」尚須「避害」。
在膚色、飲食、服飾、建築等外在特徵日益弱化的今天,一個民族真正獨立於世的根基非博大精深的歷史文化莫屬,首要標誌就是擁有足以抗禦外來同化的語言文字。經濟全球化,讓昔日可望不可即的異國他鄉近在咫尺;社會信息化,令不起眼的窮山僻壤因人因事一舉名聞天下。然而,當難得一見的地名專用漢字突如其來,我們欲張嘴卻不知發什麼音,欲動筆卻不知該怎麼寫,欲藉助電腦而龐大字庫並無其位,欲引經據典而浩瀚字海難覓其蹤。捫心自問,幾代人為之奮鬥的語言文字規範化和地名標準化似乎還缺少些什麼?
已「通用規範」的地名專用字在此
早在1988年,《現代漢語通用字表》以7000字囊括省、地、縣三級政區名稱使用的全部漢字;後來,僅出現湖北宜昌市增設猇亭區所用的「猇」游離其外。近些年來,國家地名和語言文字部門聯合開展地名用字讀音規範化工作,已在應用廣、影響大的行政區劃領域取得階段性成果,全國幾萬個鄉鎮名稱的用字狀況盡在掌握之中——通用字以外,計有生僻字136個,異體字21個,繁體字3個,代用字5個,其他字10個。
2007年,在新一代《規範漢字表》(徵求意見稿)中,地名用字受到前所未有的器重,通用字以外的鄉鎮名稱用字多在此獲得國家級「合法身份」:生僻字裡,僅部首「土」就收有圫、坬、堖、塅、塝、塸、埨、垵、垎、垕、埏、垾、埌、埇、埫、堎、埤、堨、塄、堽、墕……獲準在地名中「復活」的異體字也有:琊(玡)、淼(渺)、椏(丫)、鉅(巨)、殽(淆)、陞或昇(升)、吒(吒)、迺(乃)、並(並)、雒(洛)、㵲(潕)、甽(圳)。在此基礎上,還有必要作進一步調整。
其一,為方便地名的使用,對地名中已成定式的雙音詞,不宜收一字、棄一字,還是恢復其固定「情緣」為好:崾嶮(yàoxiǎn),指西北黃土高原一種馬鞍形地貌,常用於陝、甘、寧的聚落名稱(嶮,甘、寧亦作「峴」),應補收「嶮」;圐圙(Kūluè),北方方言,指四周有牆而無頂蓋的空場,在山西、內蒙古用於聚落名稱,應補收「圙」;瑯琊(lángyá),本義為「似玉的骨」,在魯、浙、皖等用於山名、寺名,一度以「琅玡」替代,應補收「瑯」,避免「瑯玡」混用;枎㯊(fūyān),植物名,在貴州用於鄉名,可考慮補收。
其二,正在鄉鎮名稱中存活的其他異體字,其合法身份值得三思:衖(xiàng、lòng),字義同「巷」(裡弄)卻兼有兩音,不宜簡單改作「巷」或「弄」;逕(jìng),「徑」的異體字,在贛南讀「gàng」,指兩端寬、中間狹的地貌,屬區域性聚落通名;砦(zhài),當代認作「寨」的異體字,而歷史上指「營壘」「鹿砦」等軍事設施,具有軍事含義的聚落名稱不應以「寨」替「砦」;菉(lǜ、lù),「綠」的異體字,兩廣由「碌」(lù)演變的地名或廣東有名的梅「菉」(lù),不便代之以「綠」;獏(mò),獸名,同「貘」,與其收「貘」不如收筆畫較少的「獏」。
其三,含義獨到的特殊用字是否收錄,不妨再斟酌:「石+太」(tài),未見於古今漢語辭書,在廣東指稱東高(稱「上~」)西低(稱「下~」)的石山,屬區域性聚落通名;浙江永嘉縣依民間傳說拆組「鸂鶒」為「氵+鵣」(chǐ),用於「五~鄉」已年長日久,僅縣境使用者即90萬人;浬(lǐ),計量單位海「浬」已被「裡」取代,用作聚落名稱表示環境有「水」,改用「裡」則失此意義;濛(méng),原定「蒙」的繁體字,但其「細雨貌」或「水名」義項卻非「蒙」能承擔,如吉林靖宇縣原名濛江縣,今縣治濛江鎮用「蒙」便失「義」缺「水」。
其四,注重收錄臺灣省地名用字,體現海峽兩岸不可分割的歷史、水乳交融的文化:廍、塭、湳,常見於當地村名,屬區域性聚落通名;鯓,見於臺南近海的系列島礁「一鯤鯓」至「七鯤鯓」,其中「七鯤鯓」是鄭成功收復臺灣時的大軍登陸地點,「鯓」是記述臺灣歷史不可或缺之字;縣鄉所轄的「村」、市鎮所轄的「裡」,其名稱中的檨、嵵、埜、炤、猐、硘、硦、窯、蚵、層、罟等字,也應酌情選收。
安徽:在黟縣身邊,「歸來不看嶽」的黃山原名「黟山」
隨著地名工作的拓展與深化,地名文化的新觀念越來越清晰:我國疆域遼闊、歷史悠久、民族眾多、方言紛呈,通用的漢字尤為世界上既優秀又複雜的文字。鬥轉星移,時過境遷,漢字隨其主人在歷史長河中行進,常用者活躍,生僻者平淡,無用者消亡。也確有這樣一些漢字,它們的生存空間只在於「地名」,甚至僅用於一鎮、一村、一山、一水,隨地名消失而「死」,隨地名復活而「生」。尚存的地名專用漢字,個個「飽經風霜」「閱歷非凡」,或許還記述著遙遠、曲折的故事,堪稱當地歷史文化的結晶,構成中華民族古老文明的獨特景觀。
在醞釀《規範漢字表》增補地名用字時,我提出:除各級政區名稱用字外,村名與小的自然地理實體名稱用字,數量更為龐大,情況更為複雜,國家尚未組織系統的調查、審定,對其字形、字音、字義實在沒有把握,建議留待《規範漢字表》日後修訂時考慮。有沒有例外?有一個——就在這時,我記起蘇北鄉間的「土只」(Zhuǎi)頭村,想到那位至今不曾謀面的老教師,想到農家孩子一雙雙期盼的眼睛……於是,我向國家語言文字部門陳述原委,懇請慎重決定這個村名用字的去留。
一個村名或許有人記得,更有那數不勝數的村莊、縱橫交錯的街巷、大大小小的山河、星羅棋布的島嶼,其地名專用漢字的底數究竟如何,相信一時沒人說得清。1979年開展的第一次全國地名普查,由各級政府統一組織,以縣級政區為基本單位,按說工作的深度、廣度已相當到位。然而,限於當時的科技與裝備水平,浩繁的普查表格幾乎全靠手工抄錄,加上一些省區的普查成果上報滯後,國家級的地名信息資料庫至今未能實現,地名專用漢字的統計與檢索更是可望而不可即。
相形之下,全國十幾億人名的數位化反而後來居上,排比姓氏的使用頻率、統計人名的重複次數只是舉手之勞,檢索姓名中的生僻漢字也有望攻克。這一切,歸功於國家定期進行人口普查,操作手段日益先進,人名的數位化信息迅速集合、統一管理。而在第二次全國地名普查到來之前,現行地名的專用漢字規範化迫在眉睫,歷史地名曾用字的規範也為歷史、地理、文物、考古、出版、製圖等行業所期盼,如何是好?除地名業務部門日常勤於收集、整理外,最現實、可行的老辦法就是「發動群眾」。
「中國地名網」曾刊載徵集啟事,希望人們留意家鄉的或耳聞目睹的地名專用漢字,收集力所能及的信息(字的形、音、義及所屬縣市),報告國家主管部門,促使這些實際存活、正在使用的漢字納入國家規範序列。陸續的回音令人欣慰:江蘇省民政廳的老地名工作者薛光,提交自己整理的江蘇地名專用漢字30個;《中國水利報》社的張衛東,發來自己收集的地名生僻字12個。不難設想,泱泱神州,十幾億人,眾多海外同胞,關心家鄉、贊助祖國、嚮往未來的熱心人絕非屈指可數……
曾幾何時,人們不識璞玉渾金,常以「生僻」之罪捨棄地名專用漢字來換取一時之便,造成諸多地名無義可言、無理可講、無文化可傳揚。痛定思痛,亡羊補牢,地名專用漢字的倖存者們需要「守衛」——依法遏制來自各個方面、各種理由的人為侵害;需要「呵護」——真心視其為人類的文化遺產,創造傳承祖先優秀文化與克服應用障礙同步的和諧境界。
湖北:沔陽縣改作「仙桃市」30餘年後
原載《中國民政》2008年3期,2015年收入作者自著《天地經緯——地名縱橫談》。「地名筆談」刊載前,作者校對原文並配圖,謹致謝意。
商偉凡,地名學者,中國地名學會副會長,國家《地名志》學術顧問,央視與民政部《中國地名大會》首季總顧問,研究員。1982年畢業於河南大學地理系,從事國家地名工作至今。參加相隔30年的兩次全國地名普查,《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名辭典》《中國古今地名大詞典》《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區標準地名圖集》編纂,全國政區名稱用字讀音審定,第28次南極科學考察及第10屆聯合國地名標準化大會。曾任民政部(中國)地名研究所副所長、全國地名標準化技術委員會副主任、國家普通話審音委員會委員。專業方向為地名應用與地名標準化,著有《天地經緯——地名縱橫談》。
向上滑動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