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德軍發動閃電戰攻佔丹麥與挪威,隨後繞過馬奇諾防線侵入法蘭西共和國,二戰就此全面爆發。隔著大西洋的美國聽不到隆隆的炮聲,所以偵探作家協會的下午茶聚會依舊氣氛熱烈。想像一下在咖啡的濃香與雪茄菸的氤氳之中,埃勒裡·奎因,狄克森·卡爾,克萊頓·勞森們圍著茶几高談闊論的場面,如果能定格成一幀照片得有多麼經典。在推理大師們身邊叨陪末座的一位年輕的小說評論家顯然忘記帶上照相機,反倒是帶來了他自己的一部密室推理小說。在扉頁上他寫到:獻給這個領域最偉大最富技巧性的大師,約翰·狄克森·卡爾,落款是安東尼·布徹,而這部獲得在座所有大師一致讚美的名作就是位列十大密室推理小說第九名的《九九神咒》(Nine Times Nine)。
安東尼·布徹(Anthony Boucher)對卡爾的崇拜似乎有點過了頭,他把《三口棺材》裡著名的密室講義搬到了自己的作品裡,我沒有看到過哪位推理作家整段地引用別人的經典理論並做逐一的拆解分析。而絕妙之處在於,布徹的密室設計竟然沒有在卡爾的講義裡找到解答,所以潛臺詞就是:卡爾先生,請接下來欣賞本人的創新詭計。《九九神咒》絕對是一部卡爾風格的作品,如果當時換上卡爾的名字出版,應該不會讓推理迷感到疑惑。一部讓人滿意的密室作品通常要有創新的詭計、玄秘的氛圍、與流暢的敘事,而布徹在這三方面都幾乎做到了百分百的程度,或許《九九神咒》的排名在勞森的《死亡飛出大禮帽》之後的唯一原因是,如果一部推理作品能有兩個及以上的經典橋段,那會更讓讀者得到滿足。
黑克·塔伯特(Henning Nelms)發表於1944年的《地獄之緣》(Rim ofthe Pit)顯然是想把多個經典詭計放在一部推理作品裡,這樣的氣魄確實偉大;而從結果上看,《地獄之緣》位列十大密室榜單的第二名也完全得到了後世的認同,但這部作品卻是我讀推理小說以來最讓我困惑的一部。我認為翻譯上或許存在些問題,但理性地講,要把十幾個不可能犯罪的詭計串在一起形成一條推理主線實在太過高難度了。如果在黑夜裡放一個風箏嚇嚇人就能算是一種高妙的解答,那這個榜單上排名其後的卡斯頓·勒魯(《黃色房間的秘密》)與冉威爾(《弓區之謎》)定會從棺材裡爬出來對著榜單的創造者愛德華·霍克嗤之以鼻。我認為合理的解釋可能是霍克太過推崇不可能犯罪的謎面,而謎底本身似乎湊合就行。「我來到這裡,是要讓一個死人改變想法」,這樣華麗無比的謎面確實可以讓讀者沉醉,但我想僅有一場驚險刺激的降靈會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得把詭計實現的情節交代清楚,就像卡爾在《三口棺材》裡做的那樣,才算對讀者公平。
以上兩部美國作家的作品都沒有二戰的氣氛,而同一年,英國作家克裡斯蒂安娜·布蘭德(ChristiannaBrand)的《綠色危機》(Greenfor Danger)就是另一番硝煙瀰漫的場景。這是一樁發生在戰地醫院裡的謀殺案,郵遞員赫金斯死在了麻醉臺上,似乎氧氣罐出了問題,裡面被換成了二氧化碳,但麻醉師卻堅稱要換掉罐子裡面的氣體在操作上是不可能實現的。我們那位卡爾的崇拜者,著名推理小說評論家安東尼·布徹先生在讀完這部作品後給作者的評價是:「你會發現布蘭德的對手,都是那些最偉大的名字。」他說的對手顯然是推理女王阿加莎·克裡斯蒂,因為布蘭德即有簡約清晰的敘事風格,又能把多個角色的性格特徵分別刻畫得生動有趣,像極了她的前輩。而在設計紅鯡魚(誤導的情節)上,還能見出與多蘿西·L·塞耶斯同樣高明的布局,導致我在判斷兇手身份與犯罪動機上都掉入了布蘭德的敘述陷進,而這種閱讀上的意外感本身就是我所期待的。
1946年的英國已經進入戰後的重建時期,劫後餘生的釋重感也體現在推理作品中,比如這部《玩具店不見了》(The Moving Toyshop),裡面所展現的文學魅力與英式幽默無疑能讓戰後的人們重新獲得生活的樂趣。這部輕喜劇作品歸入懸疑類或冒險類小說可能更準確些,但考慮到作者創造了一個驚天大謎團,把它納入推理小說也未嘗不可。這個大謎團就在書名裡面,一座玩具店不見了,確切地說頭一天晚上它還是一家玩具店,第二天早上就變成了雜貨店了。同時不見的還有一具老婦人的屍體,而發現屍體的人則是一位回母校來度假的中年詩人。詩人無法斷案,所以他求救於牛津的老同學,文學院的芬恩教授。於是教授帶著詩人把牛津城掀了個底朝天。本書的作者埃德蒙·克裡斯平學文學出身,主業是作曲家,與其說他在寫一部推理小說,不如說是在盡情編織英國式的文學段子。「我這一路從倫敦過來倒黴透頂了。慢吞吞的火車,幾乎每遇電線桿就停,活像一條狗。」牛津的幽默總帶著濃鬱的文學色彩。
這段特殊時期裡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作品就是接下來要寫的這部《猶在鏡中》(Through a Glass, Darkly)。英文的書名確實很難翻譯,如果你已經讀完這個故事,你必然明白稍有不慎就會在書名的翻譯中洩露核心的詭計。英文字面上的「黑暗裡穿鏡而來」展現的就是謀殺發生時的恐怖鏡頭,它像希區柯克在《驚魂記》裡設計的浴室殺人的那個場景一樣震撼,讓人看過就永遠無法從記憶裡抹去。因此,我覺得很有必要為打算閱讀這部作品的讀者奉上這樣一句毫不誇張的警示語:膽小者請慎入。此前在《推理小史(39)-女神、牧師、與心理醫生》裡介紹過海倫·麥克洛伊(HelenMcCloy)的處女作《死亡之舞》,那是一部布局細膩、犯罪動機深藏不露的佳作。在我所知的女性推理作家的處女作裡,可能只有克裡斯蒂的《斯泰爾斯莊園奇案》具有與之相當的複雜度。而這部麥克洛伊的成名作在綜合水準上不亞於克裡斯蒂的名作《人性記錄》,兩部作品都有巧妙的身份扮演的橋段。
比創造詭計更考驗推理作家水準的是氛圍的渲染,神秘的傳說與驚悚的當下,文學的張力與心理的跌宕,把這些重要的因素揉捏在一起,通過躍然紙上的各個角色演繹出來,才能把讀者帶入一種沉浸式的體驗,驅使他們去相信超出自身認知界限的事物,比如分身。麥克洛伊在《猶在鏡中》裡對於分身(或者叫活人的靈魂)的鋪敘,一度曾讓我產生錯覺,似乎自己正在看一本科幻讀物。好在我們的主角,精神科醫生拜佐爾·威靈絕對不信幾個證人所看到的分身現象,具體地說是鄉村美術女教師克蕾爾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兩個不同的地方。我能保證詭計裡面並沒有雙胞胎出現,兇手是一位在精神意志上可與威靈醫生匹敵的角色,他製造的是讓人深陷其中的幻象:「你來到一個房間……你看見前面一個色彩斑斕的三維實心映像,遵從光學定律而移動。它的舉止有種模糊的熟悉感。你趕緊靠近映像,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它轉動了頭——你正在看著你自己,或者僅是你自己的一個鏡像——當然並沒有鏡子……如果一個人看見了他自己的分身的話,他將會很快死去……」
約瑟芬·鐵伊 (Josephine Tey)發表於1951年的《時間的女兒》(The Daughter of Time)屬於另類的推理小說,裡面討論的案件不是發生在當下,而是四百年前,這類作品通常稱之為歷史推理小說。格蘭特探長在住院期間百無聊賴讀起了英國歷史,並對理查三世為了篡奪王位而謀殺了被囚禁在倫敦塔內的兩個小王子的事件產生了懷疑,而這種疑慮產生於書中的一幀理查三世的肖像畫:「他是歷史上最惡名昭著的一起罪行的謀劃者,同時他又長著一張最正直的法官或行政長官的面孔。」這種違和感一直困擾著病床上的格蘭特探長,他通過自身的魅力動員了包括護士在內的多位臨時助手,通過收集各種歷史材料並進行交叉驗證,隨後令人驚奇的事實浮出水面:理查三世完全不是史書上描繪的那種十惡不赦的暴君,反而是一位胸懷磊落,治國有方的明君。一個崇尚詭計的讀者或許難以讀完這本作品,除非他同時又酷愛文學。
從二戰的爆發開始算起的十年裡,如果我們把推理三巨頭的作品移到一邊,依舊可以欣賞到一個五光十色的推理世界。海倫·麥克洛伊的《猶在鏡中》把讀者的心理氛圍調動到極致;安東尼·布徹的《九九神咒》是對密室之王的最高級別的致敬;克裡斯蒂安娜·布蘭德的《綠色危機》讓推理小說與二戰永遠交織在一起,這種感覺如同《飄》與南北戰爭;埃德蒙·克裡斯平的《玩具店不見了》在推理領域也證明了牛津永遠是英國文學的搖籃;約瑟芬·鐵伊的《時間的女兒》揭示了一個真理:千萬不要盲從歷史書上的觀點。我對這些名作的排序大抵如此,至於黑克·塔伯特的《地獄之緣》,我唯有兩個期待:找一找愛德華·霍克本人對於十大密室榜單的解讀,能把這本書排在絕對經典的《黃色房間的秘密》之前,總得有些瘋狂的理由才好;其次就是,看一看能否買到英文原版再讀一遍,也許沒有讀懂中文版並非我的問題。
附錄:
1981年,由短篇推理之王愛德華‧霍克(Edward D.Hoch)主持評選的十大密室推理小說:
1.《三口棺材》(The Three Coffins, 1935) 約翰‧狄克森‧卡爾
2. 《地獄之緣》(Rim of the Pit, 1944) 黑克‧塔伯特
3. 《黃色房間的秘密》(The Mystery of the Yellow Room, 1908) 卡斯頓‧勒魯
4. 《歪曲的樞紐》(The Crooked Hinge, 1938) 約翰‧狄克森‧卡爾
5. 《猶大之窗》(The Judas Window, 1938) 約翰‧狄克森‧卡爾
6. 《弓區之謎》(The Big Bow Mystery, 1892) 伊斯瑞爾‧冉威爾
7. 《死亡飛出大禮帽》(Death From a Top Hat, 1938) 克萊頓‧勞森
8. 《中國橘子之迷》(The Chinese Orange Mystery, 1934) 埃勒裡‧奎因
9. 《九九神咒》(Nine Times Nine, 1940) 安東尼‧布徹
10. 《孔雀羽謀殺案》(The Peacock Feather Murders, 1937) 約翰‧狄克森‧卡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