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的風
孫昌建
1車過岡山
車過岡山，想約高陽喝一杯
電話一直不通，才知斯人已經遠去
可井水還在，岡山不言
那隻1948從筧橋飛來的大鳥
如今停泊於何處
它的羽毛是否已經失聯
如今大街上機車轟鳴
頭盔好似永遠處於戰鬥狀態
最後投下的只是鳳梨酥和繁體字
在有奶茶的餐桌上紛紛墜海
車過岡山，岡山不言
有井水處必有西子灣
一條叫愛河的河流
就這樣流過了之乎者也
最後全都流進榮總醫院
一寸河山一寸血
猶記當年駕駛的霍克3
如今已有小鳥給我讓座
從捷運站直升到地面
我突然看到我的臺灣一笑嫣然
車過岡山，車沒有過岡山
我只是在地圖上看到了：岡山
（註：1948年，杭州筧橋的中央航空學校全體搬遷至臺灣高雄的岡山，家住杭州黃河橋的文職人員高陽從此離開大陸，後華語圈中有「有井水處必有高陽」之言。）
2 淡水
泊江的夕陽
似乎在等我的最後一眼
垂釣者把上鉤的魚放入河裡
魚兒複又上鉤
我也是第二次涉水
涉入這片秋江的夕陽
又一條船靠岸了
同一條船又離港了
和小寞嘗一口冰淇淋
這一路走來亦濃亦淡
3 街巷
沒有深入的可能了，沒有
繽紛和破敗，沒有補丁和氣味
沒有香爐和大頭貼，沒有肉慾
沒有方言和黑話，沒有吆喝
沒有一張桌子三張條凳
沒有文身，沒有內衣在風中跳舞
沒有阿婆在竹椅上曬太陽
沒有一條魚在你面前翻白眼
沒有含一口汽水一路跑一路噴射在牆上
但是臺北還有，杭州沒有了
4 猴硐貓村
我對一隻貓總是喜歡不起來
我拍下她們，只為了一種生態
我愛過她，家常的那一種
直到她喘息著冰冷著離開
我對一片廢墟有太多的留念
何況曾是煤礦，燃燒的時代
並不是一點就著的
像我的個性，持久而閒散
壓抑了很久，一直沒有爆發
最多躬起身子喵喵喵地叫幾聲
我想一直挖下去挖下去
讓一隻貓突然飛起來
6 繁體字
繁體字我是認識的
雖然我不常寫
正如我也會說謝謝
但我不常說
不寫不寫就不會寫了
不說不說就不會說了
7 假裝喜歡大海
愛你的藍
愛你的泡沫
愛你的生氣和快樂
愛你把女人的頭髮和裙子弄亂
還有你性感的聲音
還有你豐滿的色彩
最後還有你的包容和埋藏
你的全裸和半裸的鹹
8 假裝深沉得很藍
頭髮飛起來的時候
才感覺頭髮少了一些
帽子已經戴不住了
波浪像裙子一樣飛了起來
裙子飛到了天上
太陽就變成了月亮
月亮下一定要抽一根煙
假裝深沉得很藍
9 大海
讓天空再退一步
讓大海再娶一個大海
生下無窮無盡的波浪
在沙灘上曬曬太陽
還要養好多好多的魚
我遊進你的身體
你遊進我的呼吸
讓愛做夢的人和沙子
眯起眼睛在你的發梢邊
裝一個滿滿的鼓風機
天呢，怎麼可以藍得如此
無邊無際得沒有底線
10 大海之二
那無休無止的咆哮啊
竟然沒有讓我半點生厭
那傷痕累累的峭壁啊
你真能享受陽光下的暴烈？
抑或是藍色的溫柔
抑或是琴聲如訴的沙灘
揀一枚圓滑的石頭回去吧
只要它過得了安檢
來個自拍吧，海闊天空
我只需裝進這小方框裡
而一旦放到更遠更廣的背景
我這一粒沙也不一定能飛進你的眼睛
做完所有的規定動作
我就坐下來發呆了
無數的美人魚湧上岸來
可惜我沒有帶一張網去
12 看國父紀念館衛兵交接儀式有感
如此，把一顆子彈發射的弧線
分解成刺刀和皮鞋的一二三
如此，把民國的風紀扣再風紀一下
你手裡有一張挺叫多年的骨牌
如此，我的四叔再喝紹興黃酒時
到孫端的那班船就不會晚點
如此，我的父輩全都分佈在鐵路沿線
就為了汽笛能傳到海的那一邊
如此，小寞在棕櫚樹下走過時
會常常想著杭州的桂花飄香
如此，我以一個觀光客的身份
在墾丁的海邊潛入一片蔚藍
呵臺灣，1894後的臺灣
你為放逐的苦難而站崗
你為大海站成了礁石
你為礁石湧起了大海
13 植物的名字
是麥苗還是檳榔
是鳳梨還是大棚蔬菜
菜，一直延伸到海邊
十字架和觀音站在一起的無名小站
我甚至懷疑一個叫農會的字眼
請原諒一個文革時代出生的人
基本叫不出植物的名字
眼睛卻沒有移開過綠色的窗外
窗外，林青霞最後也沒有嫁給秦漢
正如到了霧社卻沒有看到霧
而我需要的是稻米和牛肉麵
抑或某一聲溫暖的問候
而那上了年紀的鐵軌
在夕陽如黃金的時間裡
並不理會世上的改朝換代
只是我一直沒有嘗過檳榔
一直沒有去傳說的夜店
只是想在海浪把我捲走之前
再坐一段又一段的火車
不一定是綠皮的，一定是叫出聲音來的
14 霧社
更多的人去了中臺禪寺
還有一部分去了清靜農場
更多的人畢業後就扔了課本
但課本卻毒害了我們的一生
更多的人看到一棵大樹會仰起頭來
極少的人想到自己正踩著大樹的根脈
你想成為一個好詩人嗎，你要足夠的壞
你要壞得過一個最壞的時代
你想成為一個壞男人嗎，你要足夠的好
你要好得過一把敢於抵擋子彈的弓箭
這就是霧社，一個地名
從埔裡轉車，旅行社從不安排
16 右和左
浮動電梯上
所有的人一律站在右邊
把左邊讓出來
讓那些想快的人走得更快
17 從前
從前的豬油拌飯
今天要排半個小時的隊
從前的豆腐是手做的
一大早店門口就冒著熱氣
從前下雪天是要生炭爐的
現在一出門就都是炭爐了
從前沒有飛機的
也有不少人坐船留洋海外
從前穿西裝是蠻體面的
現在不露肚臍眼就不叫性感
從前兄弟姐妹搶著水果糖吃
你一口我一口，親熱和友愛
從前有一個1911，還有1949
我們都是她們奶大的孩子
18 在臺大遇紹興老鄉許壽裳
一抹陽光如一杯黃酒
在臺大的小窗上微微搖晃
幾分醉人，不過是文字交往
我只帶了一小罐龍井
泡兩杯吧，這個下午有點困
這個下午，老鄉做了一個夢——
「民國二十九年十月二十九，之霖來
知今日《中央日報》載有紹興以東皋步
敵鼠回東湖字樣，是紹興已淪陷矣！
未知親戚奔避何處，痛哉！」
日記裡天天陰雨，不只是冬季
老好人也有憤怒的時候
當年在杭州梅東高橋
絕不肯第二次為孔子彎腰
而只要有老友求助，如樹人兄
他又要給蔡元培寫信
進教育部不容易但也不難
「五月九日。至蜀一看國產電影《亂世佳人》
將亡國大痛，只以陳園園之死輕輕掩去
將天字第一號的大悲劇，改為一小小悲劇
其癥結所在，還在不敢正視史實
甚矣，孱弱哉，卑劣哉」
孱弱哉，卑劣哉
一群男生在為一場演講準備凳椅
小書店靜得像一個時代屏住了呼吸
我買下許先生的日記
服務生對我說了聲謝謝
20 太平洋的風
真的是太平洋嗎
會不會是臺灣海峽的最南或最東面
騎單車的人扭成了麻花
再一次以波浪拍打礁石的形式
讓藍色再一次正本清源
再一次把鏡頭對準那永恆的虛無
因為燈塔 因為守望和照引
再一次宣告詩意在你的腳下轟轟地存在
存在的可能只是一條鐵軌
從1894到1949
我看不清風是在擦汗還是在吹著硝煙
糾結了半個世紀
到底是長髮好還是短髮好
一直要到兩鬢斑白
才知道黑頭發也可以嘩嘩地飄起來
且飄得彬彬有禮
風會有博愛嗎，風吹過稻浪
會吹過肥沃的泥土，連一顆蔥
也長成了一本電影的特寫
真的是太平洋的風嗎
風中真的有丘逢甲和劉銘傳嗎
還有那個姓蔣的奉化溪口人
風真的認識政權的顏色嗎
風中真的有汪洋中的一條小船嗎
風真的把海峽吹得更寬更廣了嗎
以至於十萬噸的鄉愁也填不滿
真的是太平洋的風嗎
真的是三十臺幣一碗的鹵肉飯嗎
飽了又餓，餓了再吃
這太平洋的風讓我的牙齒
把大海咬得一次次撲向沙灘
這被太陽宦養和寵壞了的熱愛
一次次喊著跳著往後縮
一次次跑著跳著撕碎了天空的海魂衫
2014年10月
（霧社圖片由《城視》雜誌提供，在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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