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七月漠
周末帶孩子去買衣服,試穿時老公站在我身後,堅持不懈的對我說:「買大一碼吧,大一點沒關係的,孩子長得快,買正好的明年就小了,大一碼明年還能再穿一年。」
我懶得理他,付完錢走人。
同樣的對話,我們已經進行過無數次了。老公這種家中獨子,在奶奶和姥姥家又都是長孫的人,永遠無法理解我這種上面有無數個哥哥姐姐,小時候從未穿過一件合身衣服的人內心的痛。
01 過年也沒有新衣服
是的,我上面一共有9個姐姐,當然不全是親姐。在那個資源匱乏,七大姑八大姨一窮窮一窩的年代,衣服也是一種傳家寶,大的穿完給小的,小的穿完給更小的。
很不幸,我就是那個更小的孩子。
從小到大,等衣服輾轉幾手到我這裡時,永遠都是髒髒的,舊舊的,時而肥大,時而短小,從未剛剛好過。
母親安慰我說勤儉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做人不必太計較外表。然後每年過年,當別的孩子都穿上新衣服滿村子亂串的時候,我憋著嘴,站在母親身後,看著她從柜子裡翻出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挨個在我身上比量幾下,直到終於找出一件差不多可以穿的。
我曾無數次在心裡想母親會不會突然從柜子深處拿出一件新衣服,全新的,只為我一個人而買的,大小剛剛好的新衣服,給我一個驚喜,那該有多好。
但驚喜從未有過。我生氣就會被扣上不懂事的帽子,所以為沒有新衣服而生氣,也是不被允許的。
我之所以不太喜歡過年,根結應該就在這裡吧。
02 穿著秋褲跳舞的小女孩
上小學時,我被選進了學校的舞蹈隊,參加鎮上的六一匯演。
裙子是學校提供的,但打底褲要求自己準備。那時候流行一種叫做「腳蹬褲」的褲子,老師讓大家自行購買白色的腳蹬褲穿在裙子裡面。
能入選校舞蹈隊對當時那個幼小的我來說是至高無上的榮譽,所以那條腳蹬褲,我無比重視。
我懇求母親給我買一條,並向她承諾只要她肯給我買腳蹬褲,此後我絕不再要任何新衣服新鞋子。
母親答應我下一個趕集日時去買。
那天是個周六,我早早的起床去學校練習跳舞。舞蹈隊一共8個小女孩,除了我以外,其他7個人齊刷刷的穿上了白色腳蹬褲彩排。
其實沒有人問我,但我主動解釋說「今天我媽去集上給我買去了,下周練習時我也可以穿來了」。
練完兩個小時的舞蹈,我急匆匆的往家裡奔,迫切的想把那條白褲子穿起來。
媽媽答應好我的,她一定會給我買。
我衝進家門,興奮的問母親:「我的腳蹬褲呢?快拿來我試試。」
母親從柜子裡拿出一條舊得泛了黃的白秋褲跟我說:「集上都賣沒了,以後也不進了。你將就著穿這條吧,看不出來。」
我忘了那天我是怎樣跑出的家門,我的記憶自動刪除了那段記憶。
一口氣跑到集市上,賣腳蹬褲的阿姨正在收攤,我問她還有白色的小孩穿的腳蹬褲嗎,她說有啊。
「幾塊錢?」
「5塊。要嗎?」
「不要。」
我就站在她的攤位旁,看著她把那條我心心念念的腳蹬褲收進袋子裡,拉上拉鏈,裝上車……
離我遠去。
因為沒有白色腳蹬褲,我被從前排中間位置調到了後排的最邊上。
那年六一兒童節,有個小女孩眼裡含著淚,卻依舊努力咧開嘴笑著,穿著一條秋褲,在舞臺上跳完了整支舞蹈。
03 人生第一套新衣服:那套大到誇張的校服
還好我的腦子還算好用,初中時考去了市裡讀書。
校服是學校統一要求強制訂的,報尺碼時,老師說校服本身偏肥大,建議大家不要報大一碼,我猶豫再三,報了一個剛剛好的碼數。
打電話給母親要錢時,母親強烈要求我改成大兩碼的,因為這樣初中三年就算身體長得再快,校服也不會小到不能穿需要重新訂的地步。
我跟她解釋說老師不讓報大太多,穿起來會邋遢。母親氣憤的說:「他不讓報大點,那再買校服他能給掏錢啊!」
在母親「絕不會再出錢給你買第二次校服」的威脅之下,我妥協了。
校服的確夠大,我們也預測初中階段身體應該是個瘋狂長高的時期。
但花不澆水不施肥怎麼可能獨自成長呢,連每個月60塊錢的夥食費都時而湊不齊,一日三餐無法保證,一個月有半個月每天只吃兩頓飯,大多數時候根本不捨得買菜只能吃從家裡帶去的鹹菜,長不高再正常不過了。
長高了才是奇蹟,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奇蹟。
直到初三畢業,我的校服依然肥大,上衣長得快要觸及膝蓋,褲子長得直奔脖子。
04 二姨唯一的一套新衣服就是她的壽衣
我家斜對面住著一戶人家,女主人是我姥姥那邊的遠房親戚,論輩分,我叫她二姨。
我家窮,她家比我家還要窮。
每年夏天,麥穗還未變黃時,她家已經斷糧了。二姨拖著瘦弱的病體來我家借糧食,她穿著打著好幾個補丁的破衣裳,褲子也不知道是誰送給她的,松松垮垮,顯得她更加弱不禁風,好像整個人隨時準備著垮掉。她本身說話聲音就小,蠟黃的臉上帶著訕訕的愧疚的笑,兩隻手局促不安的揉捏著衣角,看著父親把半袋子小麥倒進她的袋子裡。
半袋子的小麥她也扛不動,雖然只有幾步遠的路,但仍需要父親幫她送回家。
每次二姨走後,母親都要教訓我一遍:你看你二姨,連吃都吃不上了,咱家至少不缺吃,人得學會知足。
打我記事起,二姨就住在我家對面,對新衣服的執著讓我發現: 她和我一樣,從未穿過一件新衣服。這個我自己發現的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小秘密,讓我無形中對二姨充滿了同病相憐的好感。
二姨死的那年我還未上初中,母親作為鄰居加親戚,過去幫忙。
那天母親卸掉了二姨家柜子的蓋子,大半個身子埋進去翻找,試圖找出一件乾淨體面些的衣服送二姨上路。
我坐在旁邊的柜子上跟母親說:「別找了,我從來沒看二姨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
母親不理我,繼續翻找。我帶著哭腔說:「我都跟你說了別找了,她要是有早都拿出來穿了,平時不穿過年的時候也會穿啊。」
母親抬頭和我對視了一會,她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嘴角憤怒的抽動著,像是要罵我一樣。
但她放棄了,繼續彎下腰去找。
在那個柜子的最底部,用一個大紅包裹皮層層包著的,裡面真的是一身新衣服。
可能是藍色,或者是深灰,我不太記得了。我驚訝的看著母親把它從柜子裡面掏出來,就像看到魔法奏效了一樣。
衣服非常新,應該是一次都沒穿過的。
那天母親拿了一枚銅錢,讓我放進那件衣服的衣角,然後母親用針縫了縫把銅錢固定住。
二姨沒有女兒, 所以放銅錢這件事便由我來做。我不大明白放銅錢的意義,因為我知道根本毫無意義,但依然欣慰自己還能為二姨做點事情。
小時候我是個不太討親戚們喜歡的孩子,因為每次姑姑舅舅們來家裡,我都不怎麼熱情。
我很反感他們每次從包裡翻出兩件舊衣服,然後跟我說:「七月你過來試試,這個還可新了呢,你大姐(也可能是二姐或者三姐)都沒穿過幾次」。
新個大頭鬼,沒有窟窿補丁都不錯了。倔強的我理也不理,徑直走開。
次數多了,我得了個脾氣倔不懂事的美名,雖然大家都不怎麼喜歡我,但看在都是親戚的面子上,仍舊契而不舍的給我送舊衣服。
我曾無數次發誓,等以後自己掙錢了,一定要買很多新衣服,不大不小,剛好合身那種。大學畢業後在買衣服這件事上,我也經歷了幾個瘋狂期。
先是買很多廉價的新衣服,因為沒什麼錢,又想擁有。
而後發現工作中那些衣服穿不出去,於是咬咬牙改變了策略,買衣服開始走少而精的路線,卻又誤入了「精」等於「貴」的坑。
而後又過了幾年,隨著成長,終於明白生活永遠都會有取捨,適合自己的就好。對於衣服,我也不再執著於價格,舒適得體最重要。
但從不買大一碼衣服的病,一直沒有治好。每次快被老公說服,想給娃買件大一碼明年也能穿的衣服時,當年那個站在操場中央,挽著衣袖褲腳練習跳操的孩子,就會跳出來扎我。
那天班主任在我身邊來回走了幾圈,欲言又止。我想他一定看出了我的窘困,既不想苛責我,卻又想讓我在比賽時跳得輕盈些。
他沒有追問我為什麼訂如此大的校服,也沒有隨便找個藉口讓我別參加比賽。後來不知道他去哪裡淘到了一套舊校服給我,已經洗得發白,但穿在我身上大小剛好。
我想著想著,那個穿著肥大校服的女生,又變成了一個穿著秋褲在舞臺上跳舞的小女孩……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糾結什麼,新舊還是大小。
書上說成長最大的獲得就是治癒自己,顯然我尚未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