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又在不知不覺間黃了。
這些年來,油菜花這種最為普通的農作物雌雄雙蕊,受到人們的熱烈追捧,幾近奉為花神;而傳統意義上的春花代表,如桃、李、杏、梨,反到退居二線了。究其原因,一是油菜花有其獨有的規模效應,一望無際鋪天蓋地,環山繞水層次感強,二是金碧輝煌,衝擊視角,又有麥苗、豆苗等新綠襯託,便出奇的炫人眼目。難怪一個個微信朋友圈,無一例外地被染黃了。
但是,在我的童年,油菜花開時卻是普通農家一年中最難捱的日子,二三月間,青黃不接,去年的存糧早已告罄,今年的新麥在地裡還沒有揚花抽穗,田坎上的豌豆胡豆也才剛剛開出蝴蝶一樣的花。在飢腸轆轆的時節,是沒有心思欣賞田園風光的,對花花朵朵自然是熟視無睹。油菜花的絢爛總是殘酷地反襯出日子的黯淡,讓人要麼無精打採,要麼懨懨嗜睡。今天的人們總是恨花期太短,那時的人們卻恨花期太長——只有花謝了,才能長出果實。審美,是飽暖之後的一種奢侈。
菜花黃時,因為花粉傳播的原因,鄉村裡多種疾病高發,尤其是精神病。民間有「油菜花開了,精神病犯了,狗瘋了,醫院院長也瘋了」的說法。我那時小,是很害怕狗和精神病人的。平時溫順的狗,此時也要咬人。武瘋子把整個村子攆得雞飛狗跳,文瘋子像影子一樣跟著你不停地重複絮叨。癔症的、夜遊症的、眼睛鼻子流膿流水的都出現了,讓鄉村充滿恐懼,令人厭惡。
不過,我兒時記憶中,油菜花開多少還算一個興奮點,一來天氣暖和,單衣赤腳也不怕了;二來可以在油菜花叢放縱地嬉戲,比我高得多的花苔,會擋住老師與家長的瞭望。恰如楊萬裡詩云:「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但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什麼是唐詩,只會觸景生情地唱一首民歌:「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毛主席來到咱們農莊,千家萬戶齊歡唱,好像春雷響四方」。這歌的創作背景,是毛澤東主席1958年對成都市郫縣(現在改為郫都區)紅光公社的視察。附和著歌曲傳達出的歡快情緒,我在金色的阡陌跳躍奔跑,幻想著能見到毛主席,過上毛主席給我們好日子。現在想來,那是油菜花給我幼年營造的難得詩意,抹上的鮮見亮色,也賜予了朦朦朧朧的希望。
花事總是與心事相關。
譬如唐代詩人劉禹錫,就因看見菜花而寫了一首很有名的詩:「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詩人曾因詩領罪,被放逐外地做官十多年方回到都城長安。當他再度來到南郊的道教廟宇玄都觀時,滿目皆是盛開的油菜花,而過去的主角桃花則已消失殆盡。桃花的花期本與油菜花基本同步,所以它不是謝了,而是枯死了,被連根拔除了,因為種桃的道士已不知去向。詩人借用花事來表達自己的心事,辛辣嘲諷當年那些打擊、迫害自己的權貴,也就是「種桃道士」,你們到哪裡去了?你們的追隨者「桃花」到哪裡去了?不都在政治爭鬥中黯然下臺銷聲匿跡了嗎?而我這命運多舛的「菜花」,卻好端端地回來了。
我不是詩人,但油菜花也每每勾起我的心事。
這些年人們豐衣足食了,就有了閒情逸緻。春遊踏青,首選就是看油菜花,油菜花季便被放成大眾節日。遊人熙來攘往,如登春臺。而我卻對油菜花心存芥蒂,不願與之近距離地接觸。因為每當看到一片片盛開的菜花,就不由得心生喟嘆——又是一年了,又虛度一年了。油菜花成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的警示物體。我就不免要嗔怪這花要麼開得太早了,要麼開得太勤,要麼謝得太快,讓我成為惆悵客。
當我讀閒書時讀到乾隆皇帝的幾句詩後,我就為自己的淺薄羞愧難當了。這位皇帝詩人寫詩數萬,這是得以流傳的為數不多的幾首之一:「黃萼裳裳綠葉稠,千村欣卜榨新油。愛他生計資民用,不是閒花野草流」。封建帝王尚可從「榨新油」看出「資民用」的價值,以此表示對民情的體恤對民生的關注,我等現代公民,又何苦為一點小情緒而「強說愁」呢?今天,很多人在觀賞菜花,卻少有人在問菜花為何而開。油菜是重要的農作物,在相當長的歷史中還是重要的經濟作物,而油菜開花,則是授粉、產籽的必需,也是蜜蜂釀蜜的的必需。很多農作物都要開花,但都比較隱秘和細小,不像油菜花這樣張揚。但它在張揚過後,很快就會生出一管管菜籽,密密匝匝卻排列有序。成熟後黑色溜圓的小籽粒,就會榨出香噴噴的食用油,進入千家萬戶的廚房。如此看來,花開得早,花開得勤,花謝得快,何嘗不是一件大好事呢?
油菜花有一個很雅致的學名:「芸苔」。芸,普通;苔,花苔。正是這普通的花苔,既給人間鋪排燦爛的錦繡,又給百姓奉獻家常的濃香;讓人既飽眼福又飽口福,有了精神與物質的雙重享受。這才是最值得讚美的啊!
孫犁是我十分景仰的作家。我讀他過他很多小說與散文,但很少讀到他的詩歌。去年,在他故鄉河北省安平縣的一個紀念室裡,我驚喜地收集到他的一首寫油菜花的詩。詩云:「凌寒冒雪幾經霜,一沐春風萬頃黃。映帶斜陽金滿眼,英殘骨碎籽猶香。」生於農村長於農村的孫犁先生,寥寥數語就把油菜花的本質屬性寫絕了!花,賞心悅目,主虛;籽,濃汁飄香,主實。如此虛實相生的物種,自然界的萬千花卉,誰堪比擬?一如孫犁的錦繡文章,誰堪比擬?
「一沐春風萬頃黃」。油菜花沐浴春風而開,人心則沐浴花光而開,花事與開心事映襯交融,當是一派絕美人境。
這人境,切莫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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