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江河的詩六首
著名詩人簡介:歐陽江河,1956年生於四川瀘洲。詩人、詩學批評家,北京師範大學終身特聘教授。迄今已出版十三本中文詩集以及一本文論集。在國外出版四本德語詩集,兩本英語詩集,一本法語詩集,三本西班牙語詩集,一本阿拉伯語詩集。在全球五十多所大學及文學中心講學、朗誦。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歌獎(2010)及年度傑出作家獎(2016),十月文學獎(2015),英國劍橋大學詩歌銀葉獎(2016),《芳草》雜誌2019年度詩歌獎。歐陽江河的寫作實踐深具當代特徵,在同時代人中產生了廣泛的、持續的影響,被視為80年代以來中國最重要的代表性詩人之一。
歐陽江河的詩六首
✍️歌 劇
在天上的歌劇院落座
與各種叫法的鳥待在一起
耳朵被嬰兒臉的春風吹掛在枝頭
一百萬張椅子從大地拋上星空
一百萬人聽到了天使的合唱隊
而我聽到了歌劇本身的寂靜
一種多麼奇異的寂靜無聲——
歌劇在每個人的身上豎起耳朵
卻不去傾聽女人的心
對於心碎的女人我不是沒有準備
合唱隊就在身旁
我卻聽到遠處一隻遊魂的小號
在不朽者的行列中我已倦於歌唱
難以揮別的美永續不絕
從嗓子裡的水晶流出了瀝青
我聽到星空的耳語
從春天的無詞歌冒出頭來
百鳥之王在掌聲中站起
但是遠遠在傾聽的並非都有耳朵
眾人的耳朵被捂住
捂不住的被扔掉
神把緊緊捂住的耳朵
遺留在空無一人的歌劇院
嗓子從舞臺進入播音系統
有人把耳朵從大地撿了回來
又把春天的狂喜遞給下一代
——歡迎來到一百年後的廢墟
✍️萬古銷愁
那把狷狂放到隱忍和克服裡去的是什麼?
那洞悉真理卻躲在偽善後面的,是什麼?
那見懸崖就縱身一跳,見眼睛就閉上的,是什麼?
那因流逝而成為水的,那總是在別處,咫尺之近
但千裡遠的,究竟是什麼?
與你相遇的不是我,也不是非我。
對一秒鐘的萬古說去吧,離我而去吧。
對最後一絲憤怒說平靜下來吧。
對機器哈姆雷特說活過來,和人互換生死吧。
對一夫一妻制說請用陰唇歌唱嘴唇。
對獨裁者說奴役我吧但請先學會拉巴赫,
用大提琴拉。
對中產階級說聽巴洛克還是爵士樂悉聽尊便。
對資產階級說請閉上眼睛聽鋼琴。
對自由說親愛的我拿你往哪兒擱呢?
對牙科醫生說痛的不是牙齒,是心。
對殺人犯說殺了我吧,連同反我,連同我身上的死人和上帝
一起殺。
見刀子就戳,見夢就做,見屁就放,見錢就花。
花紅也好,花白也好,都是花旗銀行的顏色。
見花你就開吧。花非花也開。
而花心深處,但見花臉,花腔,不見一縷花魂。
見杯子就兩兩相碰吧。沒酒,空對空也碰。
一碰就碎
你也碰。
酒不必釀造。糧食不必豐收。文章不必寫。
官呢,官也不必做嗎?
見女兒你就生吧。用水,用古玉和子宮生。
一個子宮不夠,就用五個子宮生。
母親不夠生,就用奶奶外婆生。
女人不夠生,就讓男人一起生。
想叫你就叫出來吧,人的肺腑叫沒了,就把狼群掏出來叫。
痛不夠叫,就用止痛片叫。
扔掉助產士,扔掉產房,要生就生在曠野上。
但那用房子造出來,而不是子宮生的,是誰的嬰兒?
誰把她建造得像摩天大樓?
是用一萬年乘一次電梯,還是讓十分鐘的雪下一萬年?
下雪時,你不在雪中,但雪意會神秘地抵達,像黑暗一樣。
把手伸進陽光,你會觸碰到這黑暗,這雪,
這太息般的寒冷啊。
十分鐘的古往今來。
這樣的萬古銷愁,是你要的嗎?
2010.1.21
✍️汨羅屈子祠
魂兮墨兮 一片水在天的稻花
大地的農作物長到人身上
當星空下降時眾樹升起
稻浪起伏 仿佛巨獸的內臟在移行
一大片黑風衣掉下一粒白扣子
有人衣冷 有人內熱 有人坐忘山鬼
而抱坐在大輪迴上的芸芸眾生
以萬有皆空 轉動驚天的大圓滿
破鬼膽如昆蟲變蝶
多變了一會兒 也沒變出一個突變
但足以變得一小天下
人的孤注下下去
必有神的生死
屈子投水 神在水底憋氣
但天問是問童子 還是問先生?
天注一怒 降下大雨和大神咒
有什麼被深深憋回了黑土地
硬憋著 也不浮出水面透氣
也不和漏網的魚換肺
也不用魚吃掉的聲音說人話
起風了 老宅子譁啦譁啦 往下掉魚鱗
老椅子嘎吱嘎吱 坐在陰陽之界
狂風把萬人灰的楚王骨頭
挖出來吹 往地方戲的臉譜上吹
地方債若非譁譁流淌的真金白銀
國殤又豈是迷花事君的大倥傯
2018.7.21
✍️阿多尼斯來了
心動者,打開心靜的層層卷耳,
借烏雲裹身的舒伯特一聽。
昔人何人,如問如忘,
以深耳掩其深惑,
水田的牛浮鼻而過。
阿多尼斯又來了。
落日之悽美,以眾身皆輕之灰
彈奏圓周率。火山灰,又輕了一些。
鳥爪深及入海泥牛,
以此回看戰國時的騎牛之人,
這一身輕的千金千瓦。
讀罷沙之書的阿多尼斯,
看見晚餐盤子裡的北冥魚,
在信使的水臉上留有一行火焰。
小心魚刺,別碰黃金。
且將一紙魚書投遞到太空郵筒。
是的,阿多尼斯來了。
詞的界面上,懸琴快閃之身
已無江湖拔劍的古禮。
僅憑一米一的郵政綠等高線,
不足以對阿拉伯王子擺譜。
為沙漠王國造一支幽靈船隊吧。
讀古蘭經的人與讀金剛經的人
插肩而過。小綠人與佛系人,
隔著提線人的山水,對望對坐。
宋人黃山谷整日坐著,
竟被五十株水仙惹惱了。
水泥從老榆樹的手指縫譁譁流出。
阿翁去了七九八閒逛。
中文教科書裡的虛詞暗物,
尚未準備好肉身變形記。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呢?
列寧和卡夫卡,
像兩隻機器甲蟲臉對臉。
而無臉的資本無處不在。
非人的擬人化,借身而言。
明月的聲音,深深聽入大地的深問,
聽出雙身劍客的獨孤落荒。
量子男孩止步於飛鳥。
所有的舊人舊物,
已被工具理性翻修過。
光的淚水坐在黑暗劍士身上,
帶蟲眼的古語,充氣般癟了。
而巴黎左岸的託派份子,
被外省法語的神經兮兮迷住了。
蜜蜂嗡嗡的觀念群,
如窮親戚繞身,揮之不去。
詩歌透過稅的凝視成為世界公民。
名詞寫下的,動詞尚未動筆。
這豹紋斑斕的花體字籤名,
這古老韻律的條形碼,竟在光天化日下
為美而甩動,而自我鞭笞。
禁止寫入的,可以闖入。
肉身進不去的,
花園已先在裡面。
愛與死,人神共有的復活。
炸彈與花的唇語,各自難言,
各自因轉世而重獲今生。
心為之一動者,先於讀眾登山,
久久待在詩意的棲身處,
搭建未來考古的感官。
月深沉,往手機裡充多少電
也聽不見千裡外的獨行者。
放多少只螢火蟲在燈芯裡,
菩薩心,也亮不起來。
透過阿多尼斯的隱身和顯身,
你能看到你自己的雙倍
或半個。
桂花的學問漸漸纏身,
餘香的鼻子最終將閃現出來。
無人的處女座一片淨土。
變容之年的敘利亞男孩,
聽著星空中的舒伯特發呆。
七十年前,他從廚房偷了一堆生薑,
把剛冒出的、奇癢扎心的鬍子,
塗抹成波光粼粼的金黃色。
哦這黃金下巴會不會掉下。
急事慢做。
人,並非有椅子就可以坐下。
請對遠人和身邊人,說一寸灰的語言。
請把最後一縷月光
垂直放在全身的顫慄之上。
2018,中秋次日
✍️蔡倫井
1
這些一念閃過的天文與水文,
這一低頭,這掬水在手的空氣臉,
從指縫往下漏,又從漢代畫像磚,
從沉入井底的意念,浮了上來。
如果蔡倫不造紙,世界就只是
一堆磚頭,銅和廢鐵的句讀。
或許駿馬春風會讓詠而歸的遠人
柔軟下來,或許土地連年耕種,
也該歇息了。就讓桂陽郡的穀子,
把土裡面的東西翻出來晾曬,
在農民的烈日下,詞,流了一噸汗。
而我已是喝過蔡倫井水的人了。
2
我,一會是藻井人,一會又是紙神。
肉眼所見,皆懸腕懸筆的古人,
若書桌上無紙,何以落墨?
若紙上沒有鎮紙的崑崙石,
蔡太僕的手跡,也是吹糠見米。
一個宦官,一個形而上的男人,
把自己身上省略掉的部分,
看作人類心靈的終極欠缺。
但欠缺本身也是一種湧現:
蔡倫在皇帝的兩個女人之間
傳遞繁星的謙遜消息,
夾帶著賦的對句,數學的迷思。
3
從井底幽幽浮起的流量臉,
還不是數碼成像,還不可刷臉。
蔡倫先生的石像,暗臉已成月蝕,
其餘的輕盈部分一碰光就飛起,
轉圜無我,幾乎是一門心學。
而一個如琢如磨的單衣老者,
也不試酒,也不習經,也不種鶴,
不糾正大的對錯,而將一閃念
放在土星下細察,使之物化。
紙為何物?這不經意的一閃念呵,
這方法論的提取與固型,
包含了幾個帝國都拔不出的劍氣。
4
武士論劍出招時,山茶花落下了。
晉人王羲之枯坐在蓮花上,
喪亂帖,十七帖,快雪時晴帖,
快落筆時沒了東漢人造的紙。
一頭鵝又能值幾枚銅錢。
洛陽紙貴,先生對練字的童子說,
將字與紙分開:買字,不買紙。
人在桂陽,得學會造紙和聽琴。
造紙,終究是造意。十萬次搗杵,
足以將樹皮,魚網,麻頭及敝布,
與不可解釋的意義攪拌在一起。
再添加些贅生物:人,敬紙為神。
5
詞的呼吸深及地質構造。有人
在海上捕大鯨,在河邊釣小魚。
更多的魚,戴面具待在魚缸裡,
引火焚書時,字的火焰比身體
更狂烈,更像通體透亮的水燈籠。
蔡倫井純屬一個內地意象,
域外來的人,隨身帶多少魚餌,
也釣不起魚來。紙上的活魚,
是從大地深處冒出來的,緊咬住
火焰的鉤。古戲臺下人頭攢動。
漁歌唱罷,魚網自天的穹頂撒落,
撒網的動作,暗含著彈古箏的手形。
6
琵琶,反過來彈是個啞天使。
蔡倫的意義在於從月球回看地球,
而不必登上月球:人,取水在天。
海大,但沒什麼水是眼前這深井
盛不下的,海,就在唇邊。
一團晨霧裹身,突然就散了,
眼中之人被水墨所洇出。
很快這蔥蘢的大塊文章也將平鋪開來,
湖南一帶,處處青山綠水,
刀法和圓周率如木刻一樣流動。
靈在者,茫然不問,欠身何人。
蔡倫無後,廣場大媽翩然起舞。
2019.8.6
✍️博爾赫斯的老虎
1
博爾赫斯的老虎在打盹
一個唱詩班的靈童墊起足尖
噘著嘴,想要親吻它的奇幻鬍鬚
想把童子尿撒在它的意識深處
那麼,就讓這隻文質彬彬的老虎
和中世紀的羔羊們待在一起吧
就讓一場舊約的、引頸之身的雪
因待宰而落在修辭學的虎爪上
天語在上,聖餐般的幼羊耷拉著頭
如奶酪融化在捂熱的手心裡
這白茫茫一片的欲說無詞啊
除非老虎把兩行腳印留在天邊外
不然雪地裡的一個遊吟詩人
一邊走,一邊用腳後跟輕輕擦去的
就不是我,也不是博爾赫斯
2
地窖裡,年深日久的葡萄酒
聽見老虎身上的羅馬圓柱
被一隻酒塞子拔了出來
不是用起子拔,而是用邏各斯在拔
大地的釀造隨虎嘯而幻化
兩個酒鬼中,究竟誰在收藏月色
誰因酒色的老年份而頓生哀愁?
當老式菸斗的雙螺旋軌跡
從菸草味的鄉土緩緩升空時
更遠處,一群戰廢的青銅騎士
已隱身於幻象的紙臉
3
博爾赫斯的老虎是個飽學之士
講課時,口吐蓮花與黃金
但說的儘是滔滔廢話
夾雜著廉價的、壞笑的政治笑話
以及措辭昂貴的、拉丁語的葷笑話
這一切,對年輕人是免費的
當馬拉度納伸出上帝之手
打敗英國人時,整個阿根廷在尖叫
只有博爾赫斯悻悻然說
請安靜,我還沒打敗斯賓諾莎呢
4
一本聖經,即使不是欽定版
即使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妓院讀
也依然是聖處女的、水療的語言
課堂並非孩子們的極樂世界
椅子倒過來,坐在老年人頭上
博爾赫斯私下用業餘偵探的語氣
談論一隻專業老虎。比如
在量子與等離子之間,博爾赫斯
認出了威廉.布萊克的老虎
如果不是認錯人,他就認不出自己
5
記住這個形象:一隻真老虎
從美洲叢林騰空飛起
渾身插滿考據學的電線
你得容忍追蹤信號漸遠漸弱
牽扯出天狼星的細密神經
你得容忍虎紋斑斑的帝國法律
以盲文寫在羊皮紙上
你得容忍飛彈長出鯊魚的牙齒
6
中了一槍的老虎奔跑起來
比飢餓時更快,也更多血腥味
虎嘯:它沒有森林的尾巴
一具骨架透明的巨型捕鼠器
被極權矗立在大地上,如一座紀念碑
眾鼠逃生,老虎卻被牢牢夾住
請把虎頭垂放在刀斧手的手上
看天卦如何變化,看土著人的眼珠
如何嵌入一個失去魔法的世界
7
老虎的呼吸,在檔案裡埋得太深
在墨水和鉛字裡憋得太久
慢慢變硬,慢慢變得抹黑
看不見大數據的螻蟻和負鼠
老虎付出肉身,獲得了空無所有
詞不夠用,紙幣不夠用
老虎身上的金礦就被挖出來用
更多的人需要一隻純金的老虎
以成為上帝身上的蝨子
一個癢女人的世界會一直癢下去
博爾赫斯先生在天堂搔癢
有的是時間把笑點和疑點
逐一寫在卡片上,寫成箴言
而老虎本人,因得到上帝的手稿
成了一個盲人抄寫員
2019.10.27,飛機上
柏樺的詩六首
著名詩人簡介:柏樺,西南交通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詩人。1979年始從事詩歌、隨筆創作、文學批評及英美文學翻譯活動,陸續在國內外刊物上大量發表作品,並在《南方都市報》等全國許多報紙上開寫專欄。近期主要從事詩歌批評及詩歌理論、海外漢學研究, 2006年榮獲西南交通大學黃袁教職工創新獎,四川省有突出貢獻的優秀專家稱號。著作有詩集《表達》《往事》長篇隨筆《去見梁宗岱》、回憶錄《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等,近年來在《今天》《世界文學》《名作欣賞》等雜誌上發表論文有:《非非主義的終結》《中國人的理想與日常生活》《對失去漢學中心的焦慮》《回憶:一個時代的翻譯和寫作》《從主體到身體——關於當代詩歌寫作的一種傾向性》《早期地下文學場域中的傳奇與佔位考察:貴州和北京》《心靈與背景:共同主題下的影響——論帕斯捷爾納克對王家新的喚醒》《〈望海潮〉裡夢杭州》《比冰和鐵更刺人心腸的歡樂----波德萊爾在中國》《讀<魚簍令>兼談詩歌中的地名》等。
柏樺的詩六首
✍️在清朝
在清朝
安閒和理想越來越深
牛羊無事,百姓下棋
科舉也大公無私
貨幣兩地不同
有時還用穀物兌換
茶葉、絲、瓷器
在清朝
山水畫臻於完美
紙張泛濫,風箏遍地
燈籠得了要領
一座座廟宇向南
財富似乎過分
在清朝
詩人不事營生、愛面子
飲酒落花,風和日麗
池塘的水很肥
二隻鴨子迎風遊泳
風馬牛不相及
在清朝
一個人夢見一個人
夜讀太史公,清晨掃地
而朝廷增設軍機處
每年選拔長指甲的官吏
在清朝
多鬍鬚和無鬍鬚的人
嚴於身教,不苟言談
農村人不願認字
孩子們敬老
母親屈從於兒子
在清朝
用款稅激勵人民
辦水利、辦學校、辦祠堂
編印書籍、整理地方志
建築弄得古香古色
在清朝
哲學如雨,科學不能適應
有一個人朝三暮四
無端端的著急
憤怒成為他畢生的事業
他於一八四0年死去
✍️痛
怎樣看待世界好的方面
以及痛的地位
醫生帶來了一些陳述
他教育我們
並指出我們道德上的過錯
肉中的地獄
貫串一個人的頭腳
無論警惕或恨
都不能阻止逃脫
痛影射了一顆牙齒
或一個耳朵的熱
被認為是壞事,卻不能取代
它成為不願期望的東西
幻覺的核心
傾注於虛妄的信仰…
克制著突如其來
以及自然主義的悲劇的深度
報應和天性中的惡
不停地分配著懲罰
而古老的穩定
改善了人和幸福
今天,我們層出不窮
對自身,有勇氣、忍耐和持久
對別人,有憐憫、寬恕和幫助
✍️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
牆上的掛鍾還是那個樣子
低沉的聲音從裡面發出
不知受著怎樣一種憂鬱的折磨
時間也變得空虛
像冬日的薄霧
我坐在黑色的椅子上
隨便翻動厚厚的書籍
也許我什麼都沒有做
只暗自等候你熟悉的腳步
鐘聲仿佛在很遠的地方響起
我的耳朵痛苦地傾聽
想起去年你曾來過
單純、固執,我感動得大哭
今夜我心愛的拜訪還會再來嗎?
我知道你總是老樣子
但你每一次都註定帶來不同的快樂
我記得那一年夏天的傍晚
我們談了許多話,走了許多路
接著是徹夜不眠的激動
哦,太遙遠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這一切全是為了另一些季節的幽獨
可能某一個冬天的傍晚
我偶然如此時
似乎在閱讀,似乎在等候
性急與難過交替
目光流露寧靜的無助
許多年前的姿態又會單調地重複
我想我們的消逝一定是一樣的
比如頭髮與日曆
比如誇誇其談與年輕時的裝束
那時你一生氣就撕掉我的信封
這些美麗的事跡若星星
不同,卻綴滿記憶的夜空
我一想到它就傷心,親切而平和
望著窗外漸濃的寒霜
冷風拍打著孤獨的樹幹
我暗自思量這勇敢的身軀
究竟是誰使它堅如石頭
一到春天就枝繁葉茂
不像你,也不像我
一次長成只為了一次零落
那些數不清的季節和眼淚
它們都去哪裡了?
我們的影子和夜晚
又將在哪裡逢著?
一滴淚珠墜落,打溼書頁的一角
一根頭髮飄下來,又輕輕拂走
如果你這時來訪,我會對你說
記住吧,老朋友
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
✍️誰
一些我們永不可知的名字
在我們身外消失
一個人側著身子的謙遜
正一點點死去
這冥想中的某一個
落葉和陽光灑在他身後
那不是你
或者其它事物
在一次陌生的相遇中
我仿佛碰過你的手指
但當時我卻冥想另一些東西
握手、交談、激動
這是不夠的
我們早該忘了
猶如睡眠與必不可免的工作
日、夜顯得侷促
我想它們也是不夠的
有這麼多的表情變著
可某一個卻使我煩憂
他究竟是什麼
面部瘦削,仇恨敏銳
無常的悲哀細膩地閃爍
這冥想 中的某一個
可能出現在黑暗的樓梯
突然打開電筒,照亮寂靜
可能在深夜的花園裡漫步
或對鏡凝視,一動不動
你講話
你低語一本書的名字
可這東西不認得你
你哭嚷
為一件事或一件舊事
✍️懸崖
一個城市有一個人
兩個城市有一個向度
寂靜的外套無聲地等待
陌生的旅行
羞怯而無端端的前進
去報答一種氣候
克制正殺害時間
夜裡別上閣樓
一個地址有一次死亡
那依稀的白頸項
正轉過頭來
此時你製造一首詩
就等於製造一艘沉船
一棵黑樹
或一片雨天的堤岸
忍耐變得莫測
過度的謎語
無法解開的鮑蟬的耳朵
意志無緣無故地離開
器官突然枯萎
李賀痛哭
唐代的手不再回來
✍️望氣的人
望氣的人行色匆匆
登高遠眺
長出黃金、幾何和宮殿
窮巷西風突變
一個英雄正動身去千裡之外
望氣的人看到了
他激動的草鞋和布衫
更遠的山谷渾然
零落的鐘聲依稀可聞
兩個兒童打掃著亭臺
望氣的人坐對空寂的傍晚
吉祥之雲寬大
一個乾枯的導師沉默
獨自在吐火、煉丹
望氣的人看穿了石頭裡的圖案
鄉間的日子風調雨順
菜田一畦,流水一澗
這邊青翠未改
望氣的人已走上了另一座山巔
✍️騎手
衝過初春的寒意
一匹馬在暮色中奔馳
一匹馬來自冬天的俄羅斯
春風釋懷,落木開道
一曲音樂響徹大地
衝鋒的騎手是一位英俊少女
七十二小時,已經七十二小時
她激情的加速度
仍以死亡的加速度前進
是什麼呼聲叩擊著中國的原野
是什麼象閃電從兩邊退去
啊,那是發自耳邊的沙沙的愛情
命運也測不出這偉大的謎底
太遠了,一匹馬的命運
太遠了,一個孩子的命運
王家新的詩六首
著名詩人簡介:王家新,中國當代詩人、批評家、翻譯家,1957年6月生於湖北丹江口市(原均縣),父母為中小學教師,高中畢業後下放勞動三年多,1977年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從事過教師、編輯等職,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王家新的詩六首
✍️在你的房間裡
在你的房間裡,無論你的牆上掛的
是一匹馬,還是大師們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聖彼得堡的素描,
都會成為你的自畫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無論你看到的
是什麼樹,也無論你遇到的
是什麼人,你都是他們中的一個……
你已沒有什麼理由驕傲。
(2018,1,18)
✍️父親的遺容
面容枯槁,但是鼻梁挺直,
向下深陷的眉頭下,眼瞼緊閉……
生命已離他而去。
在殮布拉上的最後一刻,
他的孫女從他躺著的床頭後面,
俯身拍下了這張照片。
如此蒼涼、消痩,
像被反覆衝刷的防波堤岸。
在他死前,他的眼睛愈來愈大,
讓人幾乎不敢去看。
保姆說:他什麼也不明白了,
但又似乎比任何人明白。
八十九歲。兩次腦溢血,
從半癱瘓、半痴呆到全癱瘓,
到最後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們的父親,到最後只是
躺在那裡,一隻手經常向空中抓……
現在,他永遠安靜了。
我曾久久地看著那些面模,
在貝多芬、帕斯捷爾納克的故居;
那些石膏面模,不,黃金面模!
那眉頭上留下的一縷悲抑,
那緊閉的雷霆般的嘴角,
那種生命之未竟……
不是什麼大師或聖徒,
此刻是同樣的生命
在受難,在向我展現未來;
是同樣的掙扎和忍受,
和那最終的、同樣不可冒犯的
死亡的變容……
面色發灰,眼瞼緊閉,
下葬的殮布已拉上了下頜……
而我只能悲痛屈身……
父親,這就是您最終給我們
留下的一切——
而我的手已不能觸及……
(2018,2,3)
✍️告 別
昨晚,給在山上合葬的父母
最後一次上了墳
(他們最終又在一起了)
今晨走之前,又去看望了二姨
現在,飛機轟鳴著起飛,從鄂西北山區
一個新建的航母般大小的機場
飛向上海
好像是如釋重負
好像真的一下子卸下了很多
機翼下,是故鄉貧寒的重重山嶺
是溝壑裡、背陰處殘留的點點積雪
(向陽的一面雪都化了)
是山體上裸露的採石場(猶如剜出的傷口)
是青色的水庫,好像還帶著淚光……
是我熟悉的山川和炊煙——
父親披雪的額頭,母親密密的皺紋……
是一個少年上學時的盤山路,
是埋葬了我的童年和一個個親人的土地……
但此刻,我是第一次從空中看到它
我的飛機在升高,而我還在
向下辨認,辨認……
但願我像那個騎鵝旅行記中的少年
最後一次揉揉帶淚的眼睛
並開始他新的生命
(2018,2,7)
✍️從阿赫瑪託娃的窗口
在彼得堡,
在阿赫瑪託娃紀念館,
在這座被稱為「噴泉屋」的四層樓上,
仿佛穿過「地獄」的第四圈,來到一個半坡上回望——
我看著窗外這個可疑的帶風景的花園,
我看到樹林間掩映著一個鳥身女妖,
我看到受難的母親,倔犟的兒子,被槍託推倒在地的父親,
我看到一場葬禮在樹梢融化;
我看到我前世的情人仍坐在長椅上發呆,
我看到人們又在樹上張貼詩歌海報;
我看到從這裡出去的人,一個個在胸前劃著十字,
我看到瑪麗娜深陷的大眼睛,在朝我凝望;
我看到幾個探頭探腦的人,仍躲在樹叢後,
衣兜裡露出了報話器;
我看到一隻黑鳥在草地上蹦跳,接著是另一隻;
我看到花園一角的那堆雪,多少年了,還未融化。
我看到死魂靈們仍在鞭打自己。
我看到樹上的夏天和即將來臨的金色秋天。
我看到了春天草地上最悲痛的環舞。
我看著這一切,「仿佛我在重新告別
那在多年前我已告別的一切。」
我看著這一切,仿佛睜眼看著一個夢。
我看著它,我感到在我右肩的背後
還有一個人和我一起眺望,
因為我盤旋而上,在一個時間之塔上
站在了阿赫瑪託娃的窗口。
(2016年7月 彼得堡)
✍️在流淚的隊伍中
幾年前,顧彬曾打來電話:
「老王,你知道嗎,
翻譯你的『柚子』時我哭了,
我哭了!」
而在今天,在委內瑞拉,
在洪水般湧上大街的千千萬萬的人群中,
當其他人都在奮勇喊著口號,
一個三十來歲的婦女卻在止不住地哭,
她邊哭,邊跟上隊伍……
不要問她為什麼哭,
不要問!
不要去問那個德國漢學家,
不要去問一個淚流滿面的囚徒,
不要去問杜甫……
啊詩人,如果你還想得救,
那就加入這流淚的隊伍——
長詩的長夜啊,
那永不破曉的長夜,
那淚水的火把……
(2019年1月23日 上海
✍️最後的營地
世界存在,或不存在
這就是一切,絕壁聳起,峽谷
內溯,一個退守到這裡的人
不能不被陰沉的精神點燃
所有的道路都已走過,所有的日子
傾斜向這個夜晚
生,還是死,這就是一切
冬日裡只剩下幾點不化的積雪
堅硬、燦爛,這黑暗意志中
最冰冷的
在死亡的閃耀中,這是最後的
蔑視。高貴。尊嚴
星光升起,峽谷回溯,一個穿過了
所有港口、迷失和時間打擊的人
最終來到這裡
此時、此地。一,或眾多
在詞語間抵達、安頓,可以活
可以吃石頭
而一生滄桑,遠在另一個世界的親人
及高高掠過這石頭王國的鷹
是他承受孤獨的保證
沒有別的,這是最後的營地,無以安慰
亦無需安慰
那些在一生中時隱時現的,錯動石頭
將形成為一首詩
或是彰顯出更大的神秘
現在,當群山如潮湧來,他可以燃起
這最高的燭火了
或是吹滅它,放棄 一切
沉默即是最終的完成
唐曉渡的詩六首
著名詩人簡介:唐曉渡(1954-),江蘇儀徵人,1982年1月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系,同年2月到中國作家協會《詩刊》編輯部工作,先後任編輯、副編審,現為作家出版社編審、北京大學新詩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著有詩論集《不斷重臨的起點》、《唐曉渡詩學論集》等,譯有米蘭·昆德拉文論集《小說的藝術》等,主編「二十世紀外國大詩人叢書」多卷本、《新詩三百首》(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副主編)、《燈芯絨幸福的舞蹈——後朦朧詩選》等十餘種詩選。
唐曉渡1988年與芒克、楊煉等聯合發起成立「倖存者詩歌俱樂部」並創辦民刊《倖存者》;1990年與芒克等創辦民刊《現代漢詩》(前後印行10期凡16卷)。1995-2002年間先後應邀赴荷蘭萊頓大學、英國倫敦大學、美國布朗大學、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法國裡昂第三大學、捷克查理大學等國外學府講學或朗誦。2001年應邀出席在法國裡爾舉行的第一屆世界公民大會。
著名詩歌代表作:《鏡》、 著名詩歌代表作:《無題》、 著名詩歌代表作:《誡》、 著名詩歌代表作:《五月的薔薇》、
唐曉渡的詩六首
✍️五月的薔薇
——致R. Y
當然,這是一個秘密——
纏綿的藤蔓
怎樣從荊棘叢中
一把抓住春天
卻不知怎麼打開
就這麼暗暗攥著
整整一個冬天的蓄積
憋得血管發藍
迎春開過,櫻花開過
然後是桃花、杏花
壓縮再壓縮的熱情
竟會有雪花的冷淡
慢。必須是慢!
忍耐緩解著忍耐的負擔
這世上不會有過時的芳香
看那些在風中晃動的小拳頭
——我的花事,一百萬顆
瞬時齊爆的集束炸彈!
2002年
✍️大峽谷
看那看不見的
想那不在場的
一隻鷹久久懸停在雲端
倏忽,一道黑色的閃電
但肯定不是那把斧子
它的血,也不足以把山體染紅
什麼樣的孤憤足以裂開自身
緩緩旋轉著,升向天空
沐浴著自己的呼嘯和血
兩列相向的胸膛,同一股穿堂風
沒有擁抱,也不是誘惑
我們無言地沒入這巨大的傷痛
一股清澈的泉水流到腳邊
悄然隱進沙地,無影無蹤
2006年
✍️靖 廬
致S.M
總是從一張白紙開始
兀然落點、布橫
然後馭氣而行,勢所必至
然後千峰萬壑,滿眼雲煙,可言格局
說什麼計白當黑計黑當白
只手撫平黑白兩道
掌心裡綿綿不絕如湧的
無非那一抹隱隱的青
總是從不計黑白開始
水墨商量、洇開
然後天高雲曠,心廬自結
然後長河落日,雜樹生花,大禮初成
那年你醉臥湖濱時我正狂歌於大漠深處
有誰識得兩行苔痕終將發育成某種疾病
彳亍徘徊。生生復生生的
無非那一路隱隱的青
總是從某種疾病開始
無端微笑、嘆息
然後星垂平野,月湧大江
然後崑崙靜靜旋轉,幽蘭谷底潛行
日前夢中大雪紛紛又雷聲凜凜
從北滾到南,復從南滾到北
顛擺震盪。風暴眼中穩穩立著的
無非那一柱隱隱的青
2014,10
✍️甲午立冬懷陳超
當年我給你讀一首已經發黃的詩,
寒風在窗外撮著尖厲的嘴唇。
我讀:綠葉飄零。它們飄零。
一片跟著一片,它們飄零……
你嘆息復搖頭:「這意象和節奏
讓我看見風中的刀,有點兒殘忍!」
那時我們都還足夠年輕,
如同這園子裡大片次生的銀杏。
我喜歡銀杏。尤喜秋意漸深時
它們在陽光下忍著金黃慢慢透出的寧靜。
「寧靜即輝煌。瞧這些葉子,多好。
一種必要的幻覺……只是別起風。」
幾天前對妻子說這些時並沒有想到你,
更沒想到刀未必隱於風,而霹靂也可以炸於晌晴。
起過風嗎?記憶比紅色預警的霾還要陰。
但今天天氣確實好,好到我不得不自認
已是一個老人,搞不懂所有的銀杏葉為什麼會漏夜落盡?
枝頭秋陽那麼亮,身上卻這樣冷!
2014,11,7,立冬。陳超離世一周。
✍️靜默阿里郎
白衣昭昭的阿里郎。
長袖飄飄的阿里郎。
紅雲駐停的阿里郎。
紫氣搖曳的阿里郎。
本調或新調、原聲或美聲、
獨唱或合唱的阿里郎啊,
我的郎君,我離娘。
是人名還是地名有什麼關係,阿里郎。
版本七八十才更見真章,阿里郎。
旌善、珍島、密陽的阿里郎,
慶尚道、江原道的阿里郎……
全都是淚光閃閃的阿里郎啊,
我的郎君,我離娘!
迎著初升的太陽唱,阿里郎。
追著黯淡的背影唱,阿里郎。
對著滴血的刺刀唱,阿里郎。
圍著跳躍的篝火唱,阿里郎。
把漫漫長夜唱成滿天星鬥;
把鋸齒分界唱成浩瀚大洋;
把重重哨卡唱成陽關三疊;
把苦難心曲唱成大道滄桑。
唱不盡人間的愛恨情仇啊,
我的郎君,我離娘。
把你們唱成我們;
把異鄉唱成故鄉;
把地圖上找不到的慈悲嶺,
唱成萬古奔流的大同江;
把骨肉分離的世代愁怨,
唱成南北永恆回歸的熱望。
所有聾掉的耳朵,現在請起立。
所有沒忍住的淚水,現在請回到眼眶。
現在,讓我們一起聆聽靜默,
此刻靜默才更是阿里郎啊,
我的郎君,我離娘。
2017,9,25初稿;10,22改定。
✍️一次止於腹稿的發言
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
但黃東奎會長說得才叫好。
少談論道德,多探討責任,
雖不必源於亞里斯多德,卻也讓
《尼格馬可倫理學》煥發出了新意。
而亞氏的尊師,也不妨請來站臺,
不錯,我說的是柏拉圖,他曾宣稱
要把詩人們逐出「理想國」;但我猜
其本義無非是強調詩人們自成一體:不是
另一種人類,而是別有使命:為
理想的人類生活築基。一個
真正的共和國,或它的原型,
即便永遠隱身,也不可
須臾缺失。我知道,如此執念
很像是在推銷一個烏託邦,或
一個笑話,其本質或許只是
被放大的自戀,但假如自戀
同時也能強化某種責任,為什麼不?我是說
為什麼不把一切的詩人聚會,都視為
那隱身共和國倏忽現身
留下的地址?是的,它沒有也無需首都,沒有
也無需設計任何旗幟,因為和平
就是她當然的首都和旗幟,儘管
遠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識到,追求和平
比追求戰爭需要更大的勇氣。我聽說
隔一天我們要去臨津閣,三八線以南
一個著名的旅遊勝地,一場為和平祈禱的儀式
正等著三國的詩人們。我願意祈禱,但不得不說
祈禱,永遠是一件有待學習的事,至少
在我是如此:舌頭總是打結,是因為
再怎麼默念,都顯得過於輕易;更何況
一不小心,禱詞就會陷入讖語。少時我曾
讀過一首詩,《公無渡河》,又名《箜篌引》,
最早見於東漢蔡邕的《琴操》,短短四句,
說不出的悽迷: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墮河而死,將奈公何!少時我更多尋思的是
那瘋癲老人何以瘋癲?何以悍不畏死?
而現在,我更想知道,目睹了那悲慘一幕的
霍裡子高,一個擺渡人,以及他作曲的妻子,
在無奈的哀嘆中,懷著怎樣的心思?
故事久遠,類似的情境,兩千年來
卻一演再演。哀嘆復哀嘆,綿綿疊疊,令
青史失血,箜篌羞愧遁跡,更遑論
那些被壓扁的禱詞!但禱詞
就這麼扁下去嗎?去年在北京,曾有人
向我推薦他朋友的箜篌工作室,聽他一邊
演繹這神器和鳳凰的關係,一邊感慨
我們正身處盛世,我唯有微笑,不知怎麼
就聽見有人在耳邊嘆息。據「百度」,
臨津閣向北,就是古時的樂浪郡;只不知
那小小的渡口是否還在?霍裡子高的靈魂
是否遠去?真想前往探訪啊,只可惜,
只可惜……但是打住,我恐怕已扯得
太遠,好在,還沒有遠過亞里斯多德;而
由此右拐五十米,應該就能碰到
黃會長的警示,照我看,那才事關
詩人在世的真諦。以上發言
謹遵樸宰雨先生所囑,至於是否算
韓國詩人協會周年紀念的賀辭,當
以他說的為準。
2017,9,28初稿;10,23改定
沈天鴻的詩六首
著名詩人簡介:沈天鴻,安徽望江人。安徽省作協第四第五屆副主席。中國作協會員。高級編輯。兼職教授。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名譽會長。主要作品有詩集《沈天鴻抒情詩選》、《另一種陽光》、散文集《夢的叫喊》、《訪問自己》、文學理論集《現代詩學》等。主編有《當代精品美文》叢書20卷。大陸、港、臺40多家出版社出版的多種詩文選如《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中國當代詩歌經典》、《第三代詩新編》、《中國詩選》、《中國新時期文學研究資料彙編》、《中國現代名詩三百首》等收有其作品。
沈天鴻的詩六首
✍️父 親
九十歲了,父親的腰
依然挺得很直。他喜歡睡板床
習慣了。他說。父親是漁民
充滿水聲的夜晚
仍然在硬邦邦船板一樣的
他胸腔中一直晃蕩,讓他忘記
自己身在何處,在醒過來
與在夢裡一樣黑的夜一起發愣
父親沒有想到
他這一生會做漁民,但事實就是如此
最深的水裡,最複雜的水域
父親都一眼就能看出
魚聚集在哪兒,但他看不清自己
一步步走過來的一生——
回首,水面上只有起伏變化的
朝四面開花的波浪
沒有道路
那麼多一個人駕一葉漁舟
隨魚群漂泊的孤獨的夜晚
除了風聲就是水聲、雨聲
流星濺落時呼嘯但空虛
實際只能想像的聲音
父親,他是怎麼過過來的?
——這是個秘密,父親從來不說
我們也從來不問
人生,有些事情必須互相沉默
沒有什麼事情能發生了,父親
已經九十歲,漁民的一生已經結束
他現在住在岸上,風雨和天空
都留在外面,留在往事裡
那兒,波浪不斷起伏,必須起伏
每一排波浪都湧得
接近天空
每一排波浪都不能保存
✍️活著,是件危險的事情
那不為人知的危險,穿過
不為人知的那麼多軀體
漸漸逼近我們——
多麼茫然,口罩使人們失去面目地
相像,宛如孿生兄弟、姐妹
卻小心翼翼保存距離
雪始終沒有降下。溫度
在與危險合謀
似乎只有看不見的東西才能
抵達這個世界
其中包括生,包括死
包括生與死之間的敵對,抗衡
不可思議地,我感覺到
危險帶來了
不是來自卻又是由陌生人產生的慰藉
——在我之外,有那麼多人活著
活著,是一件危險、堅決
非常艱難的事情
2020.1.28
✍️痛哭和期冀
沒有人肯定能活下去的時刻
每個人都是自我的囚徒
——到處都是無人的春天
凍雨如夜色,如
宇宙的虛無
遺棄與被遺棄,留下
太多的空白,渴望
又拒絕塗抹
生命本能地掙扎,反抗
最多的掙扎與反抗集中在
千裡之外的那個城市
超越想像的慘烈、悲壯
讓想像窒息
讓人間靜穆
以其為聚攏輻射的原點
草木之芽,群山,微微顫抖
萬物都在
還活著時努力呼吸
一、二、三、四、五、六……
——十不要到來,永遠不要到來
以再從一開始,正如
現在是凌晨一點,太陽活在夜色裡
生命活在軀體裡
無人理睬的春天,生長在
天地的痛哭和期冀中
2020.2.9
✍️世界仍然充實、美好
虛無在山頂上慢慢生長
堆積,越來越厚
——烏雲是它的葉子,也是
它從更深的虛無中
獲得而顯示的形體
烏雲翻滾,仿佛虛無裡有風
像我們的靈魂
被自己狂暴地吹動
不能停止
更不能停穩
但雨肯定是雲下的
雷電也肯定與它無關
虛無,不能誕生任何東西
雖然萬物
都是它的孩子
早晨來臨,暮色來臨
虛無都仍然在山頂上
那兒太高
那兒沒有人
世界仍然極其充實、美好
✍️夏日午後
燃燒的太陽足可忘記一切
風慵懶到了極點
鐘的滴答聲是更多更大
更隱蔽聲音的影子?
恍惚有鳥群穿越許多黑暗而來
遺忘飛過的大地,以及眾生
遼闊的田野,瘋狂生長的
青草和莊稼,將在灰燼中統一
但還在生命的時候
它們朝氣蓬勃,從不放棄
這盲目的自信捕獲了我
相信:那些植物的內部
也有著自己的上帝
這裡,那裡,不曾午睡的生物
在日光下或陰暗中
都若有所思,眨著眼睛
2019.7.19
✍️格格不入的和諧
水邊那棵楊樹還沒有落葉
它應該是孤獨的
並且沒法將這孤獨遞給
那些落盡葉子
別的種類的樹
不過楊樹的葉子也開始發黃了
深秋因此被看見
可以被撫摸
最年輕的楊樹也是蒼老的
——皮膚老人那樣嶙峋
皴裂。這是什麼樣的命運
生而為楊樹
陰影變化著。楊樹,其它的樹
包括秋天也變化著
如果到了夜裡
那些枯草上會有
空氣中變化出的霜
孩子們不理會季節,兩個小男孩
笑著,叫著,奔跑著
是與這環境格格不入卻又
極其和諧的人世的歡愉
2019.11.18
《詩人藝術家》報編輯委員會
顧 問:謝冕
主 編:孫櫻
副主編:楚子(著名詩人、作家、書畫家)
施瑋(著名詩人、作家、畫家)
周俊(著名詩人、作家、畫家)
執行主編:孫玲
編 輯:孫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