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一說到遊戲,我們立刻就會聯想到兒童的小玩意兒,或是沉迷於電子遊戲的「問題」少年。我們也可以聯想到大人,但那只是閒暇時間用來放鬆的東西,一個經常玩遊戲的大人會被認為是懶散和無所事事。總而言之,在現代人的觀念中,遊戲並不具備獨立的正當價值。
但是中世紀時期,遊戲在法國人的社會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近代以前的法國,大多數遊戲都與節慶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同時某些節慶還擁有自身特殊的遊戲。中世紀的大城市每年歡慶狂歡節的時間長達三個月之久。除了節慶場合,在法國貴族中流傳的還有眾多日常玩的遊戲,例如狩獵、老式網球、羽毛球、九柱戲和各種賭博遊戲,甚至包括講故事、跳舞等廣義的遊戲。為何遊戲在法國人的生活中有這麼高的地位?我們還要從中世紀的宗教說起。
階級對立的局面,顛覆宗教的遊戲倫理——法國社會遊戲性質的轉變
長期以來,我們對西歐中世紀人們的生活世界的認識深受強大的文化建構體系的影響。首先是在15-17世紀,人文主義學者、宗教改革家和民族國家構建者們急於擺脫中世紀的文化和社會體系,他們以復興光輝燦爛的古希臘羅馬文化為旨歸,逐漸把中世紀構建成一個黑暗時代。
由於文藝復興在近代以後的社會文化中擁有著絕對的話語權,因而中世紀是黑暗時代就幾乎成了唯一的真理性認識。
14世紀初有一本使用古普羅旺斯語製作的《愛之祈禱書》,它的目的在於教導人們如何抵禦魔鬼的各種誘惑。而在其中有的插畫就呈現出了基督教倫理對於遊戲的一種典型態度。
這些插畫的寓意在於說明遊戲和男歡女愛是魔鬼對人類的誘惑,不能抵禦這種誘惑的人就會墜入地獄。中世紀社會對於騎士比武這種遊戲的態度也就一目了然。於是早在12世紀,教皇就曾嚴厲譴責騎士們冒著死亡和地獄之火的危險玩這種的可惡遊戲。
基督教對遊戲的這種看法由來已久。公元四世紀,君士坦丁堡主教克裡索託姆就嚴明告誡教徒禁止參與遊戲,因為那將會使人走進魔鬼的深淵,在遊戲中人會放鬆警惕,這時魔鬼就會趁虛而入。在這些嚴厲的基督教道德家看來,遊戲完全是邪惡的、不必要的,因而不可能誕生在基督教世界。
由此可見,基督教的遊戲倫理事實上分成了不同的層次。最嚴格的觀點認為應當禁絕一切遊戲,較中庸的觀點則加以區別對待。後一種觀點在一定範圍內承認了遊戲存在的合理性,並試圖從遊戲的宗教起源上加以證明,它認為遊戲不是魔鬼的誘惑或異教的發明,而是起源於人類的墮落。
這些人聲稱:
於創世之初,生活在伊甸園裡的人類始祖並不需要遊戲,因為他們處在一種完全自足的生存狀態。他們當然也要勞動,但是關於這些勞動,他們是心甘情願,並且受到了上帝的旨意。
而更重要的是,當時人類的心靈與精神完全一致,因而即使在勞動之中產生體力上的勞累,這種和諧也能夠為人民提供源源不斷的補充,永遠不會缺乏能量。但這一切都因為人類貪慾的原罪而改變了。
被逐出伊甸園之後,人類不僅必須辛苦地勞作,而且人的心靈與精神也發生了分裂,兩者永無休止的纏鬥很快就消耗掉人的精神和體力。這就使得遊戲成了必需。
缺少階級差別的遊戲——宗教改革對於遊戲參與者的宗教觀的改變
儘管上述基督教遊戲倫理在整個中世紀始終存在,但在宗教改革之前,它們主要是作為高懸於日常生活之上的道德標準而存在,並沒有真正形成普遍的約束力。中世紀的現實遊戲世界普遍奉行的是另外一套更貼近生活需要的倫理準則。
前文可知,中世紀的教會把騎士比武視作魔鬼的誘惑。有些地方的教會甚至拒絕在其墓地裡埋葬在比武中死亡的騎士,但是即便是沒能埋入教會墓地的騎士,也在騎士中間贏得了極高的榮譽。而在騎士貴族的不斷挑戰下,歷任教皇禁絕騎士比武的努力也宣告失敗。
騎士貴族為何敢於挑戰教皇的禁令?難道他們不怕遭到絕罰並因此墜入地獄?事實絕非如此。在遊戲的宗教倫理方面,騎士們自有一套不同於教會的看法。他們並不認為遊戲與信仰之間存在衝突。正如讓朱瑟朗所指出的:
在騎士們看來,比武與虔誠並無衝突。它不僅不會使他們墜入地獄,反而是通向天堂之路。
面對遊戲的衝動,人們總會有一套能夠滿足自身需要的解釋方式。因此,儘管存在宗教上的戒律,但那些極端宗教道德化的遊戲觀念遠沒有達到深入人心的程度。事實上,人們在遊戲的時候根本不會理會那些倫理規範,只有在賭咒發誓時才會偶爾想起。
因此,在中世紀,正統的基督教倫理並沒有我們曾經以為的那種無所不在的強大統治力。在絕大多數人的世界裡,切合現實生活需要的遊戲倫理才是唯一信仰準則。當他們兩種倫理標準發生衝突的時候,就像我們在騎士中看到的那樣。生活中的遊戲倫理總是勝過任何抽象的教條。
在宗教改革之前,教士參與世俗民眾的遊戲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因為在這個時候,絕大多數教士與世俗大眾奉行的遊戲倫理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以騎士比武為例,不僅騎士階層對這些教皇的禁令嗤之以鼻,不少教士本身也熱衷於騎士比武。
無論是教士公開參加世俗民眾的遊戲,還是他們在愚人節狂歡中的表現,都意味著當時教士的粗俗遊戲舉止是完全公開的,他們並不認為有必要避開包括女性和兒童在內的普通民眾。
教會層出不窮的禁令表明此類行為根深蒂固,其根本原因在於本地教士與民眾共享著同一種文化,他們無論在信仰還是在生活方式上都與普通信眾沒有根本的差別。一直到宗教改革時期,教士以及教會的空間和時間具有特殊性、教士應在民眾面前保持莊重等觀念才逐漸成為共識。
遊戲社團與社群自治——中世紀遊戲的社群管理功能
在中世紀以社群為基本生存單位的狀態下,遊戲的宗教儀式功能決定了它的參與必定是普遍的,即無論男女老少,整個社群所有的成員都要參與其中。這也是為什麼一場在聖莫爾節舉辦的蘇勒球賽會有多達五百人參加的根本原因,儘管其中的絕大多數人自始至終可能連球都沒碰到過。
這種參與性也使得遊戲還具有重要的社群管理功能,它在當時人們的群居性趨向中起到了媒介的作用。
遊戲社團是一種兄弟會式的組織。總體上說,它們與嚴肅的兄弟會最重要的區別在於,它們基本上都是世俗化但帶有宗教性質的組織,並且活動總是充滿了遊戲的歡笑。不過,遊戲社團與較嚴肅的兄弟會之間的這種區分並不絕對,因為遊戲社團有時也是行會或其他性質的組織,而其他兄弟會組織也經常扮演遊戲社團的角色。
由上可見,遊戲社團是法國封建時代地方社群自治的產物。這種自治主要是由兩個層面的原因促成的。首先,在中世紀法國戰亂頻仍、災疫肆虐、盜賊橫行的條件下,無論是孱弱的王權還是割據一方的貴族勢力,都沒有足夠的力量為地方社群提供有效的行政保護。
在中世紀末到近代早期的城市化進程中,青年人依舊在城市的遊戲社團裡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即使在成年人越來越多地進入甚至主導遊戲社團之後,遊戲社團的自治功能也並未改變。
而政府當局與遊戲社團主要是分工合作的關係,兩者互相配合完成對城市事務的管理。而遊戲社團在17世紀衰落並消失,同樣是社會演變導致地方社群自治需求衰退的結果。因此可以說,社群自治是遊戲社團最本質的功能,也是決定它興衰沉浮的根本命脈。
結語
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們一直把中世紀看作一個「黑暗時代」,也想當然地相信當時各個社會階層之間存在著判然的政治、經濟和文化鴻溝。時至今日,這種思想在人們心中仍然根深蒂固。
然而通過對遊戲的研究,我們發現這種狀況在中世紀表現得遠沒有那麼突出。相反,當時無論階層、性別、年齡,所有人都共享著現在看來十分粗俗、暴力的遊戲文化,包括參與同一種遊戲並在其中扮演不同的角色。總體上說,包括教士和貴族在內,上層社會並沒有與大眾階層截然分別的遊戲文化。同時,遊戲在中世紀法國人的日常生活中佔據的地位也遠比現在重要得多。
參考文獻:
《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起源和心理起源的研究》
《歐洲近代早期的大眾文化》
《遊戲史》
《中世紀的文化範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