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跑馬是一項顯赫的運動,代表著一定的財富「濃度」。電視劇裡常有富家千金穿著英式馬術服馳騁馬場的情節。前一陣熱播的電視劇《三十而已》裡,顧佳,一個中產家庭的母親,通過帶著兒子去學馬術,與一個富裕家庭建立了連接,挽救了家裡的生意。中國歷史上也曾有跑馬的傳統,但真正在近代以後流行起來的,卻是100多年前隨著殖民者一同登陸的英式跑馬。英式跑馬傳入的過程經歷了怎樣的演變?租界時期的上海,跑馬又如何席捲了在華外國人和華人精英,最終下沉到青幫和市民階層?張寧在《異國事物的轉譯》一書中探索的正是其來龍去脈。
這部前後寫了近16年的著作並不僅僅是要說明跑馬、跑狗、回力球這三個運動項目的演變史,作為臺北「中研院」副研究員,張寧還希望藉此回答一個更廣泛存在的問題:我們日常生活中,那些與西方「看似一樣,實則不同」的事物究竟是怎麼來的?
張寧曾於上世紀90年代在英國劍橋大學攻讀歷史學博士學位。歸來後,她曾一度覺得許多事物看上去很彆扭,乍一看和西方一樣,實質上又有很大不同。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她:她無法解釋這種不同究竟在哪裡,或者花了很大功夫去解釋,別人也不以為然。
張寧開始嘗試去尋找一個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文化翻譯」案例,來解釋這種微妙變化是如何發生的。她找到的這個案例過去一直是歷史學研究的空白——租界時期的休閒活動。英國布裡斯託大學歷史系教授羅伯特·畢可思(Robert Bickers)認為,關於上海租界的商業、外交、衝突、宗教、醫療、暴力、性的研究已經很多,但有組織的休閒活動卻很少被注意到。之前國內對跑馬的研究,也大都僅僅把跑馬視為一個大賭窟來對待。張寧則十分耐心地以跑馬為主線,將清末民初上海的世俗生活畫卷一點點鋪展開來,細膩地講述了各方勢力如何圍繞跑馬展開角力和競逐。在張寧生動的敘事中,如今的黃浦公園、人民廣場、人民公園、江灣、上海革命歷史博物館等地的歷史也被復活了。許多在復旦念過書或生活在江灣一帶的讀者評論,這本書讓他們產生了「時空恍惚的感覺」,有「歷史現場就在家門口的感覺」。
風靡上海的跑馬與賭馬
張寧梳理的史料讓人們看到,在晚清民國的上海,跑馬並不是一個局限在洋人圈子裡的「貴族」運動,其社會功能已遠遠超出了一項體育或賭博活動。
事實上,在跑馬被引入上海近30年後,逐漸積攢起了很大的影響力。1880年代,一到賽季,上海人參與跑馬的熱情絕不亞於2000年代一場申花隊的德比大戰。當年的上海縣城總共約20萬人口,湧向跑馬場觀賽的華人就有兩萬之多。除了一些中國官員會被邀請之外,絕大多數人只能隔著壕溝或圍欄,從外面遠眺,但他們毫不在乎,依然興致勃勃。
如此密集的人流,甚至讓比賽成為高級妓女們攀比身價的良機。這些居住在四馬路,也就是如今福州路一帶的高級妓女,在小報記者的大肆渲染下,一言一行都被公眾津津樂道,「儼然是電影、畫報出現前最早一批明星」。每年兩次的賽馬季,這些名妓都會添置最新潮的衣服,畫上最時髦的妝容,置辦奢華富麗的馬車,帶著風頭正健的馬夫和美麗的侍女一同招搖過市,前往跑馬場,就連侍女和馬夫的服裝也是專門設計定製,務求高調亮眼。誰不去看比賽,會被認為地位低了一等。有時候,她們會和客人一同觀賽,但如果沒有客人相邀,她們也寧願自掏腰包邀請姐妹們一同前往。這種誇富的氣氛到了1890年代末花界「四大金剛」——林黛玉、陸蘭芬、金小寶、張書玉等人出現後,變得更為明顯。當然跑馬場邊的觀眾席不只是妓女們的舞臺,事實上,這是所有想出風頭的人盡情發揮的地方。
那麼,圍觀者真的都明白跑馬比賽的規則嗎?張寧通過當年的《申報》推測,起初,華人並不懂跑馬本身的樂趣和規則,只是關注騎師和馬匹的裝束、馬匹奔馳時的刺激感以及觀眾席上的社會名流和美女。《申報》記者也大都不懂英文,所以僅能以顏色來區分馬匹和騎師,對賽事的報導也語焉不詳。「訪事者已如此,一般觀者的信息可想而知。」直到跑馬成了一項廣泛參與的賭博活動,情況才有了改變。幾家報社開始紛紛開闢專欄,聘請內行預測賽馬結果,還發行了不少諸如《得利穩跑馬特刊》這樣的小冊子。
享受比賽本身對一般觀眾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輸贏才是。張寧指出,到1920年代,賭博已成為賽馬的重要部分。馬會為了增加收入,開發出多種下注方式,降低賭馬的門檻,調動了市民的積極性,再加上媒體的宣傳普及,城市居民們對跑馬更加熟悉,也掌握了賭馬的方法。很多人開始參與甚至沉溺到賭馬中。
張寧還發現一個有趣的地方,「可能是賭馬需要觀察和分析,特別吸引喜歡用腦的知識人」。她舉例說,鴛鴦蝴蝶派的主力趙苕狂就是一個資深「馬迷」。據說他每到春秋大賽必會參與,否則茶不思、飯不想,「心慌意亂,不知怎樣才好」。他甚至和老闆約定,每逢賽馬季必須讓他放假。
地位超然的賽馬總會
張寧說,英式跑馬本來就有賭博的成分,從為了觀看比賽而下注,到為了下注而觀賽,其中的轉變經過,就是《異國事物的轉譯》最關注的主題。張寧用「轉譯」,即英語中的translation,來指稱這種轉變。至於為何不直接用「翻譯」,她解釋,「轉譯」有「翻譯」的意思,但又不是像「翻譯」所暗示的那樣忠實原文、一一對應,它同時也有「背離原意」的意思。張寧在書中討論的,正是跑馬、跑狗、回力球在傳入過程中這種「顧此失彼、暗度陳倉」的情況。
外國人在上海賽馬的初衷,在張寧看來,除了滿足英國人固有的體育愛好之外,就是凝聚社群,重新塑造階層地位。所以,一開始,這項運動對外必定有很強的排斥性,華人一概被拒之門外。外國人在上海擁有的第一個正式的賽馬場,就在今天河南中路西、南京東路北的80多畝土地上,那裡被俗稱為「第一跑馬場」,上海跑馬總會就在離此不遠的南京西路上。這棟建築後來先後成為上海美術館和上海革命歷史博物館所在地。1848年春,「第一跑馬場」正式開始賽馬,結束了此前賽馬不正式和隨興的狀態。
張寧考察英國人剛開始賽馬時的背景,發現當時的上海,整個英法租界只有177個外國人,其中27位是女性,而且多半是傳教士夫人,凝聚社群自然是他們需要重視的問題。另一方面,當年來華的這些英國人,多半來自本國中產階級下層,甚至勞工階層,在國內很難有機會養馬、賽馬,來到中國後,社會地位躥升,於是對跑馬樂此不疲。「英國人每到一處就大費周折地設立跑道,鋪設草皮,成立馬會,舉行賽馬,效仿母國上層階級的生活方式,來匹配自己因殖民而新取得的社會地位。」
1867年正式成立的上海跑馬總會在租界地位超然,不受工部局控制,也不被強制納稅。跑馬總會內部,建立了財產信託制度,保證了財務上的永續經營。正是因為這兩點,上海跑馬總會一步步成為殖民社會的支柱。跑馬總會的董事地位極高,而且常常和工部局董事重合,在馬會中有了一定地位,就等於在殖民社會裡佔了一席之地。
上海跑馬總會雖然對外壁壘森嚴,但張寧發現,從很多方面看,他們在上海的比賽已經不那麼「原汁原味」了。比如,在英國,人們只用澳大利亞和英國的大馬來比賽,而在上海,漂洋過海運來大馬實在成本高昂,無法滿足賽事需求,只能用關外的蒙古馬。蒙古馬個頭嬌小,脖子短,沒有英國軍馬那麼高大挺拔、威風凜凜,但勝在耐力持久,又能負重。起用蒙古馬一開始是迫於無奈的權宜之計,後來,蒙古馬慢慢被接受了,而且從充數角色,變成了跑馬場上的主流。
從貴族運動到大眾娛樂項目
跑馬在上海發展近半個世紀後,一些經常和西方人打交道的中國人也開始逐漸對跑馬產生興趣,卻因華人的身份,屢屢被上海跑馬總會拒絕。他們開始動腦筋建立自己的馬會——萬國體育會,並在江灣買地建立馬場,逐漸與外國人的跑馬總會平分秋色。
考察萬國體育會創辦人們的身世,張寧發現,這些華人都出身買辦家庭、政商家庭和官宦之家,家族的第一代對跑馬半懂不懂,但是因為和西方人交往,所以想要效仿。到了家族第二代,就能切實掌握馬術了。他們或出國留學,或長期與洋人打交道。寧波商幫的領軍人物葉澄衷之子葉子衡、大買辦徐潤之子徐超侯,都是萬國體育會的奠基人。
張寧認為,在葉子衡、徐超侯這批創辦萬國體育會的人中,有一些是真正醉心於跑馬運動,但也有人將跑馬視為一種攀爬社會地位的工具,希望藉此打入殖民社會的核心圈。在很多方面,萬國體育會都是跟在跑馬總會後頭亦步亦趨,還受其指導,是一種「監督下的轉譯」。但到1926年,「上海中國賽馬會」成立時,情況就不同了。青幫大佬黃金榮、杜月笙和張嘯林成了馬會董事,跑馬的賭博色彩更加濃重。馬會成員名單也開始發生質變,從華人精英逐漸變成中間階層和「白相人」的大舞臺。黃金榮對跑馬的看法可能最簡單,只是把它看作一門生意,而更有野心的杜月笙,則把成為馬主視為打入殖民社會的一種手段。成為上海中國賽馬會總董後,杜月笙一方面涉足工商界,另一方面借賽馬這個平臺,與中外馬主握手言歡。
在張寧看來,上海中國賽馬會的成立,堪稱「轉譯的失控」。至此,賽馬從精英階層的休閒餘興,完全轉變成城市居民自由參與的公共娛樂。而這種轉變的大背景,就是開埠後的上海人口迅速增長,培育了一批中間階層。
有一個有趣的細節,頗能說明轉譯過程中出現的微妙偏移。英國人喜歡在馬的名字上大玩文字遊戲,對他們來說,這也是賽馬的一項樂趣。萬國體育會裡那批華人精英雖然都受過比較好的西式教育,一般交流不成問題,但玩文字遊戲還是有難度。英國人為馬起的名字常常是拉丁文,或者包含歷史典故,帶著弦外之音。華人馬主搞不明白這些名字背後的文章。他們為馬起的名字一開始頗為直白,比如「Become Rich」(發財)、「Black Tiger」(黑虎)等。後來,華人也開始在中文譯名上做文章,用英語來表達中國傳統。比如,盛家老四盛恩頤的馬就以「ment」或「ship」結尾,比如Advancement、Leadership等,每逢必須譯為中文的,就選擇「宣武門」「正陽門」「江南春」「牡丹春」等。陸季寅則用「菊」為他的馬命名,比如「金菊」「綠菊」「刺菊」。張寧覺得,華人馬主為馬廄和馬匹取名的方式,進一步「讓看似正宗的英式運動朝著中國的方向略為偏移」。
(文章來源:第一財經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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