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歲這年,宗炳從家中逃了出來。
他要去千裡之外的廬山,南朝詩人江淹有詩讚廬山云:「此山具鸞鶴,來往盡仙靈」,並不是因為廬山風景好,而是因為那裡住著慧遠大師。
慧遠大師是東晉一代高僧,在江西廬山主持東林寺,德行感召了許多俊傑名士前來修行問道,宗炳便是其中一位仰慕者。
他千辛萬苦尋到廬山,如願以償拜入慧遠大師的門下修行。多年以後,花甲之年的宗炳還屢屢回憶起慧遠大師在秀美的山水間為他講經說法的場景。
但這樣夢寐以求的日子只持續了不到兩個月就戛然而止了,宗炳的哥哥、南平太守宗臧找來了,逼他回家,宗炳拗不過哥哥,便下山了。
回去後,宗炳便一直閒居在江陵,畫畫、彈琴,暢遊山水林泉間,魏晉時士人們浪跡山水已成風尚,宗炳多次沿長江東下去廬山,往西去荊山、長江三峽裡的巫山,南往洞庭湖、衡山,北往嵩山、華山,遊歷了許多名山大川。
後來,宗炳的兩個哥哥都先後離世,留下侄子、侄女們由他撫養,生活越來越困難,有段時間他不得不靠務農來養活家族子弟。
聽起來有點慘,若是不明就裡的人看來,可能就要指點一二了:「叫你不好好學習,叫你到處亂跑,看,吃不上飯了吧?還要種田了?丟人了吧?」
等等,等等,這人可是宗炳啊。
不信?《宋書》清楚地記載了宗炳對名利的一次次拒絕:
刺史殷仲堪、桓玄並闢主簿,舉秀才,不就。
高祖納之,闢炳為主簿,不起。問其故,答曰:「棲丘飲谷,三十餘年。
高祖召為太尉參軍,不就。
闢太尉掾,皆不起。
徵為太子舍人;元嘉初,又徵通直郎;
東宮建,徵為太子中舍人,庶子,並不應。
命為諮議參軍,不起。
三十多歲正是很多人想要大展宏圖的年紀,但宗炳卻又一次拒絕了出仕的邀請,說自己在大山裡自在地活到了30多歲了,就想這麼以山為家隱居下去,不願去當什麼勞什子官兒。
四十五歲那年,宋武帝劉裕(南朝晉宋,非後世唐宋)徵召他當「太尉」,太尉啊,是朝廷最高武官,正一品,位列最顯赫的宰相大臣「八公」之首,另外還兼「行參軍」、「驃騎將軍」。
那次宋武帝同時還徵召了大名鼎鼎的陶淵明,但卻只給了個掌管國史的「著作郎」(六品)的閒職。
這下看出來宗炳有多牛了吧?牛的不是皇帝求他來當正一品的官,牛的是他依然拒絕了,就是不高興做官。
一直到宗炳六十多歲,宋武帝還不死心地請他去做太子中舍人,教導皇太子,掌朝廷文翰,宗炳依然無情地拒絕了。
那宗炳這輩子都在幹嘛呢?
遊山玩水啊,然後畫下來啊,他是個畫家嘛。
年紀大了之後,身體已經不允許他再四處遊山,宗炳自嘆道:「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澄懷觀道,臥以遊之。」
他把曾經遊過的名山大川畫在白牆上,自己半躺在床榻上,邊彈琴邊看山,畫中的群山有險峰有瀑布亦有叢林,他在畫中山舒暢遨遊,並喜滋滋地稱之為「臥遊」。
雖然今天並沒有任何一幅宗炳的畫留存,但幸好他還給後人留了一篇《畫山水序》,這是世界上最早的山水畫論。
早在西周時,帝王的冕服上就有山形的裝飾,一些玉器上也會刻有山川雲氣紋,但在之後的很長時間內,山水這一現今國畫第一大畫科,一直都是作為人物畫的背景,就算到了東晉大畫家顧愷之這裡,山水依然是畫中的配角。
直到東晉到南朝宋,山水畫才從人物畫中分化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畫科,宗炳就是這一時期的宗師級畫家。
他雖然也畫人物和其他畫科,但最愛的只有山水,在《畫山水序》中他說,山水畫,當高於自然山水。
宗炳認為山水畫並不是為了單純地模擬自然,而是要表達山水的內在神意,山水畫不是為了畫山水,是為了「傳其秀麗,得其趣靈」。
畫家的眼睛看到外界的山水,心有感悟而畫成紙上的山水,看畫者因賞畫而和畫家共情,這種精神上的感受,已經超越了自然界的真山真水。
畫論中也涉及到了繪畫的技巧,宗炳論述的遠近法中的形體透視法,咫尺千裡,比義大利畫家勃呂奈萊斯克創立的遠近法的要早一千年。
在《畫山水序》的最後,他說:「餘復何為哉?暢神而已。」
宗炳的山水畫核心理念便是「暢神」說。
畫山水為了什麼?暢神而已,並不真的只是為了記錄自己曾經遊歷過的山川河流,更是為了抒發心意,表達自己內心無法言喻的精神和意趣,是為了「暢神」。
這裡就不得不提提宗炳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他受佛法影響甚大,曾說:
「悲夫!中國君子,明於禮義,而暗於知人心,寧知佛心乎?今世業近事,謀之不臧,猶與喪及之,況精神我也?」
那時他就提出了「精神我」這樣一個哲學性的概念,認為一味用儒家禮儀來束縛自己的外在行為,卻不注重內在心靈、精神的需求,不惜抑制甚至扼滅自己的內在覺受,盲目追求外在的禮義規範的人,不過是「中德以下者」。
有如此的眼界和心胸,也就不難理解宗炳為什麼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名利的誘惑了,年老後衡陽王劉義季親自來到鄉間,設宴請他出山,他又是謝絕了。
好罷,不做官,那給點錢收下總無礙吧,看他實在過得清貧,宋武帝命令南郡的長官多次將糧食錢財贈送到了他的家門口,他依然不要。
他想做的只是一件事:讓自由的精神在山山水水之中暢遊。
對著滿牆的山水畫,宗炳「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彈琴給畫上的山水聽,山山水水也都深情地回應他。
元嘉二十年(443),六十九歲的宗炳病重,臨終前衡陽王劉季義來看望他,見到的是一個從容豁達宗炳,本來想安慰他的衡陽王,卻反過來被宗炳面對死亡的坦然而感動。
是啊,宗炳這一生,曾遊歷過那樣多外在的山川河流,最終在山水畫中找到了內心的歸處,他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他是畫家宗炳,也是隱士宗炳,《歷代名畫記》贊云:「宗公高士也,飄然物外情,不可以俗畫傳其意旨。」
魏晉時浪跡山水的士人那麼多,多少都消散在歷史的長河中,但宗炳卻將山水與人生一起升華,譜寫了一曲灑脫不羈的魏晉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