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來到太平老街,只有吃喝二字,這是一條太過常見的、偽裝成古城古街的小吃街,任誰都不會想到,這樣的地方會藏著一間毫不應景的藝術館,好在,它藏得太好,既沒有破壞老街的車水馬龍,又不至於折損掉自己的寧靜深遠。
人多、太吵,我便躲進了一條巷子,這條巷子不深,卻彷佛另一個世界,閑靜、清新,花草上覆著的塵埃似乎都靜坐了好久,招牌在墻上,極不顯眼,寫著:太平裡文化創意社區。我意識到,這是誤入了寶洞。走到底,不上樓梯,被樓梯壓著的空間就是前行美術館的入口,此刻正在舉辦名為《黑屋之光:賀龍元和他的畫》的藝術展,策展人是何立偉,我不認識,賀龍元我也不認識,但這別有洞開的佈置、兼具威脅感和吸引力的門票設計讓我移不開眼,稍微百度了一下賀龍元是誰,更像是就為了收藏這張門票,我購票進展。
門票的圖案是截取了第一幅作品的中間部分,一部畫作的部分和整體在畫框的形狀變化下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長方形的框框在視覺上給人以延伸感,畫作中黑色綫條向兩邊擴散、蔓延的意圖被強調,展現出一種強烈的侵略性,好像這些綫條裹挾著其它的色彩侵入我的眼簾、意識,達到一種強勢的吸引效果。而正方形的畫作則更為像是混亂的綫條在和諧的色彩上舞蹈,綫條儘管乍一看凌亂,細品之下卻有波浪式的韻律感,似乎是混亂與衝突中達到了一種穩定的狀態,這可能也是「黑屋」的意涵,屋內混亂不堪、焦躁狂暴,但黑色的籠罩下,這個空間在外表看來卻穩定、和諧,屋子裡面是一片寧靜。
但敲開了這扇「門」,開始踏入「黑屋」後,和諧感碎得面目全非。「黑屋」整體的墻面是最純粹的白色,那上面掛著的一幅幅畫作撲面而來,各式各樣扭曲、歪斜、伸縮的人體,演繹著難以名狀的掙扎和拉扯。有畫作顯示一個抓狂的男人,脖子上、肚子上、性器官上都長了臉,甚至有一張臉不惜離開人體,侵入背景之中,暗紅色的整體色調讓人聯想到西方神話中的惡魔,讓人感受到了排斥四方的憤怒,衝擊感強,令我難以接近;另一幅畫作是一個女體,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感覺,她沒有明顯的乳房、長髮等象徵著女性的特徵,但卻有一雙具備美感的長腿,讓我不禁認定其為一名女子,以肉色為主調的色彩拋棄了衣服的遮蔽,大聲疾呼的是肉體美,肉體擺著腿、甩著手,拋出一團熒光綠的液體或是煙霧,讓我聯想到夜店的彩色乾冰,我朝後退了一步,斷定這團霧和這個女人:既美麗,又劇毒。
男人、女人、行人、遊者、音樂家、披頭士、撒著偽裝成「歡樂」糖果的小丑,各式各樣的人在賀龍元抽象主義的筆觸之下,以虛榮、謊言、偽善、嫉妒、放縱、貪婪、自大等人性深處的具有惡之性質的基因為外衣,具象化地出現在「黑屋」之中,他們放大負面的特質、構成凌亂的畫面、揮舞著色彩的軟肋以顯現自己,肆無忌憚地宣揚著他們的存在。看到這裡,我已忘了這場展覽主題裡的「光」,以為賀龍元先生那多舛的命運造就了他這種悲觀且強烈的控訴式風格,這時,「光」出現了。
本是密封室內的展覽空間突兀地出現一個開口,是一片露天的休憩區,裡面設置咖啡桌、公園椅,兩邊的墻上都是細窄、不佔空間的枝幹植物,和煦的陽光像天使降臨般緩緩落下,最讓我驚喜的是角落裡竟有一尊佛像,他大概有一名六歲小男孩那麼高,面無表情、卻給人以慈祥的感覺,我感覺到某種突如其來的神聖感,不自覺地站在他面前,恭恭敬敬,慢慢閉上雙眼,雙手合十,心裡默想:佛光普照,不知道是否感化了世人,至少現在度化著我。儘管這個佛像與極具現代主義的展覽極不相容,我卻覺得他是在最合適的時間出現在了最合適的地方,他的出現令人意外,但恰到好處,我不敢肯定這尊佛像是否是特意設計的,如果是,想出這個idea的人一定是一個對美有著天然敏感性的人,如果不是,這種緣分確實令人著迷,我佛慈悲。
當然,如果佛像的光只是一份偶然,那麼「黑屋」裡真正的光一定就在不遠處。剛走過休憩區,便會看到一面特殊的墻,它由許多小張的紙組合成一個個的單元區塊,這些紙或是一張小小的畫作、或是一些寫滿和未寫滿的便條、或是日記的殘章、或又是些分不清是照片還是畫的圖片,它們各自記錄著互不關聯的城市、房子和故事,又交錯、匯聚成一體,成為了這面墻的話語,這面墻在説什麼呢?我聼不太清,但我知道,那是回憶的聲音。
墻的右邊,白色墻面出現了一個沒有窗戶的窗口,黑屋裡頭的另一個「黑屋」的空間洩露了進來,它預兆著白色的「黑屋」要結束了,另一個「黑屋」的空間將要來臨。新空間的第一幅畫是要透過窗戶去遠看的,之後也有機會近看,但對比了近看和遠看的效果就會發現,這幅畫更適合遠看,就像我們遙遠的回憶一樣,只能模糊地想起曾經的光景,卻怎麼也無法再重複體驗到當時的感覺,若是硬要走進,就像這幅畫的近看效果一樣,只能看到一些粗糙的、油膩的色塊,回憶終不堪清晰的審視。
很快,進入新「黑屋」的路便能看到了,新黑屋的墻面是暗紅色,且光綫微弱,是真正地浸在黑暗當中,與其説是「屋」,我認為它更像一個山洞,進入山洞後,有非常多的分岔口,而往哪邊走都沒關係,所有的路都是相通的,這裡四通八達,每一個轉角處或者死胡同的墻壁上,都有一幅題材上不同於白色墻面「黑屋」的畫,在這個空間裡,越接近出口光綫就越亮,越深入的地方光綫就越暗,往深處走時,給人一種慢慢涉足黑暗的感覺,些許刺激和些許恐懼交雜在一起,有那種進入鬼屋前迎欲迎還拒的心情。這裡面的畫中沒有能看見的人物,都是風景、城市或場景,不管多麼深的裡面,唯有畫上有光,我下意識地這樣理解:這些畫裡的地方都不一樣,但他們又都卻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黑屋的光。
比起瘋狂的人像畫,我更喜歡這部分城市、風景和場景的畫。同樣是油畫,但整體的畫法和色彩佈局是完全不同的,後者的綫條更加柔和、整飭,色彩的分佈更為和諧,色彩閒幾乎不互相衝突,只在綫條規範的限定區域內張揚個性,整體的風格較為剋制,有中和之美。但這些畫並不缺少張力,它們被置於黑暗中,卻又被用燈光聚焦,我剛走進這個紅色墻面黑屋時,是有點害怕的,但站在這些平和的畫作前時,心情也獲得了平靜,它們就是光,在黑暗中照亮人心、指引方向。
我更願意將這部分作品像我前文所理解的那樣,當成我們回憶中柔軟的地方,在現代社會,人們的欲望不斷被刺激,以自由時代、張揚個性為名的享樂主義盛行,人們在白晝變成了白夜,人們變得瘋狂,迷失了自我。但是,我們的心中依然有一片淨土,藏在黑暗中,卻不能被黑暗所淹沒,他是城市、鄉間、人間燈火的靜謐,是溫柔的回憶,會給我們的心靈以救贖。在這部分作品中有一張不管是題材、畫法、還是展示氛圍上,都極為不同的作品。畫裡是一個充滿生命力的場景,若干面紅旗飄揚,若干部車輛飛馳,它們都向著一個地方,是風的方向還是未來的方向,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種感覺,那個方向是希望的方向。
黑屋的光,這個展覽正如其主題的名字一樣,它先帶有些辛辣地、甚至暴力地展現出人的迷失,讓人驚訝、恐懼、灰心,隨後,伴著觀展路綫的推進,光出現了,越來越亮,指引了心靈救贖的方向。我不知道這種積極的、充滿希望的理解是否是一廂情願,但賀龍元老先生在極端艱苦之中仍然熱愛藝術,熱愛生活,我相信他的心中一定不乏對光的嚮往和信心。正如策展人何立偉對他的描述,他借用了孔子評論顔回的句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也。賢哉,回也!」,賢哉,賀龍元也[1]。抽象主義風格的畫作向來以難理解著稱,我也確信這次展覽還有許多我尚未理解到的地方,甚至我的理解有偏差、不是作者或策展人原意,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現代的藝術作品在成品的那一天,就不再屬於作者,不再屬於任何人,而是具有獨立的可闡釋空間,它能包容一切的理解或是所謂的誤讀,若這些理解和誤讀化作了一種向上的力量,理所當然地、藝術不會否認這些力量。
展覽名稱:
黑屋之光:賀龍元和他的畫
展覽地點:
湖南省長沙市天心區太平老街167號太平裡文化創意社區1F
藝術家:
賀龍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