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五旬的王銳,是美國一家頂尖兒童醫院——費城兒童醫院ICU的護士。她的身份特殊,是協和醫學院1985年恢復護理專業本科招生後的第一屆學生(此前有幾十年時間,因各種原因,協和一度停辦護理本科教育)。上世紀90年代初,她到了美國,開始從事護士工作,一做就是27年。近日,王銳向八點健聞講述了她從學習到工作,並在護士職業中獲得成就感的經歷。本文以第一人稱敘述。
如果當年高考我多考0.5分,現在我就不是護士了。
那是在1985年。我的高考成績可以進清華、北大、北醫或者其他任何一所院校,但正是這0.5分之差,我與協和醫科大學(現協和醫學院)的醫療系失之交臂。當時協和醫科大學每年只收30個醫療系學生,進協和念書當醫生是我中學時的夢想,也是我高考的第一志願。
剛好那一年趕上包括協和在內的國內5所高校恢復護理專業本科招生。我就想著,不能做醫生,也可以試試護理,於是服從分配,成了協和護理系的第一屆本科生。
1989年畢業後,我被分配到北京阜外醫院,在外科ICU和小兒ICU做護士,護理心臟術後病人。
這是我第一次做ICU護士,雖然只做了9個月,但我就此喜歡上了在ICU的工作。
在ICU做護士,挑戰很多:在很短的時間內,要記住繁雜的手術名稱以及相應的治療方案,快速上手呼吸機、心臟檢測儀等設備的使用,懂得各種生命體徵化驗結果和指標變化的意義,並對病人提供最好的評詁做術後護理。
因為工作難度大,一點小小的突破也會讓我感到欣慰。尤其在生死線上,你幫病人「重回人間」,那種成就感很難形容。
1990年,我跟丈夫到了美國。到美國的一個主要原因是,我申請到了南緬因州大學護理研究生院的全額獎學金。
和國內不同,在美國讀護理學碩士前,必須拿到當地的護士執照。所以我和對方學校做了一個約定,進入臨床前拿下護士執照。
考護士執照並沒有想像中的容易。我記得出國之前,協和的老師直接和我說,那個執照很難考,你不用想了。
結果陰差陽錯,我考到了難考的護士執照,碩士卻沒讀完。
當時我的同學全是在醫院裡做過多年護理工作,甚至已當上護士長或進入更高管理層次的人,研究生學歷會對他們未來事業發展更有幫助。而我個人偏好是臨床實踐,感覺所學和所需相去甚遠,加上課程側重理論,對一個剛到美國,對美國社會和醫療護理行業缺乏了解,且從沒進過美國醫院的外國人而言,學起來很吃力。於是,我選擇退學了。
1993年,我正式開始在美國做護士。
從成人普通病房到兒童醫院ICU
我在美國的第一份護士工作,是在休斯敦一家醫院的成年人普通病房。
正是在這裡,我開始把書本上學到的東西運用到工作實踐,從零開始做護理上的每一件事,熟悉美國醫療系統。美國醫院對護理管理治療記錄要求很 ,很多時候「沒寫就等於沒做」。
對比當時在國內做護士的短暫經歷,我覺得最大的區別是:美國護士職業地位很高,沒有像中國與醫生比低人一頭的感覺。在國內,是醫生更重要;而在美國,護士也很有話語權,可以給醫生提建議,醫生也會聽取護士的意見。因為護士是醫生的執行者,是醫生的眼睛。醫生主要開醫囑,接下來就是護士來照看這個病人,護士是最了解病人病情的。
不過,在這家醫院做了一年多,我就辭職了。因為我想去ICU工作,不願待在普通病房。
1997年初,我進了費城兒童醫院(The Children's Hospital of Philadelphia,簡稱CHOP,在全美兒童醫院中名列前茅),成為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NICU)的護士,然後一直幹到現在。當時我是這家醫院NICU唯一 個來自國外、完成了護理本科教育的護士,現在也是。
△王銳(前排右一)和同事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在CHOP,工作緊張,但很有挑戰性。我們NICU的病人來自美國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其他國家,其中許多是從其他醫院轉來。有小至僅有400克、妊娠22-23周的早產兒,大到十公斤重的一歲小孩,病情種類繁多,大多數是危重病人,有呼吸機輔助,依靠多個靜脈藥物營養支持。
我們NICU可以收101個病人,經常 個12小時的班次會有 臺手術。挽救病人讓我感覺蠻自豪,也是從這裡開始,我越來越認可我的職業——當初選擇護理專業,是對的。
過去二十多年裡,我做過床旁護士、SDU (SpecialDelivery Unit,特殊產房)護士、ECMO(體外膜肺氧合)床旁護士、護士技術指導、值班護士長,現在主做PICC(Peripherally Inserted Central Venous Catheters,中心靜脈導管介入)。
護士也能做高難度操作
在美國,高難度操作不只是醫生的專利。比如床旁中心靜脈導管介入,我就是我們病房第一個完成這個操作的護士。
很多重病新生兒不能吃東西,怎麼給藥成了一個問題。不可能肌肉注射,必須通過靜脈——也就是說,需要置入中心靜脈導管——如果都等到醫生來操作,有時一個小孩要等2~8天,有的小孩等不到,可能就會病情加重,甚至夭折。
△ 圖片來自網絡
我們醫院意識到這個問題,2014年9月,就選了10個有多年工作經驗的護士(我也在內),來接受PICC的培訓。培訓了一段時間,我們掌握這項原本醫生獨有的技能後,開始真正上手。
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獨立做這個操作的情形。
那天上午,我剛完成PICC實習操作,拿到獨立操作證書。當天晚上上夜班時,我們NICU主治醫生就告訴病房,有個病人需要PICC。機緣巧合,這次操作由我來做。
我當時很激動,但更是緊張。我之前的操作,是有老師在邊上當助手,每一步都有老師指點、提醒。這次是我獨立操作,而且需要指揮無菌操作助手及床旁護士配合我完成PICC介入操作,責任重大。
我的病人是個有呼吸機支持的早產 ,患有嚴重新生 腸感染。一個和我一起參加培訓但尚未結業的護士來做我的助手。因為是第一次由護士來做PICC,床旁有不少人給我打氣。幸運的是,操作很順利,看到成功介入的PICC在X光機上的顯示,醫生宣布PICC可以馬上使用時,周圍響起一片小小的歡呼聲。
之後,我又連續給7個患兒成功實施了PICC介入,信心大增。帶教醫生對我說,這個操作,能夠有50%的成功率,就已經很高了。
很多人可能對這個操作的難度沒有認知,最大的一個困難是,我們不是在手術室做,而是要在病床旁做。床旁沒有像導管室/手術室裡有持續超聲及放射照影設備,加上NICU病人太小,因為各種疾病,很難找到能做PICC 的血管,有時即使成功放進了PICC,也可能無法送到理想位置,導致置管失敗。
△ 做了中心靜脈導管介入的早產兒(受訪者供圖)
之所以要在病床旁做,是希望我們速度要快,還要減少轉運患兒帶來的風險。這些ICU裡的小孩,大多數都戴著呼吸機或者其他設備,移動起來很麻煩,也很危險。
從開始做PICC介入操作時,我就開始統計:做了多少例,接觸的都是什麼病人,我做錯了什麼,做成功了多少。算下來,我做成功了540個,一年差不多100個,成功率是88%。
我們護士PICC團隊成立以來,不斷發展成熟,把床旁PICC介入製作率從之前的30%提高到2019年底的92%,這是個重大突破,對提高病人安全意義很大。
我覺得醫院能夠讓護士參與更多技能培訓,學習更多新技術,給予護士更大的發展空間,是非常好的。對我個人來說,如果能完成一次高難度的操作,成就感還是很強的,我會欣慰地告訴自己:至少給了病人一個與疾病相搏機會。
要護理孩子,也要「照顧」他們的父母
我們病房可以收差不多100個病人,平均每個班(12個小時)有74個左右護士在崗。對於重病人,護士和病人的比例是1:1;病情稍微輕一點的病人,一個護士可以同時照看兩個;如果是極嚴重的病人,則是兩個護士護理一個病人。
在我們病房,每一個孩子的病情變化,護士都要了如指掌。不僅要護理好病情危重的嬰兒,還要隨時給焦慮的新晉父母提供治療信息,增加他們和嬰兒之間的情感溝通,讓他們儘可能一起參與護理。
在治療過程中,護士同時要給患兒父母做好培訓,等小孩出院的時候,要保證這些父母已經完全掌握後續的相關護理知識。
與緊張焦慮的父母搞好關係,取得他們的信任,並不容易,護士需要有充分的知識,隨時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
我回國時,去過一些地方的新生兒重症病房,發現一個護士有時要照料1~6個孩子,精細化程度差距很明顯。
和國內新生兒重症病房相比,我們醫院還有一個最大的不同,就是孩子的家屬或者父母,是可以24小時陪床的。毎個病人床旁都有攝像頭,可以讓不能在床邊陪伴的家人24小時看見孩子。
在國內住院,很多醫院重症病房都不允許家屬探視或者陪床。醫療護理過程不公開,不明朗,如果發生什麼問題,最後和家屬的交流就不會特別通暢。
有個來我們醫院參觀學習的國內醫生,曾經抱怨有時醫生會受病人家屬威脅。我說,你看我們這裡,如果病人家屬一直在邊上看著,我有什麼事情都可以隨時和家屬說,不可能藏著掖著。家屬或許有不高興的地方,但是起碼沒有不信任。
在美國,護士是個好職業
在美國,有很多人從其他專業或職業,轉來做護士(國內有很多護士卻在考慮轉行)。
我有兩個護士同事,他們原來是做律師的,還有一個,原本是學文學的,後來都覺得沒有太大的價值感,就轉行來做了護士。
還有一些同事,原本是做其他職業,有小孩之後,常常帶孩子到醫院看病,發現護士的工作很有意思和價值,等孩子稍微長大一點,自己就開始做護士。
現在還有一個趨勢,中途轉型做護士的越來越多。
差別為何如此明顯?說到底,是付出和收穫是否匹配的問題。
在費城,剛畢業的護士,年收入可以超過5萬美元,時薪至少25美元。一周工作36個小時,就叫全職;你加班工作40個小時以上,工資就是1.5倍,但是一周工作不能超過60個小時。
我會鼓勵年輕人去考麻醉護理,這個專業收的學生比較少,但只要考上,學成之後,短時間內,就可以獲得更高的收入(當然,其他護士慢慢做,到了一定資歷也可以掙到可觀的收入)。
對於一個年輕人,做一段時間護士,再讀28個月的麻醉護理項目,讀下來一年能掙15萬美元,相當不錯。
護士可以根據生活需要,自己控制工作時間。可以選擇12小時或8小時的班次,全職護士每周工作滿36小時就行。如果想加班,提前兩個小時給醫院打電話,醫院有需要就可以去上班。
我帶小孩的時候,一星期只上班兩天。如果是半職的話,也可以一星期做一天或者半天。
在美國,護士是一個能讓人很有成就感的職業。做護士不是意味你學習不好,恰恰相反,要經過嚴格的培訓考試,才能成為護士。
直到現在,在美國做護士,都要考執照。而要獲得參加護士執照考試的資格,必須學滿相關專業最基本的學時:內科、外科、婦科、兒科和精神科。
我剛到美國那會兒,考護士執照前,在協和的本科教育實際上滿足了內科、外科、婦科、兒科的學時,但在當時,協和護理學還沒有精神科方面的教育,直到去美國讀碩士,我才補上了這一科的學時。
護士的繼續教育也很重要。考到護士執照以後,每兩年,都要更新一次證書(每個州要求不一),更新的要求就是滿足一定的再教育學時(比如賓州是30個學時),提供上述5科的學時教育證明。這樣定期更新知識系統,我覺得可能是護士水平的一個保障。
在美國,護士何時退休是自己決定。現在我已經50多歲,但我還沒想退休,我覺得自己還挺年輕的,這份職業我做得很開心。我的那些朋友,有些都已經六十多歲,他們也還在這個崗位上。
編者按:
1920年,北京協和醫學院護士學校成立,開創了中國護理高等教育的先河。
在中國護理發展史上 , 協和護校享有崇高的地位,建校以來培養了許多護理精英。據統計,從第一屆開始, 到1952年,協和護校培養了263位畢業生, 在這批學生當中, 就有中國首屆南丁格爾獎獲得者王琇瑛(南丁格爾獎是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為表彰在護理事業中做出卓越貢獻人員的最高榮譽)、著名護理教育家聶毓禪,還有大約27%的畢業生擔任過醫院副院長、護理系主任、護校校長、護理部主任等職務。
此外,近代公共衛生護理的創立、中華護理學會領導崗位的出任、早期各地護理分會的建立、護理學書籍的出版與翻譯等,無疑使協和成為了中國現代護理事業的搖籃。
2020年是協和護理高等教育開辦100周年。如今,協和護校已經更名為北京協和醫學院護理學院,形成了從專科到博士的多層次教育格局。
此前這些年,護士行業一直以薪資低、工作量大、地位不高等問題很難留住人才,但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充分體現了護士的不可或缺。
八點健聞將圍繞「協和護理百年」進行專題報導,通過採訪不同年代的協和護理畢業生的經歷,去記錄護士這一行業的價值。
吳靖|撰稿
劉冉|責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