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我挺羨慕雙胞胎的生活。比如我辦公室有一個同事,是雙胞胎,但她和姐姐長得不那麼像,她用姐姐的美照在網上勾搭靚仔,而姐姐的發言稿都是她幫忙寫的,姐妹倆取長補短,非常和諧。
但這個念頭最近被打消了,因為不是每對雙胞胎都這麼團結友愛。
有個雙胞胎女孩說,做雙胞胎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因為她隨時有可能被替代。
姓名:童曉麗
身高:162cm
身份證證號:XXXXXXXX
……
——童家旺在一張紙上寫好了所有信息,揣著這張紙,獨自一人去了派出所。
他要報案。從上周六晚一直到這周四下午,自己22歲的女兒童曉麗一直不見人影,手機也關機,所有社交帳號都像關閉的電臺一樣靜謐。
童父表情嚴肅但很鎮定,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那張紙遞給接待的小民警,「省著讓你們麻煩了。」
這麼淡定周到的家屬不多見,小民警接過那張寫滿童曉麗信息的紙,有點詫異,「怎麼這麼多天才來報警?」
童父說女兒之前也愛跑出去玩,也有過夜不歸宿,可這次5個大夜過去了,人沒回來,還失聯了。民警問童曉麗有沒有男朋友,童父堅定地搖了搖頭。
但童父對女兒的「個人情況」似乎不像他以為的那麼了解。我們查到,周六當晚,童曉麗和一位叫周明昊的23歲男孩入住了本地的花樣酒店。
酒店前臺的監控裡,童曉麗像是喝多了,一隻胳膊軟綿綿地搭在周明昊肩膀上,連身份證都是周明昊從她包裡翻出來的。周明昊甚至借了一個輪椅推著童曉麗進房間,之後兩人就一直沒出去過。
直到周日早上九點多童曉麗出來了,還是被周明昊用輪椅推著,兩人上了一輛別克GL8商務車。車子七拐八拐後徹底從監控裡消失。
有限的畫面裡,司機竟然戴著一副詭異的豬八戒面具。
「豬八戒」駕駛的那輛GL8車牌是假的,我們一時無法鎖定車主,而酒店的監控畫面裡卻藏著讓我頭皮發緊的信息——
客房走廊的電梯口,周明昊在摁電梯的時候,手有一瞬離開輪椅扶手,而就那一瞬,靠在他身上的童曉麗直挺挺地歪向一邊。我心裡已經隱隱有了判斷。
再放大看,坐在輪椅上的童曉麗腰前放著一個背帶很長的背包,像是用長背帶把她捆在了輪椅靠背上,為了讓她能在輪椅上坐得住!
我腦子正飛快地轉著,突然,有兩隻手重重地壓在我肩膀上。我回頭一看,是刑警隊跟我最鐵的老傢伙「照明燈」,他姓趙,40來歲,馬上就禿了還總愛摸自己腦袋。
老趙跟我並排坐著,衝監控錄像吐煙圈,「看來這女娃子已經沒了。」
昏迷的人和死去的人狀態是不一樣的,昏迷雖然沒有意識,但生物功能基本正常,身體會發軟。只有屍體才會給人一種僵硬感,尤其是散發出來的那種「死亡氣息」,很有壓迫感,在高清攝像頭下能讓人隔著屏幕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案子有了眉目,嫌疑人就擺在那,如果童曉麗遇害,那麼酒店入住信息、監控畫面都指向叫周明昊的這孫子。
我和老趙帶人敲開了花樣酒店2006號的房門,把裡面很不情願的小情侶請了出來。這是童曉麗失蹤前最後出現過的地方,是取證的重中之重。
但周明昊和童曉麗走後,酒店阿姨第一時間打掃了房間,而且之後一直有人入住。我大體查了一下衛生間和房間角落,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只能寄希望於酒店阿姨。
阿姨不假思索地說:「房間很乾淨,被子都疊好了——但這實在不像周明昊的風格。」
周明昊是花樣酒店的常客,之前每次來都把房間弄得很亂,垃圾桶都堆滿,但那天居然沒留垃圾。而且還有一點很奇怪,他把房間的床單拿走了。一般客人不會這麼幹,所以她記得很清楚。
「這又是禍害了誰家的姑娘。」酒店阿姨背過身忍不住叨叨。
周明昊家境優越,父親周志遠是當地昊遠出口貿易公司的老闆,身價千萬。周父有意讓兒子接手國外的分公司,所以之前周明昊被送到國外上學,這陣子畢業了就先在國內晃悠。這位「周公子」在自家地盤也徹底放鬆了,幾乎每晚都在酒吧迪廳。因為長相不錯又捨得花錢,每周都會和兩三個女孩在花樣酒店開房。
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找到重大嫌疑人周明昊。我們追查到周明昊的手機信號最後一次出現是周一當天夜裡,山區的邊緣地帶。
距離童曉麗失蹤已經過去5天,沒人知道這兔崽子還在不在山裡,如果只是玩我們的障眼法,我們卻貿然帶人搜山,鐵定會耽誤救人的進度。
「我們都改警犬大隊算了!」老趙一下笑起來,像彌勒佛似的用肥大的嘴唇叼著煙靠著椅背往後仰,陰陽怪氣地嚷嚷。
老趙是隊裡出了名的「愛偷懶」,他從來不幹搜山這種苦活,比起跑腿,他更願意動他的禿腦袋瓜,「要是我孩子好幾天不回家,我會急得狗一樣在山裡亂轉!」
經老趙這麼一鬧騰,我倒想起來點不對勁的地方:女兒消失5天才報警,而且還提前把女兒的個人信息都準備好,童曉麗的母親卻全程沒露面——這做父母的,是不是有點過於「鎮定」了?
童曉麗的父母在建材市場裡有一家店,我們到的時候正值市場要關,只看到童母一個人眼神直愣愣地坐在店門口。我們和她說了好幾句話她都反應不過來,看上去受了很大打擊。
這時童父從後屋進到店裡,他長臉、消瘦,皮膚被曬得很黑,額頭上布滿皺紋,一雙眼睛裡全是血絲。聽我們說來了解童曉麗的情況,童父強打起精神,表現得很客氣。
我問怎麼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還來開店,童父兩手一攤說沒辦法,很多貨都訂出去了,顧客會按時來取,他們不開門會耽誤人家裝修房子的工期,要賠不少錢。
童父掏出一盒紅塔山,熟練地給我們一一散煙,看大家都不接最後才給自己嘴裡塞了一根點上,然後蹲在一邊,像是和我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我們這活計不比你們,你們那是鐵飯碗。」
童父早年下崗,一直跟著原同事在建材市場打工,熬了好多年才開起這家小店,「全家的開銷都指望著呢,根本耽誤不起。」
童父說曉麗是很讓他們操心的孩子,大學畢業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自己就想讓她到自家店裡幫忙,但女兒有些不情願,覺得守在店裡太無聊,每天晚上不是K歌就是去夜店瘋玩,經常凌晨才回家,第二天睡到中午。
「每次都要我打電話催才慢悠悠來看店,來了也是在那吃瓜子看電影,根本不招待顧客。」童父明顯對自家女兒不太滿意,言語中帶著情緒。
這時,童母突然站起身,走過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們問,「我女兒還活著嗎?」
我沒有給出心裡的判斷,轉開話頭,提議去家裡看看。
童父帶路走向停在商店門口的一輛幸運星,老趙笑嘻嘻地過去摟住童父,「我們的車能坐下,你也省點油。」童父點點頭表示感謝。
走進童曉麗的房間,我一下就愣住了——屋裡有兩張床,桌上的照片裡,我分明看見了兩個「童曉麗」!
照片裡另一個「童曉麗」是曉麗的雙胞胎姐姐,童曉佳。兩人長得非常像。
「怎麼不早說還有個姐姐?」民警有點來氣,責問道,童父趕緊過來解釋,「這和曉佳有什麼關係?再說你們也沒問這些啊。」
童父說,姐姐童曉佳爭氣得多,上的是全國重點大學,也剛畢業,「當年高考,曉佳的成績就像比曉麗多算了一科似的。」姐姐的性格很文靜,一點不像妹妹那麼野,她幾乎不去亂糟糟的娛樂場所,而且剛剛考入了一個有編制的單位,這周一才去報的到。
說起文靜乖巧的姐姐,童父的語氣明顯舒暢了許多。
突然又冒出一個長著跟失蹤的童曉麗一模一樣臉的人,這感覺有點奇怪。
我拿起姐妹倆的合照,發現姐妹倆穿得並不一樣,「哪個是童曉麗?」
童母告訴我,粉色衣服粉色頭繩的是姐姐曉佳,黃色頭繩黃色衣服的是失蹤的妹妹曉麗。我盯著照片看了半天,像找不同似的,可除了顏色還是沒看出這兩張臉有什麼區別。
我注意到房間桌上有個透明塑膠袋,裡面有一袋已經打開的瓜子和一包衛生巾。我突然想起剛才在建材商店裡童父說的,喜歡吃瓜子的是失蹤的小女兒童曉麗。
看來雙胞胎不只相貌一樣,愛吃的零食也一樣?
我看了看床頭的垃圾桶,裡面除了瓜子皮沒有其它什麼垃圾,「這房間平時都這麼整潔嗎?」
可能沒想到我會突然問這麼一句,童母回答的時候有點磕巴,「曉麗,啊不,曉佳幾乎兩三天就收拾一下。」
我沒再多問,轉身去了衛生間,童父也跟在我身後,但讓老趙攔住了。
我趁著老趙掩護我的時候抓緊檢查衛生間,垃圾桶裡有使用過的衛生巾,這證明臥室裡那包衛生巾和瓜子的主人沒有失蹤。衛生間裡還掛著條粉色毛巾,我湊近聞了一下,有香水味,和童曉麗那張床上的一樣。
童父童母的表現不太老實,我得儘快找到這兩天見過並且熟悉姐妹倆的第三個人——比如,一個賣瓜子和衛生巾的超市老闆。
我拉上老趙,在童家小區周圍見超市就進。怪就怪塑膠袋上沒印超市的名字,但衛生巾和瓜子上的價格標籤顯示是同一家,而且用透明塑膠袋裝衛生巾這種比較私密的女性用品,說明買完很快就能到家。
不到20分鐘,我和老趙就找到了那家超市,超市門口還有監控。
超市老闆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姐,開這超市五六年了,附近住家都很熟,我挑了兩包煙,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扯。
提起那對雙胞胎姐妹,大姐說一開始也有點分不清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但後來知道了,因為姐倆從不穿一樣的衣服。「姐姐愛穿粉色,扎個馬尾,總是很文靜地笑,對人很客氣。妹妹有時候把頭髮弄得五顏六色的,還燙各種稀奇古怪的頭,耳朵上有一排耳釘,肩膀上還有個小太陽紋身,幾乎天天都來買瓜子。」
「都說雙胞胎什麼都一樣,姐妹倆肯定都喜歡吃瓜子吧」,聽我這麼說大姐笑了,告訴我姐姐不愛吃瓜子,之前姐妹倆一起來姐姐還說妹妹,瓜子殼很髒。
「但昨天姐姐來買瓜子了。」
喜歡瓜子的童曉麗已經失蹤,而不喜歡瓜子的童曉佳卻剛剛買了瓜子?我追問超市大姐,你能認清嗎,穿粉色衣服了?大姐說那倒沒有,但梳著馬尾呢。
我們決定直接在超市門口等童曉佳下班。習慣、愛好、穿衣打扮,哪怕長相都能「模仿」,也不能真的讓兩個人「換命」。更何況現在其中一個可能一條腿已經邁進了鬼門關。
我們在超市門口踩滅最後一根煙的時候,一個背著單肩包,穿一身西服套裝,扎著馬尾,和失蹤的童曉麗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出現了。
我和老趙緊走幾步,攔在她面前。
老趙皺著眉頭背著手,嘬著牙花子故作惋惜,「可惜了可惜了,這麼好的女娃子,冒名頂替自己姐姐,還搶了姐姐的工作!你知不知道這是犯法的?」
老趙故意把「冒名頂替」和「犯法」加重了語氣,還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快光了的腦袋,這老油條開始上套路了。
可面前的女孩沒有我們想像中的驚慌失措,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工作證和身份證一併遞了過來。
我一眼就看出工作證上的照片是童曉佳,而站在我們面前的人是童曉麗。姐妹倆有一樣的鵝蛋臉,翹起來的小鼻梁,雖然眼睛不大但很有靈氣。只是我面前的女孩門牙上有輕微的豁口,肯定經常吃瓜子。
雙胞胎互換身份不是什麼新鮮招,我嚴厲地告訴童曉麗,且不說我有多少種方法證明你到底是誰,單說你能在你姐單位多久不露餡?
童曉麗沉思了一會,開口第一句話竟然是管老趙要煙。
我腿還沒邁出去,這小姑娘的第二句話就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旁的老趙嘴唇也抖了一下——
「我殺了周明昊!」
審訊室裡,童曉麗緩緩坐下,還不忘整理一下褲子。我驚訝於這個年輕女孩居然有這麼強大的心理素質。
童曉麗說,起因是自己跟姐姐童曉佳說正在跟周明昊處對象,但總感覺對方不是真心對自己,姐姐就提議要不要像小時候那樣互換身份,去幫忙「考察一下」。
姐妹倆因為長得太像,從小就愛互換身份和身邊人開玩笑。中學時一個男同學喜歡文靜的姐姐,童曉佳不知道怎麼辦,童曉麗就出了個主意:裝成姐姐和對方約會。姐妹倆常用這一招「檢驗」追求者是不是真心的。
但姐姐好演,妹妹不好演——童曉麗抽菸、有紋身,性格外向愛鬧,姐姐童曉佳比較安靜,只要少說話就不會露餡。所以很多時候身邊人能識破童曉佳在扮演妹妹,卻看不穿童曉麗在裝姐姐。
童父童母也對姐妹倆的小把戲心知肚明,甚至還想換到「正道」上用用。高考那年,童父曾想過讓童曉麗再復讀一年,等第二年讓成績好的姐姐假扮妹妹替考。好在童曉麗當年超長發揮夠到了本科線,這齣「替考大戲」才沒上演。
聽到姐姐主動提出來代自己和周明昊約會,童曉麗覺得自己的如意算盤成功了一半。
「我羨慕姐姐有個帶編制的工作」,可她知道憑自己這兩下子肯定考不上,就想著讓男友周明昊把姐姐灌醉帶到賓館。她只要事後埋怨姐姐搶了自己男朋友,姐姐肯定會和她解釋,求她原諒,自己再提出用好工作來交換。
整個計劃看起來萬無一失,是自己最擅長的「交換遊戲」。可男友周明昊卻把一切都搞砸了。
童曉麗周一當晚約周明昊到山裡一處叫「悔過橋」的地方見面,沒想到周明昊一來就說自己已經成殺人犯了,他失手弄死了童曉佳。還變臉威脅童曉麗,如果被抓,第一個就供出童曉麗,畢竟都是受她指使事情才搞成這樣的。
童曉麗更生氣,她叮囑過周明昊別傷害姐姐,現在居然反過來咬她一口,於是趁周明昊不注意,從後面砸了一棍子,周明昊就跌進河裡了。
供述完犯案經過,童曉麗身體前傾,表情誠懇地問我們,「我是為姐姐報仇心切,會不會輕判?」
這麼個才22歲的女娃居然能為了一份工作設計陷害自己親姐姐,自私到這種地步實在讓人恨得牙痒痒。民警沒理童曉麗,說那周明昊是你兒子啊你讓幹甚就幹甚!童曉麗一下收回誠懇的表情,揚起頭輕蔑地說,那當然,他是我男朋友。
「你姐的屍體呢?」民警繼續追問,童曉麗卻開始繞彎子,說當時太著急太緊張了,沒來得及問。
「你是給你姐報仇,居然連你姐的屍體都不問就下手了?周明昊屍體在哪總知道吧?」民警聲音越來越大,童曉麗卻低下頭,不再說話。
「周明昊是怎麼殺害童曉佳的?」童曉麗依舊拒絕回答,把頭埋得更低了。
我們連夜趕去童曉麗說的山裡那處「悔過橋」,可橋下除了湍急的河水,什麼都沒有。
兩起命案,我們卻連一具屍體都找不到。
周五一早,昊遠外貿公司的老闆,周明昊的父親周志遠突然自己找來派出所報案,他23歲的兒子周明昊被綁架了,他收到了綁匪的簡訊——
你兒子在我手上,拿200萬來贖人,子債父還也算天經地義,後天(周三)晚上十點,在山裡悔過橋的橋頭,只準你一個人來,交完錢第二天(周四)你兒子自然會回到你身邊,你可以報警,這是你的權利,但這輩子都別見你兒子了!
按著童曉麗的說法,這周明昊不是已經被她殺了嗎,怎麼又被人綁架了?
老趙把手機遞給我,還不忘擠兌周父,「這是贖金交了,人沒回來,想起我們來了啊。」
簡訊發送的時間是周二上午,但簡訊裡卻用括號標註了「後天」是周三,也就是說這簡訊是周一就編輯好的。我想起周明昊手機信號最後消失的時間就是周一,地點也是在那片山林附近,這又和童曉麗的供述對上了。
周父滿頭是汗,受了老趙的挖苦眼睛和嘴都擰到一起了,用古馳的手包使勁拍著自己大腿,「我不敢報警啊,誰知道這小子在外面招惹誰了,我要是報警了綁匪傷到我兒子怎麼辦!」
發簡訊的是個外地的號碼,我用周父的手機回撥過去,提示已經關機,我趕緊安排民警查機主信息。
綁匪對周父心理的拿捏非常精妙,首先,綁匪肯定知道周明昊殺害「童曉麗」的事,想藉此敲詐一筆橫財,卻不貪心,只要200萬,這對於周父這種千萬身家的人來說小菜一碟。看來比起巨大的數額,綁匪更在意贖金能不能順利到手。
再來,綁匪對當地山裡一座石橋的名字這麼清楚,基於這兩點,綁匪應該是本地人,還知道周明昊的底細,甚至很可能認識這對父子。
我冷不丁問周志遠,來取贖金的是兩個人還是三個人?
我故意沒問他是幾個人,想看看他的反應,周父像從老趙那解脫了一樣,抹了把汗,卻說沒看到誰取走的贖金,「當時就把裝錢的編織袋放在橋中間就走了,沒敢繼續待在那。」
老趙說你這麼精明的生意人,人都沒看到就把錢扔那了?周父說當時光顧著救兒子,哪能想到這些啊。
我們進一步核實,發現那兩天周父確實在籌集現金,自己兒子被綁了,要的錢對他來說還不是大數,自然可能乖乖就範,這解釋不算合理但也合情。
只是,簡訊裡還是有些地方說不通:綁匪沒有逐步試探,直接一條簡訊把時間、地點全發過來了,說明他有十足的把握周父不會報警,但眼下贖金已付卻不放人,是想繼續敲詐?可周父說除了這條簡訊,綁匪沒再和他有任何聯繫。
難道已經撕票了?
突發狀況接二連三把案情攪得越來越渾,我想起師父小黑哥曾經教我的,有時候嫌疑人的說法、受害人的說法、我們自己找到的確切證據,就像三個圓,前兩個圓可能真真假假各執一詞,但這三個圓交叉的部分,就是突破點。
在童曉麗的供述裡,她殺周明昊的地點是那座悔過橋,綁匪約周父交贖金的地方也是那座橋,而我們追蹤到的周明昊手機信號最後消失的地點也是在那座橋附近——悔過橋,那就是三個圓的交叉點,那兒一定還藏著什麼秘密。
我們決定再去一次。
我把車窗全打開,看著沿路的山和林子,心想這周明昊要是被撕票了往哪一埋,我們上哪找去。
我挺想抽根煙,但山裡禁菸,我用盡渾身力氣使勁深呼吸了幾口,漫山白樺林的氣息夾著草木的清香湧進鼻腔。
「這他媽還得為周明昊這號人服務。」 老趙手握方向盤,撇了一眼前面周父的車,發了一句牢騷,
悔過橋全長差不多八十米,連接著兩座山。橋身有幾個橋洞,橋面有點緩坡,周父指著橋中間說,贖金就放在那了。
水泥橋面上沒有任何可疑痕跡,我又扒著橋欄杆往下看,水流湍急、清澈,裡面星星點點有些露出河面的石頭,陽光一照,晃出讓人不敢直視的白光。
突然,我發現白光裡有幾塊石頭似乎不一樣,其它露出河面的石頭表面會被河水衝洗得很乾淨,呈現出石頭本身的顏色,而這幾塊石頭上帶泥,顏色較深——可能被人翻動過。
老趙也發現,這幾塊石頭附近有個長方形的淺坑,邊緣很齊整,像是用鐵鍁挖出來的。他脫了鞋和襪子跳進河裡,人肉測量了一下:河水最深的地方能到膝蓋,最淺的位置差不多剛剛沒過腳踝。
我倆對視一眼,這坑估計是想拿來藏屍的,但又有點淺,很可能綁匪挖完坑發現河裡藏不住,又換地方毀屍滅跡了。
我站起身原地轉了一圈,橋的四周全是林子,看來真得叫警犬來了。
我在岸邊找了一塊平整的石頭一屁股坐上去,和老趙一人點了一根煙。民警在滿是石頭的河床裡一直忙到快天黑,依然沒有發現拖拽屍體的痕跡。
漫山遍野,我們不見周明昊也不見童曉佳,連周父那200萬贖金也像被河水衝走了一樣全然不見蹤影。只剩這座目睹了真相卻一言不發的悔過橋靜默佇立,繼續注視著帶著各異目的來到此處又從它身上穿行而過的人。
他們的內心無一例外,都與這座橋名字的含義背道而馳。
老趙狠狠吸了幾口煙,把菸頭彈進河裡,說現在基本能確定的只有一點:童曉佳已經死了,如果其他人的話都不能盡信,那最先說謊的就是報警的童父。他當時紅口白牙說的可是小女兒童曉麗失蹤了。
這姐妹倆互換身份,就算演得逼真瞞過了外人,又怎麼可能瞞得過自己父母?童父為什麼要報假警?
我們還得再會會這個男人。
「拖了幾天才報警,就是怕曉佳的工作保不住。」
童父說自己這一招「偷天換日」其實是為彌補他當年一個遺憾。童家旺當年參加工作時有兩個選擇:事業單位,企業。事業單位的工資沒有企業的高,當時童父家裡窮,他想去企業多賺點錢。
可檔案關係先一步落到事業單位了,為了不去,童家旺想了各種辦法,說自己身體不好,甚至裝成跛腳不去上班,最後硬是拿一輛自行車和人家換了一份企業工作。
但後來企業效益不好,童父下崗了,事業單位的編製成了真正的鐵飯碗。和他換工作的人當了基層小官,跟著單位分了一套價格便宜的集資房。
這事在童父心裡一哽就是20年。
後來童父到處打工,中間也自己做了些小買賣,但辛苦不說,還得給客人賠不是,工商稅務派出所的各類檢查也得笑臉相迎。這個小老闆還是感覺自己是個「底層人」,低人一等,在親戚朋友面前始終抬不起頭。他還是羨慕有編制的鐵飯碗,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兩個女兒身上。
大女兒童曉佳沒讓他失望,也聽他的話,畢業就安安分分考了個有編制的工作,他終於能在外人面前挺直腰板了。但事業單位報到在即,大女兒卻不見蹤影,只能讓小女兒童曉麗代替姐姐先去單位報到,看工作穩了他再報警。
眼巴巴等了20多年,他可容不得在這件事上出一點差錯。
童父抹了把眼淚,強打起精神,終於問出了那句可能在心底翻攪了好多天,一個父親最想問的話,「你們知不知道我大女兒童曉佳到底去哪了?」
童曉佳大概率已經死了,緊接著最大嫌疑的周明昊被人綁架,最後見到他們的應該是花樣酒店門口那個戴著豬八戒面具駕駛GL8接走他們的人,可再之後就連車帶人一起「人間蒸發」了。
我們手裡僅存的一條線,就是頂替了姐姐的班,並且口供裡提到悔過橋、周一晚,時間地點和我們掌握證據都吻合的童曉麗,她肯定和這兩起案子都脫不了干係。但我們摸不清這個女孩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她之前說殺了周明昊似乎是在給我們放煙霧彈,可撒這樣的謊有什麼好處?
我們再次提審了童曉麗。
民警把之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童曉麗也沒不耐煩,按照之前的回答又來了一遍。當民警再次問到周明昊的屍體怎麼處理的,童曉麗又低下頭不吭聲了。
民警緩和了下語氣,問她怎麼和周明昊去的悔過橋,童曉麗說是開著家裡的幸運星載周明昊去的。
我隔著玻璃給民警發信息,讓他詐一下童曉麗。民警不動聲色,繼續問——
「給周父發簡訊是誰的主意?」童曉麗明顯愣了一下,抬起頭,嘴巴半張,「是我和周明昊一起商量的。」
「簡訊發了什麼?」民警又問,童曉麗又陷入沉默。
老趙這時候晃晃悠悠走到童曉麗面前,說:「女娃子,有什麼苦衷就講出來,說完好早點回去,明天還得上班呢。」童曉麗嘴角卻露出一絲很淡的笑意,像是在說,你可別拿我當小孩子哄。
老趙轉過身,一邊伸著懶腰往出走,一邊不鹹不淡地扔給童曉麗一句,「綁架可是重罪啊!」
此話一出,只見童曉麗猛地抬起頭,語速突然加快,情緒激動地說:「我沒殺周明昊!更不知道是誰綁架了周明昊!剛才都是瞎說的!」
老趙出來關上門,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他栽了,栽在一個被他叫「女娃子」的22歲女孩身上。
老趙主動提「綁架」是想看看童曉麗的反應,結果童曉麗聽到後立馬翻供,說明她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我們沒有在悔過橋找到周明昊,不管是人還是屍體。而且周明昊很有可能沒死!童曉麗突然的反應也很像確實不知道周明昊被綁架。
老趙不再摸自己的光頭,而是拍著光頭連聲說,「陰溝裡翻船!玩兒了一輩子的鷹被這麼個女娃子啄了眼!」
此時的我們非常被動,童曉麗到底殺沒殺人,甚至哪句話是真哪句是假,我們都不能確定。我們手裡沒有什麼證據,辦不了她,她也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敢翻供和我們周旋。
而童曉佳死不見屍,周明昊又人間蒸發,甚至連死活都不知道——一個兇殺案,如果連屍體都找不到,對量刑會有非常大的影響。
我捏著鼻梁低著頭,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集中精神,反覆回放童曉麗的供述。
一個人撒謊,最根本的動機是要掩飾自己真正在意的東西,或者,在意的人?
當我聽到供述裡「幸運星」三個字的時候,深深呼出了一口氣。
我終於找到了童曉麗的破綻。
童曉麗提到的那輛「幸運星」我其實見過,就停在童家建材商店門前,沒啥特別,但是輛手動擋。
這點很有意思,去悔過橋的路是有很多彎道和上下坡的山路。我估計二十來歲的女生不一定會開手動擋的車。
民警一查,果然,童曉麗只有自動擋C2的駕駛證。
我繞著那輛幸運星轉了幾圈,先檢查了四個輪胎,經過這些天的正常路面駕駛,山林裡的泥土已經跑得不剩什麼了,車內有各種裝修用的工具,駕駛位的腳墊上還留著很多泥土,我試著提取了一些,準備用它們與悔過橋山林的泥土做成分比對。
所有門把手和車玻璃都刷了一遍指紋,希望能從中提取出周明昊的,這樣就能證明他上過這臺車。但因為這期間不同的人反覆開關車門,指紋全是花的,車內也沒有找到屬於周明昊的其他痕跡。
從車後座鑽出來的時候,我都有心思把車拆了。
我最後看了一眼車外,發現雨刷器下排水孔的位置,有一片白樺樹葉。我趕緊讓老趙查除了山裡還哪有白樺樹,結果這樹在本地獨一份,只有悔過橋那片山林裡有。
這輛幸運星果然去過悔過橋,但開車的另有其人。
我們找到了這輛幸運星的車主,童父童家旺,這車平時除了他基本沒別人開,但他卻不承認去過悔過橋。
我把車上那片白樺樹葉拿給他看,他居然要上手來搶,被眼疾手快的老趙用肚子頂到了一邊。
我告訴童父,現在把一切都扛下來的是你女兒!童父一下子洩了氣,老趙趁熱打鐵追著問,「是用棍子襲擊周明昊的吧?」
老趙也是賭一把,結果童父被這麼一詐,當即承認,確實是自己用棍子把周明昊打翻到橋下的。
因為自己當時被口出狂言冒犯他和女兒的周明昊激怒了,就照著周明昊的後腦勺敲了一棍子。周明昊當場栽下了橋,他嚇壞了,連往橋下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一直後悔自己沒問出來大女兒童曉佳去哪兒了,但對於周明昊被綁架和索要的二百萬贖金的事,童父說自己完全不知情。
童父救女心切失手殺人,一切似乎都合乎邏輯,可我們拿到童父口供還沒捂熱乎,童曉麗卻第三次翻供,她說是自己殺了周明昊,因為只有周明昊死了,自己聯合男友算計姐姐這個秘密才能永遠保存下去。
「小時候明明我更受寵愛」,因為性格活潑好動很會逗家裡人開心,而姐姐童曉佳是個悶葫蘆,家人都更喜歡自己。但隨著年齡增長,文靜的姐姐「更像女孩」,各種學習、競賽的獎狀總往家裡拿,而童曉麗喜歡和男生稱兄道弟,還經常跑出去惹禍,讓父親很頭疼。每次家長會父親都得遭受一次「冰火兩重天」的考驗,慢慢的,家人都更喜歡姐姐了。
她不甘心被家人這樣對待,就想聯合男友對姐姐童曉佳下手,霸佔姐姐的好工作也是為了讓自己在父母那兒更受重視,心裡地位超過姐姐。
童家父女都承認是自己殺了周明昊,對綁架這茬卻絕口不提——綁架和殺人,誰不知道哪個罪名更重?
這父女二人中肯定有人說謊,但案子卻因為兩份矛盾的口供再度陷入了死胡同。
我們只能轉變思路,如果他們真不是綁架周明昊的人,那知道周明昊殺害童曉佳,並且最後見過周明昊的,就剩酒店門口那輛駕駛GL8的人一個了:假牌照、豬八戒面具,此人明顯是有備而來。
監控視頻的截圖有幾千張,我們只能像大海撈針一樣根據來去時間大致推算,卻怎麼也找不到那輛幽靈一樣的GL8。
但翻來倒去看了無數遍之後,辛苦不算白費,我從中抓到了一個「意外收穫」。
在一張監控截圖裡,我找到了另一輛GL8,這次是真車牌。而駕駛位上坐著的人,是周明昊的父親,周志遠。
我們找到周父時,他正從公司的衛生間出來,我挑起眼皮盯著他看。
周父個子不高,啤酒肚不小,襯衫的扣子都快撐開了,腰上菲拉格慕的腰帶都快看不見商標了。他手扶著腰帶,嘴裡叼著煙,眯縫著眼睛。見到我們又趕緊把菸頭踩滅,露出一副要哭的表情,說早知道這種情況還不如不讓兒子回國了。
我說確實不應該回國,周父沒有接我的話,轉而問我,「我兒子找到了嗎?」
「即使找到了也回不了家了。不光他回不了家,你也走不了!」周父聽我這麼說一下激動起來,一改剛才悔恨難過的表情。
我絲毫不讓步,指著他的臉——「豬八戒的臉都比你乾淨!」
周父大聲喊著,你們警察調查清楚了嗎!我一年為地方財政納多少稅你們知道嗎?這要是在國外,都是我們這些納稅人養著你們!他把夾在腋下的愛馬仕手包拿到手裡,指著我和老趙吐沫橫飛。我往後挪了一步,心裡卻更穩當了:兒子被綁架生死不明,當爹的還有心思換手包?
老趙迎著他,用肥大的身軀替我擋著,譏諷道,「綁匪除了給你發簡訊,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沒講?」周父像個被抓到了小辮子的土財主,「警察找不到人,跑這為難受害人家屬!」我們懶得和他廢話,馬上對他展開了全方位的調查。
周志遠的通話記錄顯示,周二那天除了要200萬贖金的簡訊外,更早一些時間還有一條通話記錄,是對方打給周父的。機主信息是個年輕人,找到他的地點卻讓我們有點意外,當地富人區的一個別墅。
機主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出頭,我問他認識周志遠嗎?男孩不假思索地說周明昊的父親嘛,他和周明昊是一起玩的朋友。
老趙直接問他,那天電話裡說了什麼,男孩的話卻讓我和老趙倒吸一口涼氣,「是周明昊用我手機給他爸打的。」
男孩說,周二那天早上,周明昊一身狼狽摁著他家門鈴,說是被人搶劫了,還讓他去給門口的計程車司機付車費。
周明昊是背著他打的電話,說了什麼他也不清楚。他建議周明昊報警,但周明昊一聽就趕緊打斷他。後來周明昊就走了,兩人這幾天都沒再聯繫。
周父開的那輛GL8登記在一家租車公司,我們根據租車公司提供的車輛行駛軌跡,發現它在幾百公裡外一座人少得像鬼城的小區裡停過一段時間,周明昊名下有一處房產也在那兒。
我們決定碰碰運氣,直接趕到那棟房子,發現周明昊正全須全尾地戴著耳機,穿著拖鞋,打遊戲。
老趙上去就把他耳機扯下來了,說小子,我們找你找的好苦啊。我也蹲下身湊近周明昊,他的眉毛經過精心的修剪,我說:「你以為床單拿走了就沒事了?」
老趙也點著周明昊,「都這時候了別藏著掖著了,童曉佳在哪呢?」周明昊直愣愣來了句,「不在這裡。」
老趙突然笑了,「你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啊,」我也被傳染了,接了一句「隔壁王二不曾偷嘛。」
民警把周明昊從沙發上拉起來,他嘴裡喊著為什麼我們不告訴他有請律師的權利,老趙伸出肥大的巴掌,他嚇得直縮頭,像個小雞仔一樣被拎著衣服領子塞進了警車裡。
老趙拍了下我肩膀,說這裡交給你了。
那是一間中式裝修的豪宅,地上一層,地下一層,全屋都是訂製的木質家具,應該價格不菲。我聞了聞,屋裡沒有屍臭,證明屍體保存完好,我戴上手套和口罩,準備開始幹活。在周明昊被帶出門的時候,我注意到他下意識瞥了一眼通往地下室的樓梯。
我快步走下樓梯——
地下室裡,一個大冰櫃杵在那兒。我緊了緊手套,把冰櫃外面的痕跡都提取好,這將是周明昊罪行的鐵證。
冰櫃裡,童曉佳裹著花樣酒店2006房間的床單,安靜地躺在裡面。
周明昊那段時間有些懊惱,因為一直沒有「拿下」童曉麗,一起玩的哥們都笑話他這次栽了。周明昊可受不了這種冷嘲熱諷,揚言當晚肯定把童曉麗拿下。
周明昊那晚非常高興,直誇「童曉麗」淑女的頭型很清純。其實周明昊當晚喝酒時,幾個回合就看出來跟自己約會的不是童曉麗。童曉麗之前喝多時曾和他說過自己有個雙胞胎姐姐,倆人長得一模一樣。頭型能變,耳朵上的耳釘總不能變沒吧。
周明昊趁著酒吧裡曖昧的氣息摟過童曉佳,趴在耳邊說今晚別回去了,童曉佳下意識躲了一下,周明昊又把她拉回來,掏出來一條手鍊要給她戴上。童曉佳沒有要,她已經對周明昊有些反感,只想快點離開這裡,可周明昊拉著她的手腕,她掙脫不開。周明昊轉頭告訴童曉佳,你喝了最後一杯,我就讓你走。
童曉佳忍著難受把最後一杯喝乾淨,酒杯還沒放回去就感覺自己沒了知覺。一陣鬨笑中,周明昊扶起童曉佳走出酒吧,轉頭進了花樣酒店2006房。
早上六點,從昏迷中醒來的童曉佳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她狠狠地對周明昊說,我一定報警抓你。
周明昊說你又不是小孩,給你錢不就行了?童曉佳大喊,我妹妹也不會放過你!周明昊怕人聽見,用被子蒙住了童曉佳的頭,但童曉佳被嚇壞了喊得更大聲,周明昊隨手拿起枕頭用全身力氣壓了上去。
童曉佳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毫無聲息。
周明昊慌了,在酒店的衛生間癱坐了很久,忽然想起自己還有個有錢的爸爸,趕緊打電話。
周父讓他不要慌,反覆確認兒子沒有報警和確切的位置後,讓他把房間收拾乾淨,叮囑他把童曉佳的手機砸碎、扔掉,並教給他怎麼把童曉佳帶出酒店。
撂下電話,周父趕緊租了一輛GL8,路過市場的時候還買了一個豬八戒的面具給自己戴上。
接上自家兒子和童曉佳的屍體後,周父在一些沒有監控的胡同裡來迴繞路,最後把兒子安置在一處閒置的房產裡,告訴他一定別出去。
但周明昊忍不住登了自己的微信,聯繫了童曉麗,發現對方居然沒報警,自信地以為童家想藉此事訛錢。
而阻止童曉麗報警的不是別人,正是童父童家旺。
當得知兩個女兒互換身份試探周明昊時,童父第一反應就是不能鬧大,自己跟周明昊見面談談,把大女兒童曉佳找回來,趕緊回新單位上班才是頭等大事。
於是他讓童曉麗當晚就把周明昊約到悔過橋見面。那裡是他經常帶姐妹倆去野遊的地方,他知道那周圍人煙稀少,晚上更是連個鬼都沒有。
當晚,童父駕駛自己那輛幸運星從裝修市場出來,順手拿上了店裡用來倚門的木棒。接上童曉麗和周明昊後,三人往悔過橋開去。
周明昊上車就說:「哪來的破車!」還指著前面開車的童父問,「這是誰?」童曉麗說是僱來的司機。
車還沒開到悔過橋,周明昊竟然開始對童曉麗動手動腳,湊到她耳邊說:「你和你姐姐長得可真像,但味道可真不一樣。」
童父使勁握緊方向盤,忍著一句話不說,憋得臉都發燒。
童曉麗躲開周明昊的手,問他到底把姐姐怎麼了,周明昊靠在靠背上,說早上他先走了,後來童曉佳去哪了他也不知道。
童父再也忍不了了,車剛在悔過橋邊停穩,他就一把把周明昊推倒,「你到底把我女兒怎麼了?」
周明昊沒有絲毫的恐懼,也沒直接回答童父的問題,反而問童父,「你說的是哪個女兒?」
周明昊的話像是在傳遞一個危險的訊號:有人即將戳破他拼命想守住的秘密。
童父本就擔心周明昊會把童曉麗頂替姐姐上班的事情捅出來,所以他做了二手準備:提前在悔過橋下挖好了坑,一個能埋下成年男人屍體的坑。
他想好了,如果今夜談不攏,就除掉周明昊,保住女兒的工作和名聲。
「不管死的是你哪個女兒,都別找了,我給你五百萬!」
看著周明昊囂張的背影,童父在黑暗中掄起棍子,周明昊來不及反應就一頭翻下橋,連個喊聲都沒留下。
四周一片漆黑,只剩橋下的流水聲一下下衝擊著童家旺的神經。
周明昊一直走到天微亮,才在山林邊看到一家民宿,搭民宿的接駁車回到了市區。
掉下橋的時候他摔蒙了,被河水嗆了幾下才清醒過來,但他沒敢出聲,直到隱隱感覺童曉麗和童父開車走了才緩緩從河裡爬起來。他自己的手機進了水,打了輛車跑到朋友那兒才和父親聯繫上。
再度接到兒子求救電話的周父先是買了張黑電話卡,然後仔細斟酌,給自己發了條要贖金的「綁架簡訊」,把兒子轉移到「鬼城」那個小區安頓好後,最後來派出所跟我們演了一齣戲,為的就是幹擾我們的偵破方向。
周父一直在想辦法送闖了禍的兒子去國外,但他沒想到童父和童曉麗把周明昊約出去了,還差點要了他兒子的命,於是他將計就計,偽造了一個周明昊被綁架的假象嫁禍給童家父女,在我們被他拋出的線索搞得暈頭轉向的時候,正好能給他送兒子出國避難爭取時間。
最讓我們頭疼的還是童曉麗,她仍在和我們不斷周旋,老趙瞪著兩個眼睛使勁拍桌子,「你個女娃子要怎樣!你姐的屍體已經找到了!」童曉麗像是聽不懂似的,依然沉默無語。
童曉麗真正想扛下來的是父親「殺」周明昊這事。
當天聯繫不上姐姐,童曉麗跑回家第一時間和父母坦白了事情經過,童父氣得直罵,「你這是把你自己親姐姐給害了!你自己出去瘋出去鬧還不夠,還把曉佳搭上,你要把我另一個女兒也帶成你這樣嗎!她星期一就要去新單位報到了!」
童父氣急,伸手就要打,但看到換了姐姐衣服的童曉麗,父親舉起的手又放下了。
童父對姐妹倆的偏心童曉麗從小心裡就有數。姐姐參加課外活動要錢就有,自己要就不給,還會被說耽誤學習;兩個糖葫蘆,糖多的那個肯定給姐姐;貴的裙子書包也先緊著姐姐,自己很多時候都要用便宜的,所以姐妹倆並不像其他雙胞胎總穿得一樣。
但我們走訪了很多知情人,發現姐妹倆的關係並沒受到「區別對待」的影響,姐姐總讓著妹妹,多的零食都會給妹妹留一份,妹妹想要什麼,姐姐不讓妹妹和父母說,都說她想要,然後再轉給妹妹。有一次去北京的夏令營,童父說沒錢,只讓姐姐去,後來姐姐報了自己的名字,讓妹妹去了,她去同學家住了幾天。
童曉麗其實也羨慕姐姐在父親心裡的地位,不然編不出那種理由來騙我們,但她從來沒有嫉妒過姐姐,相反,她更像是兩人中的姐姐,總是護著童曉佳,替她扛事,偶爾還背鍋。童曉佳曾經不小心把童父的茶壺打碎了,怕父親回來責備,童曉麗二話不說認下來,替姐姐受了罰。
父親帶她從悔過橋回來的那晚,直直跪在她面前,只求她一件事——從此丟掉自己的身份,成為童曉佳,保住姐姐的工作。
我們拼湊起了所有信息,像是看了一場大戲,每個人都帶著不同的偽裝,抱著不同的目的而來。可能在登臺之初他們也沒想到,自己帶著一點私心的「臨場發揮」,最終改變了整個劇本的走向,也搭進去了自己最親最近的人。
我讓老趙去歇會,只平靜地對童曉麗說了一句話——
「你爸沒打死周明昊,你不用這麼扛著了,想想你母親自己一個人在家怎麼活?他們已經失去了你姐,她想等你早點回家。」
面前的童曉麗第一次表現出和自己年齡相符的表情,她頭慢慢低下來,放聲大哭。
一直以來,童曉麗紋身、打耳洞,把自己的外表搞得越發「叛逆」,就是想在父親那兒得到更多關注,但每次換來的都是父親的訓斥,她也越來越不會和父親相處。所以這次,面對父親如此沉重的請求,為了父親安心,她先頂替了姐姐的工作,又在事情敗露後想替父親頂下罪名。
從童曉麗的講述裡我能感受出,她內心深處其實不願意頂替姐姐的工作,因為她覺得姐姐是因她而死,但父親的心思她明白,所以即便難受,索性搭進去她一個人。家裡本來也不待見自己,她扛下來,好歹能讓父親回家陪母親,「總比我回去要強。」
我依舊分不清童曉麗哪些話是真,哪些是假,但是即便混在那些假口供裡,應該也有這個女孩這些年不少的真心話吧,只是這些原本該一家人坐在沙發上輕輕鬆鬆說的話,到頭來竟然用了最錯的方式才能表達。
而童父用失去一個女兒的代價才明白,一個人終究無法成為另一個,一個人也不該照著另一個人的軌跡和模樣去活,哪怕兩個人長得再像,哪怕兩個人有血緣關係,誰也不該被誰綁架。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都得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故事的開端很小,只是姐妹間的一個小惡作劇。
但後續牽扯進來的兩個家庭、兩位父親,他們做出的錯誤選擇,讓事件愈演愈烈。
而導致這一切的,恰恰是人們以為最寶貴的東西——來自最親近之人的「愛」。
周明昊殺人後第一時間想到爸爸,一通求救的電話把父親也拽入了罪惡深淵;而大女兒失蹤後,童父不惜下跪求小女兒丟掉姓名,只為保住帶編制的工作。
面對最親近的人提出的請求,我們很難拒絕,而這種情感的「綁架」一旦成立,結果很可能是你被最愛的人拉下深淵。
就像劉神隱後來告訴我,這案件本來很簡單,如果一開始就報警,只會有殺人者被捕,其他人根本不會捲入這場鬧劇。
「不正確的親密關係,既能幫你,也能毀了你。」
面對一個無法承受的請求,無論對方再親再近,都請警惕,他最愛的一定是自己。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渣渣盔
插圖:小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