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的生命中曾經出現過一個卡西,那你就會發現,等待其實是一種幸福。
「其實我也有一個關於等待的故事,你們要不要聽?」某一年臨近情人節的幾天裡,突然降臨了一場初春的薄雪,在一盆通紅的散發著逼人溫暖的炭火旁,我這樣地問卡西和他的老闆。
「不要聽。」他們倆異口同聲地說。
那時候,我們正在專注地等著雪停。
這是一場典型的西南方的雪,我熟知這種春節特有的雪,所以我知道等雪停了,走出門去可以看到一線弱光從鉛灰色的雲層中稀薄透出,使那些嫩綠的枝條和粉白的花瓣顯出一層淺淡的光澤,更遠的地方,一簇緊挨著一簇的白雪的空隙間會露出一小塊斑駁的褐色的土地。
「啊,沒有比這更奇妙的了!」當卡西從通紅的炭火邊把一小罐一直冒著白氣的烤茶倒在我們潔白的瓷杯裡時,我的朋友忍不住由衷地讚嘆。我不知道她在讚嘆天氣還是在讚嘆這一杯散發著琥珀色光澤的烤茶,還是在讚嘆卡西本人。我的這個外地朋友是一個作家,有很大的知名度,達到家喻戶曉的程度,所以她從來不在任何一種場合告訴別人她是誰,但是現在她把她的名字的寫法詳細地告訴了卡西。
「這是一個好名字!」卡西殷勤地說
直到今天,過去了很長時間,我依然說不清楚卡西究竟在哪個地方強烈地吸引著我,一直使我清楚地記起那一天的每一個細節。
那一天,我陪我的朋友在麗江古城幾乎走完了所有遠離人群的僻靜街巷,最後在一條非常逼仄的巷道的最盡頭發現了一家名叫「等你三天」的客棧。「這個名字太奇怪了。」我的朋友說,然後我們開始叫門。一個非常矮小的男人出來給我們開門了。這是一個很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有著捲曲的頭髮,看不出年齡的發皺的皮膚和高挺的鼻梁。「有客人來了,老闆。」顯然,我們的到來使他感到高興,然後,等他轉過身去的時候,我就發現他原來是一個駝子,這個矮小的駝子帶著滿臉的近乎討好的古怪笑容,領我們穿過種有蝴蝶蘭的走廊,進了正屋。
他的老闆迎了出來,這是一個高大而又英俊的五十歲男人,穿著黑色的對襟立領中式服,見到我們同樣很是高興。我實在想像不出來這兩個百無聊賴的男人在這樣的天氣裡在一間因為擺設有古舊紅木家具而顯得有些暗的房間裡,除了等待還能做些什麼,我甚至覺得在我們到來之前他們已經圍著一盆火紅的炭火喝著格外濃香的烤茶彼此不看對方的臉默不作聲地枯坐了很長的時間。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了。
「沒有沒有,我在聽他念詩。」這個名叫卡西的駝子一面給我們端來厚重的椅子一面熱烈地解釋。
「他很厲害的,只要給他一個題目,就可以作一首詩出來,你們試試。」卡西的臉上露出一份孩子才有的崇敬神色,我們同時驚得合不攏嘴。「當然,你要說我們正在等待也是可以的。」他的老闆寬和地說道,「我們這間客棧就是為等待而開設,你們一定見到了它的名字,叫做『等你三天』。」
「可是你們究竟在等誰?」我問了一個世間最愚蠢的問題。
其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是活在等待之中的,到了最後,他們可能連自己究竟在等什麼都已經忘記了。「你們聽他念詩呀,給他一個題目。」卡西拼命慫恿他的老闆在我們面前展露才華。「那好吧,」我的朋友說,「你以他為題材吟一首吧!」「天哪,應該給一個雪中麗江或美麗心情之類的題目才好。」卡西在旁邊既擔心又緊張地嘟噥。
「很久很久以前,」卡西的老闆沉吟片刻,緊鎖眉頭,開始用低沉深厚的嗓音吟詩了,此時他蠟黃的臉色泛出了微紅的光,接近完美的臉龐漸漸浮現憂鬱而深邃的神色。「三十多年前!」卡西忍不住插嘴。「閉嘴,我吟詩的時候允許你多嘴了嗎?」看得出來,卡西的老闆脾氣格外古怪。「好了好了。」我們趕緊打圓場。
「不是乞丐,是一個過路的朝聖者。」可憐的卡西還是忍不住小聲糾正,但他迎面看見了老闆嚴厲而憤怒的目光,立即用手將嘴牢牢地蒙住。
我得承認,在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愁腸百結,有一份無法言述的沉重正在我的心底悄然擴散,很快就讓我無法承載。除了些微的沸茶滾動聲,此時天地萬物一片寂靜。是詩吸引了我還是卡西吸引了我?我凝視著他衰老而甚至有些怪異的臉,發現他的目光也正停留在我的臉上,但他似乎並沒有看清我,因為他的眼神空洞散亂而憂傷。
某一年某個城市某個角落,在某家僻靜的茶樓,我曾經邂逅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子,不會超過十八歲。那時候我在等人,她也在等人,我等了三天,她也等了三天。我常常眯著塗有青黑色眼影的微醺眼睛透過不停在我眼前瀰漫繚繞的煙氣觀察她乾淨的側影,她清瘦而白晳,就像一隻仙鶴。我和她都實在是落寞極了。
最後,她在板壁上留了一張照片率先離去,我邁著搖晃的步伐走過去看清照片上的一行小字:女人是食草動物,應該彼此相愛。
掌聲突然響起,我聽見了詩的最後一節:
我聽見我們三個人的掌聲,也看見了吟詩者臉上現出的謙遜笑容。卡西使勁鼓掌,他仰著臉側著身子帶著那種讓我感覺莫名疼痛的猥瑣而期待的笑容看著我們。
「現在,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卡西在等誰我不知道,不過我等的就是像你們這樣能懂我的詩的人。」卡西的老闆對我們說,可是我實在不忍告訴他這中間的一段我連聽都沒有聽清楚。
「這是真的嗎?」我問卡西。他眨巴著狡黠的小眼睛自作聰明地說:「如果你相信那就是真的,如果你不相信那它自然就是假的。」
「那你等的這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這很重要嗎?」我覺得卡西又聰明又愚蠢,想了一會兒我說:「其實也不重要。」
雪住了,我們將這兩個寂寞的男人留在街巷深處一家名叫「等你三天」的客棧繼續他們等待的生活,而我則無論接待誰都再也不進那條逼仄的巷。
其實,我們的等待都不會結束。
假如,你的生命中曾經出現過一個卡西,那你就會發現,等待其實是一種幸福。
(選自「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7年卷,和曉梅中短篇小說集《女人是「蜜」》,作家出版社,2008年11月)
◇第5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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