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段時期,我與推理完全絕緣。那時我沉迷於賽馬,是岡島二人的作品讓我重拾對推理小說的興趣。」——日本著名本格推理小說家 歌野晶午
1989年4月28日,在留下27部高水準的推理傑作後,與島田庄司齊名、叱吒日本推理文壇已有八年的岡島二人,突然宣布退出舞臺。
選擇在職業作家生涯最輝煌的時刻離開,此舉頗令書迷們扼腕心傷,也讓熟悉他們的同仁們唏噓不已。不論後來者如何言說,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日本大眾文學界,他就是一個傳奇!
幾年後,一位剛剛「出道」的作家井上夢人發表了《兩個怪人:岡島二人盛衰記》,這是迄今為止最著名的岡島二人傳記,也幾乎是唯一的一本。書中詳細記錄了這位作家引退前的所有生活秘辛,涵蓋了從近二十年前的「出生」到走上推理創作道路,經由亂步獎出道轉為職業作家,再到焚膏繼晷、源源不斷的筆耕生涯,最後走向隱沒的整個歷程。其間種種,「感其況而述其心,發乎情而施乎藝」,足令讀過這本書的每一個推理愛好者為之動容。而之所以會達到這樣的效果,蓋緣於井上夢人(本名井上泉)正是親身經歷者——「岡島二人」這個寫作雙人組的其中之一。
沒錯!如果說有栖川有棲、法月綸太郎是日本的埃勒裡·奎因,是其創作風格的模仿者,那麼岡島二人則是其創作形式的實踐者,由井上泉與德山諄一兩人組成的、一個名副其實的「合體作家」。
※兩個怪人※
我曾在拙文《和風萬華鏡:日本推理小說諸面觀》中,就推理小說的合作書寫現象做了簡要分析。根據鬆緊程度,這一現象大致可分為三種情況:
一是由出版媒體確定一個專題(如阿加莎·克裡斯蒂、江戶川亂步等大師級作家的誕辰、逝世周年紀念)或主題(如密室推理題材),再邀請多位人氣作家進行「競作」表演,由於限定條件不多,這樣的作品大多不具整體性,結構鬆散;
二是所確定的專題或主題有比較明確且顧及開放性的基礎設定(尤其是舞臺、角色等方面,類似於我國的「九州幻想」小說),這樣的作品在劇情、人物上都有不錯的看點,儘管仍是多數作家參與的創作卻具備一定的整體性,如《蛤蟆倉市事件》《墮天使殺人事件》等;
三是像岡島二人這樣的由「合體作家」創作整體性和完成度都很高的小說,參與其中的作家各有分工,共同或分別完成數部長中短篇推理作。
上述三種情況,依出現概率來排序是遞減的。嚴格而言,在日本推理小說史上,第三種情況只有過這一次。亦即就目前來看,岡島二人幾乎是空前絕後的。
雖說比較知名的「合體作家」尚有越前魔太郎,但稍了解些狀況的讀者應該都知道,這個由乙一、舞城王太郎、入間人間、秋田禎信等近十位作家共有的筆名,只是徒具其表,因為以該筆名發表的作品實際並不存在「長期合作」的情況,而是由各位作家獨立創作在基本設定上具備一定統一性和關聯性的作品罷了。另一方面,確實也存在著夫妻、親友等進行共同創作的情況,但一來不具備合體性(沒有使用同一筆名),二來不具備長期性(頂多合作三四部作品即止),三來不具備穩定性(都還有各自的獨立創作且以此為主業)。
因此,岡島二人才顯得那麼的難能可貴,畢竟與埃勒裡·奎因相比,如果不是來自命運之神的眷顧,井上泉與德山諄一原本是分屬兩個不同世界的陌生人。
※合體的緣起※
於「兩個怪人」的結識及其合作歷程,在上文提到的那本「自傳」中有著非常翔實而有趣的記述,下面我試作簡略說明。這還得從1972年6月12日的那次搬家談起——
當天傍晚,時年21歲的井上泉因為沒有穩定的工作,生活頗為窘迫,而妻子又懷孕了,他不得不遷出與朋友合租的工作室,搬到了月租金相對低廉的閣樓居住。前來幫忙的友人向井上介紹了一位新朋友叫德山諄一(1943年生),後者可以開車運送家具。這便是兩人的初會,日本推理文壇一段佳話於焉開始。
當時的德山比井上年長七歲,任職於機械設計公司,無論是衣著打扮、待人接物,還是工作景況、生活品位,都顯得要高出許多。井上學的是電影專業,夢想著未來能夠成為這一行業的佼佼者。兩人在興趣愛好方面幾無交集,真正促成兩人合作的更多地來自德山對社會各個流行元素廣博的涉獵,這其中就包括推理小說。
相識一年後,兩人與那位共同的朋友合開了一家名為「巴別塔影像餐館」的綜合設計公司,主要從事電影、短片、寫真的代理工作。但由於缺乏經驗,又不懂得如何招徠生意,該公司沒過多久就關張了。在沒有業務、門可羅雀的某日,很早就已是推理小說迷的德山拿著當年(1973)的第19屆江戶川亂步獎得獎作《阿基米德借刀殺人》給正在公司閒坐無聊的井上看,不懂推理界行情、沒讀過幾本推理小說的井上對該獎所提供的高額版稅感到不可思議,便開玩笑說不如報名參賽、試試運氣呢。公司倒閉後,在發明專利、動畫製作等多條創業之路上都遭遇碰壁的兩人,最終決定將人生賭注押在推理創作上,此前的一句玩笑話成了現實。
1975年9月20日,兩人商定將亂步獎當成龍門,首要目標就是以職業推理作家的身份出道。一年半後的某天,在準備首次投稿時,他們的腦中突然浮現出著名喜劇電影《單身公寓》的片名,遂以發音近似的「岡島二人」為筆名。這一決定,兩人堅持了七年之久才夢想成真。
其間,他們過著邊打工(以短工為主,曾當過柏青哥店員,也曾參加一些劇本創作用以練筆)、邊閱讀(近乎「推理小白」的井上為了實現目標「豁出去了」,開始大量閱讀推理小說)、邊構思(主要由德山負責)、邊創作(主要由井上擔當)的生活,共投稿了四部作品參賽,分別為1977年的《倒下吧,巨象》、1979年的《偵探志願》、1981年入圍決選的《希望明天好天氣》和1982年最終得以登龍的《寶馬血痕》(焦茶色のパステル)。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裡,江戶川亂步銅像和1000萬日元獎金成為指引他們前行的明燈,而其醇熟的寫作技巧、恰當的合作方式也正是在這些「屢敗屢戰」的經驗中逐漸形成的。
按照井上的說法,兩人的合作大致是一種類似於「滾雪球」的方式進行,即由某人發想一個點子,另一人接收後加以改良再傳回去,然後接著改良不斷精進,最終形成小說未來的核心部分。
具體分工是:德山負責將核心以「伏線收線」的形式串聯起來,並決定具體的細節的部分(如人物對話、舞臺場景等);井上根據德山提供的內容列出綱目,執筆撰寫整個故事。形成這樣的合作方式,多少與兩人各自的生活習慣、人生經歷和性格特徵有關,比如德山社會閱歷豐富,熟悉大眾文化潮流動向和各種公眾性娛樂活動(特別是棒球、賽馬、拳擊、保齡球等體育運動和藝能界活動),具備產生靈感的沃腴土壤,在設想背景、對話等方面也得心應手、如臨實境;井上則「宅人」味較重,對高科技的東西有很大興趣,且沉浸於私人文藝活動(如讀書、觀影、聽音樂、打電動等),具備專事創作的內外部條件,也容易靜得下心來一氣完成整部作品。
※合久必分※
然而,正應了「合久必分」的定律,在正式出道尤其是1985年憑藉《巧克力遊戲》奪得第39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之後,這對興趣迥異、性格互補的寫作伴侶的「蜜月期」開始走向盡頭。
一方面,頻繁的書商邀稿和媒體約訪、嚴苛的創作截稿日等外部環境導致他們再也無法依照此前的合作方式進行創作(需要在靈感衍生、素材處理、構思布局、細節設置、行文結構、書名人名等多個層面進行反覆研討,費時費力太多,與出版方的要求矛盾日顯);另一方面,對推理小說的認知、創作主題的考慮等內部環境也發生了嬗變,兩人之間的落差越來越大(大抵是德山老派持重、井上新生圖變,討論時經常無法達成共識)。
1989年,兩人以《克萊因壺》作為「訣別宣言」(其實是由井上獨立完成),告知世人岡島二人正式「拆夥」。嗣後,兩人分別以田奈純一和井上夢人為筆名,各自開闢了「單身公寓」獨立過活(從取得的成就來看,分手後的德山漸趨沉寂,遠不如井上聲名依舊)。
※八年的遺產※
藉由近八年的創作成果,岡島二人留給後世推理作家的遺產難以計數,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拒絕重複」的創作態度,這造就了其作品的主題多樣性、角色非系列化和閱讀過程高享受感。
岡島筆下的主題相當多元,除了「體育推理」和「誘拐綁架」外,還著有其他題材的作品,如摘得第39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的校園推理力作《巧克力遊戲》(對校園霸凌、學生犯罪等社會派議題和「不在場證明」等本格詭計多有涉及,值得一讀)、觸及徵信業內幕的寫實本格傑作《解決還差6人》(1985年)、B級懸疑驚悚大作《血腥聖誕夜》(1989年)、幽默推理連作短篇集《該死的星期五》(1984年)和長篇《非常卡路迪亞》(1985年)、只有在特定的不可能狀況下才能追查犯人的「奇味」推理《不眠之夜的殺人》(1988年)和《不眠之夜的報復》(1989年)、質量齊整風格各異無一劣作的短篇集《開個沒完的密室》(1984年)和《被記錄的殺人》(1989年)、難度超高的遊戲書原作《查拉圖斯特拉之翼》(1986年)、堪稱「詭計大全」的極短篇謎題集《不妨當個偵探吧》(1985年)等。
這樣的創作廣度是德山、井上兩人在各個領域愛好疊加和知識經驗層面互補的結果,如此「多面」恐怕在同時和後來的作家中大概也只有慄本薰、宮部美雪、東野圭吾等寥寥幾人能夠企及。
岡島明顯是將讀者放在第一位的,作品必須滿足讀者的感受。出於希望讀者充分享受閱讀過程的考慮,岡島的作品鮮見單個「梗兒」從頭耍到尾,而是謎團持續增加、懸念持續增高的「腦力風暴」,猶如「長江三疊浪」般綿延不盡。
因此,岡島的推理小說常常拿起來不看完是沒法放下的,有時即使看完了也還在引人繼續思索個中關節,比如《然後,門被關上了》《克萊因壺》便是如此。
《克萊因壺》,化學工業出版社
其中 ,《克萊因壺》被稱為岡島二人的「預言之書」,以超強的技術預見力,30年前就已完美構想出虛擬實境遊戲體驗裝置;堪稱日本虛擬實境VR題材開山神作,超前《盜夢空間》20年。
岡島二人息影文壇的這許多年來,其遺產已成為新秀作家們的成長養料,貫井德郎、歌野晶午等人都曾受教良多,甚至創作了質量不低的致敬作品。
現在,岡島和島田分別栽下的大樹皆已根深葉茂,其枝枝蔓蔓無不向世人訴說著「推理無限大」的終極奧義。
END
本文作者:資深推理人 天蠍小豬
本文來源:化學工業出版社《克萊因壺》序言,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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