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然
很長時間以來,張悅然是80後作家群體的一個典型代表,為眾多文學讀者熟知。近幾年,她除了繼續寫作,還走進高校授課,如今是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講師。作為一名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計算機專業的理科生,她的文學積累純粹是一個自我教育的過程。這種自我教育的主要方式就是——高質量的閱讀。她給學生分享自己是如何走進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在寫作的過程中,又該如何在主角和配角之間把握平衡,等等。她將對小說的閱讀與人的生命狀態聯繫起來,「通過小說發出的光芒,發現自身的遺失之物,並用讀和寫,再次賦予其生命。」
張悅然的文學課,得到學生們的認可。每次下課,都有同學追著她下樓,要跟她繼續交流。學生們對文學的熱情感染著張悅然,也改變了她的看法,「這些學生將來大多並不從事文學相關的工作,也有可能因為生活的忙碌而逐漸遠離文學,而我所做的事,就是儘可能讓文學多留在他們生命裡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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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抵達故事現場
如今,就算沒有機會在人大聽張悅然講文學的人,也有福了。因為她用3年時間,將自己在人大8年所上的寫作課教學經驗,以及自己過去20多年來的文學閱讀創作積累,寫成了一本書《頓悟時刻》。閱讀這本書,就像上一堂堂張悅然的文學公開課:她是如何讀村上春樹的?波拉尼奧給了她怎樣的啟發?艾麗絲·門羅、伊恩·麥克尤恩又對她展現了怎樣精彩的內心風景?是什麼促使作家動筆寫一篇小說?是什麼讓讀者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裡開始了思想的跋涉?大眾小說為什麼能感動更多的人?
從《都柏林人》到《嫌疑人X的獻身》,從《刺殺騎士團長》到《2666》……張悅然猶如化身攜一把「小說解剖刀」的領讀人,開闢鮮為人知的閱讀路徑,帶領讀者重新抵達故事現場。她的領讀不斷提醒我們,有限的故事卻能幫助我們了解世界與他人,尤其是當我們凝視小說家筆下的愛意和傷痛、煎熬與暢快,可以幫助我們認識身處之地在時空中的坐標,從而更好地理解自己。
在最敞開的公開課裡,我們卻能看到張悅然最細密、最個人的閱讀方式。比如張悅然讀書沒有做筆記的習慣,但她會在讀完一本書之後的幾天裡,留給自己一點時間,不斷回想那本書。「那幾天很寶貴,我儘可能不去讀新的書,我用這樣的方式確認是否可以和一本書建立更深的情感。有時候剛讀完一本書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是幾天之後會忽然感受到不一樣的東西,所以我通常不讓自己馬上做出判斷,而是儘可能延遲這種判斷,看看它可否在心裡生成更多的東西。」
隨著年齡的增長,生活難免會產生變化,閱讀越來越成為張悅然生命中相對恆定的部分。她說,有時候閱讀並不是為了指導和啟發自己的寫作,「單純地,就是一種度過生命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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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與文學沒有走散
近20年前,非常火熱的新概念作文大賽,把當時還非常年輕的一批80後寫作者,推到了備受矚目的聚光燈下。出生於1982年的張悅然就是其中一位。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批作家有的拍電影,有的經商,有的則消失在大眾的視線之外。大家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漸行漸遠,有了不同的選擇。但張悅然一直還在文學的路上,創作狀態穩定。這位15歲就開始發表作品的山東女孩,還有一段「下南洋」的經歷,她的大學是在新加坡國立大學讀的,專業是計算機。在陌生的異國,面對毫無溫度的專業,她用文學寫作來抵抗孤獨。大學期間,張悅然晚上的時間大多用來寫作,有時寫到天亮,聽見鳥的叫聲。
在她早階段的作品中,比如《誓鳥》《水仙已乘鯉魚去》《櫻桃之遠》等作品中,她用才華書寫著當時自己那個年齡階段必然會關注的青春心靈狀態。2016年,以父輩生命經驗為題材的《繭》,也被評論家認為她的寫作進入更廣闊的地帶。如今,2020年之夏,她帶著文學閱讀手記性質的《頓悟時刻》,仿佛在告訴讀者,這些年來她一直在耐心閱讀,閱讀一直是護衛她行走的鎧甲,她一直過著美好的文學生活。
與張悅然同齡或者更年輕的讀者,或許並沒從事文學寫作,但卻跟著她一起,通過文學整合著自己的當下人生。她與文學沒有走散,讀者也沒有與她走散。
隨著後浪90後、00後逐步走上社會的聚光臺,「80後」這個概念也正在悄然褪去其新聞性。但好在優秀的文學寫作者不會被世代困住,而是會超越時間,成為不會被浪花拍在岸上的標杆。
封面專訪
寫作和教書共享同一片文學土壤
張悅然,2001年獲第三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小說集《十愛》入圍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長篇小說《繭》入選《亞洲周刊》2016年度十大小說。2008年創辦文學主題書《鯉》系列,擔任主編。2012年起任教於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閱讀不會被取代
封面新聞:現在社會,各種誘惑很多。人的精力很容易就被分散掉。要保持深度閱讀的狀態,其實是不容易的。對此,你有怎樣的感受、經驗?
張悅然:沒錯,保持深度閱讀是一種能力。失去它比我們想像的要容易。有的時候,如果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找不到一本真正喜歡的書,也會失去閱讀的熱情。雖然仍在閱讀,但讀得很淺,那種感覺就像小時候課間一邊走著神一邊做廣播體操一樣。動作看起來是一樣的,可是意識完全沒有參與,身體並未得到任何訓練。在這樣一個時代,深度閱讀所面對的困難不僅僅是有限的、碎片的時間,更重要的是很容易被消耗和轉移的熱情。這種熱情是需要保護的。所以不管怎麼樣,我都會把閱讀放在生活中很重要的位置,不讓它被其他事物取代。
封面新聞:很多閱讀者並不一定從事文學寫作,他們的工作也與文學距離比較遠。但是他們依然要從文學閱讀中獲得力量。同時,文學往往在相對小部分的人群裡有影響力。在你看來,文學與現實,與我們的生活,是怎樣的關係?會有感到文學比較無力的時刻嗎?
張悅然:文學的地位的確越來越邊緣,影響的人群也越來越小。從年輕時代一路走過來,我見到很多同路人離開了文學,因為文學無法供養生活,也因為自身對文學的熱情在減少,這是很自然的事。我憂慮文學的未來,但也並不比我對世界的未來的憂慮更多。我也會因為這份憂慮而去盡力做些事,讓更多的人關注文學。比如2018年鯉雜誌所做的「匿名作家計劃」就有不錯的反響。
做更細緻的探討
封面新聞:在書中分享了你近年常讀的村上春樹、波拉尼奧、門羅等同時代的作家作品,可以聊聊你為什麼挑選了這幾位作家?以及閱讀這些作品給你帶來哪些特別之處?
張悅然:我所挑選的這些作家,是過去幾年裡我閱讀得比較多的。我也經常在課堂上與學生談論他們。因為學生很喜歡他們的作品,希望可以做更細緻的探討。因為講課的緣故,我經常需要重讀他們的作品,對他們的作品比較熟悉。此外,我認為他們是與我們同時代的作家,無論在文學觀念還是關心議題方面,都折射出我們這個時代的面貌。通過閱讀他們,我們也能更了解我們所處的時代和世界。比較遺憾的是,還有一些我非常喜歡的作家,來不及書寫,比如庫切、石黑一雄、安吉拉·卡特、哈維爾·馬利亞斯等等,一方面是時間有限,一方面是我可能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希望日後有機會,完成他們的閱讀報告。
封面新聞:《頓悟的時刻》容納了你在人大8年所上的寫作課教學精華,以及自己過去20多年來的文學閱讀創作積累。在人大教書8年,對你自己的閱讀和寫作,是怎樣的影響?
張悅然:教書確實督促我做了一些系統化的閱讀。我儘量避免講重複的課,即便是相似的主題,我通常會更換一些用於分析的小說文本。因為講重複的東西會讓我自己失去熱情,沒有熱情的授課,是在虛度時間。為了保證課程有新的內容,必須以閱讀和重讀來提供充分的準備。不能說這些閱讀和重讀對寫作有什麼即時的幫助,有時候它們甚至相隔比較遠,但是寫作和教書又的確共享著同一片文學的土壤。我將多數時間用在了耕耘這片土壤上,然後讓它們進行各自的光合作用。
拓展心靈的邊沿
封面新聞:現在有越來越多揭露複雜人性的作品,比如大熱的國產劇《隱秘的角落》。站在創作者的角度,你是如何處理人性複雜的作品的?也需要作家對此產生共情嗎?
張悅然:在早年的作品裡,我的很多人物都具有偏執和極端的人格,他們十分強烈,但並不複雜。這是由某種年輕時代的審美趣味造就的,同時也和我個人的天性有關。我時常覺得自己的「天性」不夠複雜,甚至有點簡單或者簡陋。這在生活中可能是種福氣,一方面我沒有給身邊的人設置太多相處的難題,一方面我也不太會因為內心某個不見光的角落而備受折磨。但是這對一個作家來說,是個巨大的弱點。它意味著如果我要成為更好的寫作者,必須學著去認識和理解他人,必須不斷去拓展心靈的邊沿。
封面新聞:你認為文學愛好者在探尋寫作之路的過程中,閱讀文學評論類的書籍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張悅然:我個人非常喜歡閱讀文論。從早年的麥可·伍德的《沉默之子》、哈羅德·布魯姆的《西方正典》到近年的喬治·斯坦納、伊格爾頓及詹姆斯·伍德的諸多著作,我都非常喜歡。還有一些作家的文論給我帶來過影響和啟示,比如庫切的《內心活動》、戴維·洛奇的《小說的藝術》、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的藝術》等等。好的文論總是能喚起閱讀和寫作的熱情,總是使文學和你的關係更親密。而且,有的時候文論本身所呈現的文法、語句之美,也同樣令人沉醉。
來源:華西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