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對趙武靈王(趙雍)並不了解,是偶爾看到梁啓超在1903年11月2日在《新民》上發表的一篇文章才引起了濃烈興趣。梁啓超對提倡胡服騎射的趙武靈王推崇備至,稱其為「黃帝以後第一偉人」。可是一深入了解,我就發現這一偉人,竟是中國歷史上三位(另外兩位是齊桓公與梁武帝)被餓死的帝王之一。這讓我驚詫不已。齊桓公、梁武帝死時一個已年過七旬、一個已八十六了,都可算是年老智昏。早年英武,暮年受困於亂臣賊子而束手待斃,情猶可憫;可是這位「十年之間,四徵八討,使趙當時為一等國,揚我民俗聲威於域外」之大英雄趙雍,死時年僅四十六歲,正值年富力強大有作為之秋呀,卻被自己的愛子活活關在沙丘行宮之中而斃命,簡直不可思議。為什麼這位「最足為吾儕子孫矜式者」的下場如此可悲呢?
仔細閱讀史料後,我發現造成趙雍的命運有好幾個因素。其中之一是他當年提倡胡服騎射,引起以王叔趙成為首的頑固派的不滿,這就埋下了隱患,致使後來沙丘事變中,趙成力主不可放虎歸山,定要把這個雖已退位當主父、但還具有相當號召力、野心勃勃、精力充沛的趙雍,緊緊囚禁在行宮裡。新君趙何正是聽取趙成之諫,不得不置父親於死地,將其活活餓死。要是順這個思路寫趙武靈王也是不錯的。梁啓超認為,自商周以來四千餘年,北方少數族世為中國之患,華夏族與戎狄戰爭中勝者不及十分之一,其稍足為歷史之光者,僅趙武靈王、秦始皇、漢武帝、宋武帝(劉裕)四人。寫一位偉大改革者的改革成果如何被以趙成為代表的頑固派所顛覆,恐怕劇情複雜,足以令人唏噓的。
可是我越深入思考越發現,沿著這個思路寫,是把趙成的作用過份誇大了。趙成雖是個權貴,但退出趙國政壇已多年了,要不是趙雍過早退位,趙成很難再復出呀。要不是趙雍挑起了沙丘事變,趙成根本就沒有機會被新君趙何視為股肱呀。原來趙武靈王悲劇的關鍵不是敗於趙成的報復上,而是敗在自己的手裡——他居功自傲,剛愎自用,不納忠諫,在自己還春秋鼎盛之際,就匆匆把王位禪讓於他所寵愛的夫人——吳娃所生的幼子趙何。可是禪讓之後,他品嘗到了失去權力的苦澀,悵然若失。這時,他才充分理解了當年被自己廢黜的太子——已封為安陽君的長子趙章臣服於弟弟的那種痛苦與無奈,頓生憐憫與愧疚之心。於是,他就想給趙章一個補償:封趙章為中山王,這樣將趙國一分為二,自己便可以主父的名義凌駕於二王之上,依舊重掌山河,頤指氣使,豈不快哉!失去權力之後的寂寞,使得他對重新獲取權力的渴望比任何時候都更為迫切,更為強烈,以致理智全失,就匆促地把新君趙何、安陽君趙章、相國肥義等君臣一起召集到沙丘議事來了。此時,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重握已失的權力,就全然不記得自己禪讓時在相國肥義面前許下的「以後決不再幹政」的諾言,更預計不到一國兩主之後的可怕後果——趙國之分裂!到了沙丘之後,趙雍就立即召見相國肥義,準備實施自己的分封計劃。孰料對趙國王室忠心耿耿的老臣肥義,不肯隨波逐流,順從這位出爾反爾的主父的餿主意,而是要求趙雍要信守諾言,不能干政,決不能分封趙章為中山王,寧死也要維護趙國的統一;安陽君趙章一聽到父親想分封他為王,其野心立即被挑動起來,膨脹起來,他又如何甘心只當一個中山王?權欲驅使他以百倍的猖狂向弟弟——已成為國君的趙何反撲過來:弒君篡位,奪回江山。而要保護自己王位、維護趙國統一與穩定的強大欲望,又驅使新君趙何義無反顧地堅決反擊父兄。於是,在這個君主專制的社會裡,被欲望吞噬了父子之情、兄弟之情,轉眼之間就釀成了這場足令千古驚嘆的沙丘慘變。在列國紛爭的年代裡,這場王室之內骨肉相殘的悲劇能夠避免嗎?試想一下,要是相國肥義不堅持原則,而是遷就了主父,那麼,沙丘事變豈止以趙章被殺、趙雍餓死為結局,趙國可能要捲入一場更大規模的內戰,同室操戈血流成河呀!虎視眈眈的鄰國,也勢必趁機入侵鯨吞,其時趙國可能將蕩然無存!趙武靈王可謂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呀。
歷史上自以為英明卻又身敗名裂的帝王,豈止一個趙武靈王?至少還有隋煬帝楊廣。而唐太宗李世民就是吸取這類的教訓,才虛心納諫,成就了貞觀之治。這類悲劇,並不止發生在中國,莎士比亞筆下的李爾王,也是因為不聽勸阻,自以為是,把國土分封與女兒們而釀成悲劇。其實,這種悲劇,隨時有可能發生在每個普通人身上。一個老闆,可能在事業鼎盛之際因自滿而破產;一個平民,也可能在發跡之後忘乎所以而自毀。人們都可以從趙武靈王的身上找到自己的某個影子,找到引以為戒的地方。因此我認為,挖掘人性,寫趙雍因驕傲自大與欲望的膨脹而釀成悲劇,比寫一個改革家與頑固派的鬥爭而失敗更為驚心動魄,更具有普遍意義。像趙武靈王這麼一個曾經無敵於天下的大英雄,最後卻被自己所打倒了。這樣的悲劇,豈不永遠值得人們深思、警示嗎?
在這個劇本中,我讓趙武靈王的坐騎——大紅馬出現。趙武靈王一生戎馬倥傯,戰馬伴隨他出生入死,浴血沙場,他又是一位多情之人,必有愛馬之心。在他辭別吳娃,前往沙丘之際,心情也頗複雜,不知此去,能否如願?他了解相國肥義,不是那麼容易能被自己說服的,那將怎麼辦?這些心裡話,又不好告訴吳娃。要是把他這些微妙的心裡活動都寫出來,唱出來,也是可以的。但我認為,那樣戲就直了,缺少韻味與情趣。我忽然想起京劇傳統戲《祥梅寺》。這個戲寫的是閻王在黃巢造反前夕,趕造生死簿,夜間加工,燈油不足,乃命小鬼往祥梅寺偷取佛前燈油。偷油的小鬼被寺僧變律抓獲。變律訊明原因,並見生死簿底稿上被黃巢所殺的第一人便是自己,因此極為憂慮。適黃巢往該寺屯兵。變律乃告黃巢所見,請求赦免,黃巢慨允。及至造反之日,變律怕被殺死,乃藏於門前之枯樹中。黃巢因無物可殺,乃用枯樹祭刀。劫數難逃,變律終被斬首……劇情貌似荒誕不經,卻把黃巢造反,無數生靈遭劫的歷史真實揭示得非常神奇詭譎。我無緣看到這個戲的演出,只看到劇本,就被深深震撼了。動亂之秋,百姓命賤如草,隨時都有被殺的可能,想躲也躲不了,要逃也逃不掉!人家卻沒有把這層含義直說出來,只是用如此神秘荒謬的情節表現出來,讓觀眾自己慢慢去體會。此招多高明呀!寫戲,就應該從前人那兒多偷一點靈氣,多借一些機巧,把戲寫得生動些曲折些。於是,我就把大紅馬牽進這個戲中來。
武靈遺恨滿沙丘,趙氏英名從此休。這個劇稿本是我翻閱史書而觸動心懷的偶然之作,原想儲存於電腦之中以自娛,想不到會被福建省京劇院所發現,所搬演。現借《趙武靈王》上演之機,談些寫戲時的構想,以請教諸位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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