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結號》這個電影之前講過,最近在文章中簡單提了一下,不過有朋友認為《集結號》是有原型的,我們本篇文章重點談談這個問題。
《集結號》是在小說的基礎上改編的,這部小說的名字叫《官司》,是一部僅有1萬餘字的短篇小說,不到半小時時間也就看完了。
據小說的作者說,他的創作靈感來源於老戰士常孟蘭的事跡。而常孟蘭的事跡在1999年初被《燕趙都市報》記者採訪登報後,央視「東方時空」節目跟進,也曾製作過一期《為了那聲軍號》的電視節目。2007年底《集結號》上映後,央視重新剪輯,這期內容又重新播出。
央視網節目中的常孟蘭老人
所以這個關係鏈條是:老兵常孟蘭的事跡——《燕趙都市報》的採訪——央視東方時空節目——小說《官司》創作——小說改編為電影劇本——《集結號》電影的拍攝與上映。
在《集結號》上映前,老兵常孟蘭已經於2005年去世了。電影和人物的自身經歷之間相差了多遠,我們已經無法從原型人物口中去知曉了。而當年最早採訪過常孟蘭的《燕趙都市報》記者在電影《集結號》大火之後的評價是:
以老人為原型的電影《集結號》畢竟不是歷史的再現,它經過了道道加工程序,有肢解,有膨化。
稍微體會下這些文字的話,其實不難理解其中的含義。簡單來說就是影片不等於歷史,而且還是層層加工過的。
為什麼說是有肢解與膨化呢?
圖片來源見水印
在《集結號》改編的基礎——小說《官司》中有這麼一段話:
團長為此常常一個人自嘆自責,團長說過,一個士兵要是背叛了他的軍隊和他的祖國,必然是要受到懲罰的。現在的情況恰恰相反,是軍隊欺騙了她的士兵,是他的祖國背叛了她的士兵,而她的士兵在用滿腔的熱情和熱血為她們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仍然對事情的真相一無所知,實在是太殘忍了。團長知道,是他把上百個活蹦亂跳的生命親自送向敵人的刀槍底下的,在一連上百條生命面前,他永遠是一個罪人。
這一段話其實是小說的核心,但筆者看後則不敢苟同的。因為無法從常孟蘭的事跡去引申出這麼性質嚴重的問題,而且電影拍出來後比小說強調的還要強烈。
在中國人民的革命戰爭中,犧牲的烈士何止千千萬萬,如果說是軍隊欺騙士兵,祖國背叛士兵,千千萬萬的烈士會答應嗎?有些戰役戰鬥,明知道會犧牲,但還是有無數人前赴後繼,這不是欺騙來的,軍人們有自己的覺悟,騙是騙不來勝利的。
在抗美援朝戰爭時擔任335團團長的範天恩晚年時曾這麼說過:
335團時任團長範天恩
和平誰不希望啊,都希望,哪裡有願意打仗的,這麼殘酷,老死人,咱們好好地生產不行嗎?敵人不讓我們安穩,那既然不讓,我們就幹了吧!幹就得要犧牲,犧牲攤到自己身上,就不想犧牲了?那這個國家就完了。攤上誰是誰,那才行!
抗美援朝戰爭中,335團在第一次戰役中死守飛虎山,一度用石頭還擊;第二次戰役中,335團3連死守松骨峰,幾乎全連犧牲;第四次戰役漢江阻擊戰中,335團全團損傷大半。
在這些戰鬥中,無論是3連還是335團,都是作為一支小部隊為了大部隊展開阻擊,大家都明白會面臨著什麼,但都義無反顧投入了戰鬥。這就是人民軍隊,都是為了完成任務去戰鬥、去犧牲,何來什麼欺騙?
如果按照小說的那個思路,就這麼騙來騙去,還能打贏仗嗎?
而從小說到電影,又經過了多重改編,如果大家對比原小說與電影,其實變化很大,但這個核心卻不變,甚至還被發揚了出去。
電影《我的戰爭》中編造的志願軍密集衝鋒隊形
需要說明的是《集結號》的編劇,同時還是《金陵十三釵》和《我的戰爭》的編劇,這兩部戰爭電影具體如何,已經不用多評價了。
單單論《集結號》的戰鬥場面,很多人可能覺得過癮,大呼這才是戰爭片。但熟悉解放軍傳統和作戰基本原則的朋友都知道,這個電影中展現的一口一個弟兄們的軍隊其實根本就不是當年的解放軍,其實際上是用美式的《拯救大兵瑞恩》和韓式的《太極旗飄揚》的方式去拍攝解放軍了。
影片在軍事上的諸多瑕疵不是我們本篇文章的重點,已經有無數前輩寫過相關文章了。我們這邊篇章的重點是影片的原型問題,即從常孟蘭老人的事跡能不能得出小說《官司》和電影《集結號》中上級欺騙下級去犧牲的事實。
為確保敘述的完整,常孟蘭老人的事跡我們用權威的央視網的相關報導截圖來展示。
央視網相關報導,連長下命令更詳細的細節我們下文會提到
天黑後常孟蘭決定突圍,這裡常孟蘭重點提到的是失聯的問題,其中特意提到「找著一個,我也不是這樣」
這裡提到的是1949年到北京找部隊
這裡的重點細節是常孟蘭到宋選才團長墓匯報任務完成情況
關於這一仗,各路媒體的報導是基於老人的回憶做出來的,但是報導內容與戰史是對不上的,我們首先要梳理清當年的那一仗到底是什麼情況,才能更好地去了解和評判,當然這必須要綜合歷史材料和回憶來進行。
談及一場戰役戰鬥,最重要的要素是時間、地點、參戰部隊番號。
在央視報導中常孟蘭老人所在的部隊是晉察冀軍區第4縱隊10旅30團,4縱10旅30團的番號是確實無誤的,但參戰的時間地點及一些細節的矛盾卻極大。
在央視紀錄片節目中,這場戰鬥發生的時間是1949年初,在成都商報的報導中這場戰鬥發生的時間是1948年11月19日(由於老人年紀較大,在不同的採訪渠道,對一些事情的敘述有部分出入),後一個時間節點也常出現在文字性報導中。
在1948年底到1949年初這個時間段正是華北野戰軍參與平津戰役期間。
64軍軍史中4縱10旅此時的位置
查閱相關部隊戰史,1948年11月19日,10旅30團在河北行唐、曲陽地區休整,並未發生戰鬥,當時平綏路北與優勢敵軍作戰的是12旅。此前4縱全部在此線作戰,後因傅作義計劃偷襲西柏坡,故而4縱直屬隊和10旅、11旅全部南下,但傅軍發現我主力南下後即收縮北上,故而未發生戰鬥。
直到11月26日,4縱主力奉命北上,至12月6日後在宣化、新保安一線與傅軍35軍等部交手,12月22日,新保安之敵全部被殲。
64軍軍史中提到該部在1月時的位置及行動
而1949年1月時,第4縱隊在昌平、清河地區進行攻城演習,待命行動。同時,第4縱隊番號改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64軍,10旅30團改為第190師步兵570團。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整個月第4縱隊基本無戰鬥。
在談及常孟蘭老人參加的那場戰鬥時,很顯然我軍當時是較為被動的,而在平津戰役新保安之戰中,第4縱隊並沒有很被動,先期打阻擊戰的是4縱12旅部隊,而非常孟蘭所在的10旅。當10旅到位後,是合圍並攻擊35軍的姿態,全程主動,從戰鬥情況來說,不太符合我軍阻擊敵軍,部隊轉移的這個基本情況。
另外最關鍵的一個例證也基本能證實這些新聞報導中提及的1948年底和1949年初的戰鬥發生時間是錯誤的。
常孟蘭老人一直認為他的團長是宋選才,在相關報導中提到「他的戰友大部分犧牲在了朝鮮戰場上,其中包括他當年的團長和連長」。
64軍軍史中宋選才團長犧牲的時間地點
其實這是錯誤的,因為宋選才團長不是犧牲在了朝鮮戰場,而是犧牲在1948年6月13日的進攻豐潤縣城戰鬥中。
常孟蘭當時是30團主力連8連的骨幹排長,自己的團長犧牲了不可能不清楚,而且他對宋選才團長是非常熟悉的。
1947年11月清風店戰役時,國民黨空軍參戰,並被擊落了1架、擊傷了1架。
常孟蘭老人在回憶時提到,自己用機槍打國軍的飛機,並從機槍班長被提升為排長(註:當時使用輕兵器射擊飛機並非常孟蘭一人,因此這個戰果是集體戰果)。常孟蘭特意說道,當時宋選才團長好像是站在桌子上講話的。可見,他對宋選才團長是比較熟悉的。
而在一個月之後的攻克石家莊戰役中,常孟蘭所在的8連主攻雲盤山立功,還被《晉察冀日報》記者楊朔拍了照片。顯然,這些立功的戰士們也是會跟團長打照面的。
可是宋選才團長在1948年6月的戰鬥中已經犧牲了,而現在關於常孟蘭老人最後一場戰鬥的時間卻是在1948年底或1949年初。
要知道常孟蘭老人與部隊失聯後,仍然認為自己的團長是宋選才。一個團主力連的排長,在近半年的時間中不知道自己的團長已經犧牲了,這顯然是不正常的。
如果說在激烈的戰鬥中一時不知道還情有可原,但在近半年時間中,30團又先後組織參加了多場戰鬥,常孟蘭老人身為排長如果不知道團長犧牲的消息,這是不可能的。
因此,通過以上分析,得出的結論是:
在宋選才團長墓前的常孟蘭
常孟蘭老人回憶最後一戰的時間有誤,這一仗的時間應該在宋選才團長犧牲之前,即發生在1948年6月前。而且通過戰鬥內容得知,當時我軍較為被動,並沒有掌握戰場主動權。
其實老兵們的年紀往往很大了,在回憶一些事情的時候難免會出現關於時間、地點上的錯誤,這個很正常。
要讓我們回憶起10年、20年前的一些事情,我們也不會十分精確地說出某件事情具體發生在哪一年。而老兵們回憶的可是40年,甚至50年前的事情。
如常孟蘭老人在回憶自己參軍時間點時也有記錯的情況。
老人的說法是1944年參軍(註:在央視網的說法是1945年),是在石門附近走親戚時(親戚是國軍),恰逢部隊行動,戰鬥結束後,戰士們問:願意幹八路(註:解放戰爭時期,解放軍長期自稱八路)嗎?這才參軍。
不過1944年時石門附近沒有國軍,都是日偽軍,而且常孟蘭老人對於四縱早期的領導並不知曉,反倒是反覆提到曾思玉將軍,而曾思玉是1946年6月就任四縱司令員的。
解放軍彩照
因此就連1999年最初採訪常孟蘭老人的《燕趙都市報》記者也認為,常孟蘭老人應該是在1946年6月解放戰爭時期參軍的,因為在抗戰後期,河北已經沒有國軍了。
綜合相關戰史材料來看,常孟蘭老人參加的那場戰鬥應該發生在1948年1月初,而不是1949年1月初,老人可能記錯了1年。作此判斷的另外一個例證是,老人回憶當面之敵為暫編第3軍,實際上在1949年前後暫3軍已改番號為104軍,而在1948年初,該敵仍為暫3軍番號。
在這個時間點,四縱隊剛剛參加了清風店和解放石家莊兩場大戰,常孟蘭在清風店戰役立功,從機槍班長調任8連2排排長;此後8連在解放石家莊雲盤山一戰中立功,常孟蘭與戰友戴著紅花還被拍照。
因此常孟蘭老人多年後對這些都記憶深刻,另外對於自己的連長、團長叫什麼也都清楚。但在時間和地點上,則記得不是那麼清楚。
64軍軍史中西桑園阻擊戰
(註:老人回憶戰鬥是在延慶桑園鎮,但延慶並無桑園鎮,只有東西桑園村,倒是懷來有桑園鎮,1947年10月12日,四縱11旅32團在延慶西桑園村打過阻擊戰,縱隊首長在電話中鼓勵「守住西桑園全團立功」。但此戰中10旅30團並沒有打阻擊,而且如果常孟蘭老人此時仍在30團的話,不會不知道團長宋選才已經在4個月前犧牲的消息,因此判斷老人在記錯時間的同時也記錯了戰鬥的地點)
在1948年1月,剛剛取得兩場大勝的四縱隊任務是牽制北平、天津、保定的傅作義集團,展開平漢路破擊戰,配合東北野戰軍的冬季攻勢。
熟悉解放戰爭的朋友都知道,在解放戰爭的幾大戰場中,華北戰場的殲滅戰相對較少,一方面是傅作義集團的實力較為強大,另一方面也與華北解放軍實力相對較弱有關。
因此在華北解放戰爭中,雖然雙方打得你來我往,但誰也不能吃掉對方,而總的來說還是敵強我弱,否則平津戰役也不用等到東北野戰軍入關了。
在四縱開始對平漢路破擊戰後,傅作義迅即調動暫編第3軍、16軍、94軍等部尋機與我軍主力決戰。
傅作義的綏軍在國軍中的戰鬥力較強
暫編第3軍雖然掛著個暫編的名頭,像是一支雜牌軍,但其實該部是傅作義在抗戰時期帶出來的嫡系部隊,戰鬥力很強;16軍是胡宗南嫡系部隊,抗戰勝利後派往華北搶地盤的;94軍是1945年確立的6個三十四年甲種軍之一(其他5個是第5軍、第13軍、第18軍、第73軍、第74軍,全部是中央軍嫡系),且該軍在駐紮天津期間接收了大量美國海軍陸戰隊的遺留武器,美械化程度很高。
由於華北戰場較大的殲滅戰很少,包括四縱在內的華北解放軍武器水平是比較差的,兵員也不充實。解放石家莊後,每個團才從1800人充實到2000人,步兵連輕機槍從3挺提升到6挺,步兵營重機槍從2到3挺提升到6挺,團直屬也有了6門迫擊炮可用。
但這個裝備標準與中央軍和傅軍的嫡系比起來還是要差很多的,尤其在子彈供應上相差很大。
常孟蘭老人即回憶:當時每支步槍配子彈30發,機關槍300發,由此可見一斑。
解放軍彩照
1947年1月3日,中央軍16軍以2個師進攻四縱11旅31團、33團,因敵眾我寡,31團以3營9連阻擊,完成任務後該連奉命撤離;33團2連沒有接到撤離命令,被敵包圍,連長葛根元指揮部隊利用夜暗成功突圍。
從這兩場阻擊戰來看,當時以小部隊打阻擊掩護主力撤離是非常常見的戰術,但是解放軍的通訊水平很差,再加之敵情複雜,有時候命令能傳達到位,有時候則無法傳達到位,在後一種情況下掩護部隊要有臨機決斷的意識。
在當時,阻擊命令通常是下到天黑前,由於國軍夜戰能力弱於我軍,我主力部隊可轉移,而阻擊的小部隊亦可趁機突圍。
在大的戰役中,部隊的運動與戰鬥是連續進行的,1月3日的戰鬥只是前哨戰。隨後傅作義集結了35個團的兵力齊頭並進與我決戰,四縱隊的任務是鉗制敵軍,主力向南轉移,並相機殲敵一部。
1月4日,敵向我10旅陣地發起攻擊,被打退後該敵後撤,四縱趁機出擊,但敵人撤得很快導致撲空。隨後四縱決定集中10旅、11旅的6個團圍攻李家莊之敵。
原估計該敵為1個團,但實則有1個師,在敵援軍即將開到後,四縱主力被迫撤出戰鬥。
鑑於傅作義將主力開出野戰,野司決定以六縱向保定攻擊,吸引傅軍主力回援,然後集中三縱、四縱等部隊圍點打援,殲滅援軍一部。
解放軍彩照,日盔美械的特點濃厚
至1月9日晚,四縱主力在滿城以東、以南地區宿營,因連日激戰部隊疲勞,所以各部駐地較為分散。
傅作義部極可能是偵知四縱的動向,遂以暫3軍、16軍、94軍抽組生力部隊(傅軍兵力大,有的部隊未參加此前的戰鬥),並配屬了騎兵12旅連夜突襲。
我們知道,傅作義的基幹部隊是比較擅長長途奔襲的,而且這次還配屬了騎兵部隊。常孟蘭老人所參加的最後一戰,應該就是這一場戰鬥。
傅作義部騎兵推進速度極快,最先發現敵軍的是10旅28團的偵察班,發現敵軍後,因來不及集合部隊,附近的28團教導隊倉促間投入戰鬥阻擊敵軍。
至10日天亮,傅軍在10餘架飛機掩護下向東村、北莊、東馬、夏家莊、孫家塘地區的10旅、11旅陣地猛攻。
因倉促交戰,四縱各部以旅團營為單位各自與敵交戰。好在四縱各部都是經歷過抗戰嚴酷考驗的,部隊主動作戰的意識強,均能展開阻擊敵軍並掩護大部隊撤退集結,但一些掩護部隊也不可避免地陷入險境。
10旅29團2營在滿城以南阻擊敵軍,激戰1天後4連和6連被分割包圍。天黑後4連指導員劉海林率部突圍成功;6連則被包圍在夏家莊村內。
解放軍彩照
6連連續打退了敵8次進攻,天黑後重傷員知道自己無法突圍,遂主動留下掩護輕傷員突圍,最終6連100多人只有指導員王鴻禧帶著5名戰士突圍出來。
64軍軍史沒有提到10旅30團8連2排的那次掩護作戰,但我們從8連時任連長何有海的回憶結合常孟蘭的回憶可以復盤下。
當傅軍的騎兵和快速部隊突襲來後,30團各部也是非常分散的,在作戰中各部的傷亡和彈藥消耗也很大。相持交戰後,30團接到轉移命令,但在交火線上,是要有梯次轉移部署的。
8連是團裡的主力連,作為後衛部隊掩護主力,而該連則以2排5班到前沿阻擊,而帶領2排5班的便是時任排長的常孟蘭。
何有海的回憶中提到,當時常孟蘭是下屬3個排長中最勇敢的,而當時他手中也沒多少兵了,於是分了七八個人併集中剩餘彈藥到阻擊部隊。
常孟蘭在接受《燕趙都市報》記者採訪時提供的當時接受命令的細節更多:
連長何有海是站在坡兒上跟我交代的任務。「常孟蘭」,我說「有」。命令你帶領5班執行阻擊任務,掩護全營撤離,務必把敵人拖到天黑。如果全班犧牲了,他會立時帶人來頂替。
請注意,這個命令很明確:
第一:掩護撤離;第二:拖到天黑;第三:犧牲後會有人來頂替。
就一個班的前沿掩護部隊,能堅持到天黑嗎?其實當時下令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團主力先走,連主力次之,5班最後的部署是沒有問題的。若敵軍較晚發動攻擊,5班甚至可以全身而退;若敵軍較早發動攻擊,則連主力亦可接應(實際上戰鬥發生時恰好是連主力也在撤離中的階段),就是8連長何有海說的,你們犧牲了,他帶人頂替,因為8連本身也是掩護團主力的那支部隊,任務總要完成。
也就是說這次掩護戰鬥的時間節點是到天黑即可,以上我們提到的那幾場連級的阻擊戰也是如此,有命令通知撤離的話即隨即撤離;沒有接到命令則等到天黑突圍,除非被圍得較死,否則小部隊是容易脫身的。
而所謂的聽到號聲撤退的說法是這樣的:
連長下完命令後,常孟蘭又問道,頂到什麼時候可以撤?其實連長說得很清楚了,把敵人拖到天黑就行。
解放軍彩照
當過兵的都知道打阻擊戰的風險,而這樣的仗還有種情況下可以撤退:即接到命令後就能撤,這時就不用非得拖到天黑了,因此常孟蘭才這麼問,連長何有海回答,聽到一聲長號,你們就撤。
因此,這個命令體系是兩套:
第一,聽到號聲可撤退;第二,沒有聽到號聲就堅持到天黑,這都是完成了任務。也就是說,這個號本來就不是非得要吹響的,命令就是拖到天黑,除非吹號可以提前。
那麼這個號到底吹沒吹?最好是找到當時的連長。
在電視節目中,所謂的老戰士找團長其實是沒多大意義的,因為團長不可能將命令下到一個班,即便是越級指揮的話,最多也是將命令下到8連長何有海一級,一個團有上百個班長,班長們認識團長是沒多大問題的,但團長都認識每個班長卻是可能性不大的。
因此,問題的關鍵是找到連長,才能更好地了解當時的情況。
在1999年節目播出時,當時以為連長跟團長一樣都犧牲了,其實何有海連長並沒有犧牲。他在當年那場戰鬥結束後又參加了平津戰役、太原戰役、挺進西北的戰役,後又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
戰爭結束後,何有海調任解放軍東北公安軍內衛部隊,後轉到地方任職,退休後定居在遼寧鞍山,並改名為和有海,寓意希望和平。
何有海連長與到訪的記者
在當時要找人不比今天這麼方便,因此何有海和常孟蘭一直未能聯繫上。一直到2005年常孟蘭老人去世時,都不知道何有海連長還活著的消息。到後來《集結號》電影熱播再加上央視重放1999年的節目後,熱度很高,媒體記者才找到了已經80多歲的何有海,從而為我們揭開了當年的號聲之謎。
據何有海連長說,這一方向的敵軍雖然比我們多,但一時搞不清楚情況,不知道我們這邊有多少人,因此大部隊轉移時處於對峙狀態。
一直到大部隊走了一段距離,才聽到前沿陣地響起了槍炮聲。從這個還能聽到槍炮聲來判斷,其實大部隊並沒有轉移多遠。
何有海連長說:我想讓司號員吹號,但沒有命令我不能那麼做,號聲一響大部隊就暴露了,常孟蘭他們的努力就白費了。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沒有人希望自己的部下死傷,但既然是軍隊,在戰鬥中就必然要有死傷。
8連掩護全團,以2排5班掩護全連就是命令,在無法確保大部隊安全的情況下,連長何有海只能按照先前的命令安排,即5班堅持到天黑,而不能提前吹號。如果敵人死追,那麼8連也要拼命頂住敵人,這就是戰爭。
吹號的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部隊已經轉移完畢,不必讓常孟蘭他們再堅持到天黑,但當時沒有這個條件,就只能按照原先的部署來。
這不是文人隨便下下筆,拍拍電影所謂的上級和國家對士兵的欺騙,而是戰爭和軍隊的性質本就是如此。
抗美援朝戰爭漢江阻擊戰時。範天恩團長的335團幾乎無兵可用時,軍長梁興初調114師341團第3營前往增援。因任務艱巨,3營營長劉德勝被梁興初叫到軍部當面部署,然後就有了下面這一段對話:
截圖出自《三十八軍在朝鮮》
任務交代得很清楚,告訴你要守衛哪個陣地,守多長時間,而且明確說道要有犧牲的準備。所謂沒有命令不能後退一步指的是在任務完成前,不能擅自後退;但同時如果有命令的話,阻擊時間也可能延長或縮短,但中途命令沒有變動的話,那就是死守3天,除非全部犧牲。
這是抗美援朝戰爭一個阻擊戰的真實案例,而上文中29團6連、33團9連的突圍之戰無不是如此,這兩個連也沒有明確的撤退命令,但完成任務後都突圍了出來。
從最後的戰鬥結果來看,常孟蘭所率的2排5班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堅持到了天黑,後來自己也決定突圍。
但是我們前面說過,對面的國軍裝備較好,其打了一輪照明彈後,用60炮、擲彈筒向5班陣地轟擊,據常孟蘭回憶,作為陣地的石頭小院被擊中後,戰士趙小山、侯有林當場犧牲,而自己則端著機槍突圍。
其他戰士如何?常孟蘭沒有親眼看到,但根據當時的情況看,極可能犧牲了,也可能被打散了。
常孟蘭突圍後躲在棒子地裡,待敵軍撤走後,他出來喊其他人,但無人應答。因為沒有證明自己身份的標誌,常孟蘭後來一路乞討回贊皇縣,就此與部隊失去了聯繫。
關於這一段,我們不好去評判當時的具體情況是如何。
按照常理來說,當時的華北大都是老根據地,而四縱也是長期戰鬥在這裡的部隊,本不應該聯繫不到。但歷史往往比我們想像得更複雜,我們能夠確認的是,戰鬥結束後,部隊確實回來尋找過常孟蘭他們,但顯然沒有找到,而常孟蘭聯繫所在部隊也沒有找到。
從現有情況來看,常孟蘭主動尋找所在部隊是在1949年之後,如果對應媒體所述的戰鬥在1948年底和1949年初進行的話,銜接是很緊的。但我們前面也分析了,這場戰鬥不大可能在這個時間段,應當是在1948年初。
到1949年開始後,四縱改編為64軍,10旅30團改為190師570團,而且64軍西進攻下太原後,又列入西北野戰軍編制序列。如此劇烈的番號和歸屬變動,而且還離開了華北地區,已經不是常孟蘭能輕易找得到了。抗美援朝戰爭開始後,該部又開至朝鮮參戰,老兵們大量犧牲,部隊中還記得常孟蘭的恐怕沒多少了。
當年的戰鬥結束後,由於部隊也沒找到他,一般來說這種情況會被判定為是失蹤。在當年那個作戰頻繁的年代,很多時候連陣亡通知書都不能順利送達,常孟蘭自然也不知道部隊在自己突圍後的發生的事情了。
既不能聯繫部隊,也不能證明自己的身份,而自己回家後又被一些人指責為是逃兵,也不能享受軍人待遇,任何人心裡都是難以接受的。這也是常孟蘭老人決心要找到部隊,證明自己和那支阻擊小分隊價值的內心動力。
那聲沒有吹響的軍號其實只是這位老軍人證明自己回去復命的一個象徵而已,事實上天黑後常孟蘭他們也的確突圍了,但突圍後與部隊的失聯才是關鍵。
如果突圍後常孟蘭順利歸隊,之後的事情就都不會發生了,常孟蘭老人自己也說,但凡找到一個(戰友),他也不會這樣。正因為失聯,才導致了後來的事情發生。在人生的重大轉折發生後,我們都會無數次假設當初如果某個要素發生變化,是不是後來就不會如何如何了?
也正因為如此,常孟蘭也會想,如果當時連長吹號了,自己和5班撤出來了,是不是今後也會不一樣?老人自己也說過,連長的命令是拖到天黑,可任務到底算沒算完成不是自己說了算。他有個很重要的認識是,自己未能回去復命,那麼這場戰鬥可能就是敗仗,是要背黑鍋的,這既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犧牲或失散的那幾名戰友。
所謂的討說法,其實既是為了自身價值,同時也是為了這場戰鬥的榮譽。
而當常孟蘭老人在各方的幫助下最終與部隊聯繫上後(當時未能聯繫到何有海連長),其實沒有說過什麼怨恨的話。
他見到當年的30團傳承到今天的部隊團長時所說的第一句話是匯報當時的作戰情況。
而在華北烈士陵園,他看到當年30團團長宋選才的墓碑時,是這麼說的:
團長,咱的任務,咱完成了,我們打得苦啊,沒有子彈了,打得。每年我來給你掃一次墓。天氣不好,我不能說了,不說了。我要回去了,團長,再見。
老連長何有海與常孟蘭的兩個兒子見面時的場景
在2008年找到時任8連連長的何有海時,儘管老人已經80多歲了,但對當年那場戰鬥依然記憶深刻,他最後是這麼說的:
常孟蘭是個好兵,勇敢,雖然當時沒吹號,但他們掩護大部隊撤退的任務完成了。
一個是當年打前沿阻擊戰的二排長,一個是率全連擔負後衛的八連長,但他們得悉全貌時,所關心的最重要事情不是吹沒吹號,而是任務有沒有完成。
《河北青年報》報導何有海連長與常孟蘭老人兒子對話的場景,任務是否完成是老人更關心的
而我們再看看從這個真實的戰例延伸出的小說《官司》中的那段話:
現在的情況恰恰相反,是軍隊欺騙了她的士兵,是他的祖國背叛了她的士兵,而她的士兵在用滿腔的熱情和熱血為她們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仍然對事情的真相一無所知,實在是太殘忍了。團長知道,是他把上百個活蹦亂跳的生命親自送向敵人的刀槍底下的,在一連上百條生命面前,他永遠是一個罪人。
而我們再看看《集結號》的最終改編和呈現是如何?已經不用再多說什麼了。
小說和電影將一個連與一個班放大為了一個團和一個連,其實這已經超過實際了。
解放軍彩照
在解放軍通訊手段落後的當時,小部隊之間的聯繫使用軍號、小喇叭之類聯絡,但連以上部隊在戰火連天的戰場上已經不能再用軍號去通知了,因此我軍軍號中從未有所謂的集結號。
而在阻擊戰中,即便班排之間的小戰鬥也會明確阻擊時間,在常孟蘭的那場阻擊戰中,連長也說了是拖到天黑。所謂的聽到軍號撤退我們也講清楚了,是在確保大部隊提前撤離的情況下,以軍號通知常孟蘭他們撤,但反過來說大部隊尚未撤離,就不能吹號,以原命令為基準。
在這種情況下,並不是上級欺騙下級去犧牲,打阻擊戰本來就意味著犧牲,常孟蘭在與部隊聯繫上後只是想確認有沒有吹號(戰鬥開始後,即便有軍號也會被炮火聲淹沒,以軍號通知撤離往往發生在無交火階段),同時更關注的是任務的完成性。
而《官司》和《集結號》所述說的並不是這些,而是在三分真七分假基礎上的深度加工,也正因如此,最初採訪常孟蘭老人的記者後來專門寫道:以老人為原型的電影《集結號》畢竟不是歷史的再現,它經過了道道加工程序,有肢解,有膨化。
在電影《集結號》播出後,種種不符合軍隊作戰和我軍傳統的還不止這一點,因此引起了一些老軍人的強烈不滿。
是戰爭,就會有犧牲,甚至比電影中展現得更慘烈,但犧牲是怎樣的犧牲,卻並不是《集結號》所展現的那樣。我們的軍隊不是靠著欺騙士兵去打仗的,是靠著上下一心的頑強意志去打仗的。
前面我們講到了38軍335團團長範天恩晚年時說過的一段話,而在文章最後,我們用63軍563團團長馬兆民在回憶當年鐵原阻擊戰時一段經歷來做結尾,瞧瞧真正的人民軍隊是怎麼去犧牲的。
當時63軍死守鐵原,於全軍來說是一支掩護部隊,必然要付出重大犧牲,但63軍頂上去了;563團於63軍來說,也是一支掩護部隊,也必然要付出重大犧牲,而563團也頂上去了;在563團的前方是1連2排和8連守衛的2個小高地,於563團來說這兩支小部隊也是掩護部隊,但也頂上去了。
在美軍的猛烈進攻下,563團死守陣地3天,部隊傷亡重大。團長馬兆民給師部打電話:
我們現在沒人了,傷亡太大了,我準備組織機關幹部,組成一個排,我當排長,我上前線去。188師長和政委聽到後,急忙阻止。
多年後,563團團長馬兆民回憶了自己在師長、政委勸說下冷靜後的回覆:你放心,我對這個團有感情,像這種情況,我不會離開。說完這句話,94歲的馬兆民團長哽咽了。
而美軍在正面猛攻未能奏效後,迂迴到了側翼一處更高的山頭,其發現我軍兵力不足後,開始以集團衝鋒圍攻1連2排和8連的陣地。
但此時馬兆民團長手中已經沒有足夠兵力去同時援救兩處部隊了,這時候必須面臨先救誰,後救誰的決策。
馬兆民是1連出來的,此時2排陣地上僅剩10餘人,而8連還有幾十人,因此被迫採用了犧牲少數,救援大多數的方式。
抗美援朝戰爭中的馬兆民團長
接到命令後,2排其實明白自己要面臨什麼境地了,但仍與團裡的救援部隊配合掩護,掩護8連撤退。8連撤退後,團裡組織突擊隊再去救援2排,但沒有成功。
2排戰鬥到僅剩8人後,全部跳下身後朝向我軍主陣地的懸崖,其中3名戰士被樹枝掛住,帶著傷爬了回來,這就是63軍軍史上著名的「八勇士」。
在戰爭中,犧牲是難免的,但不是騙來的。通過常孟蘭老人的事跡,我們看到的是一位老兵對於完成任務的執著,但在以之為原型的小說和電影中,卻成了上級欺騙下級,尤其在電影中處處暗含的還不止於此。
後來有人說希望《集結號》的導演趕緊拍長津湖,筆者是極度反對和擔憂的。如果真的不明白這支軍隊的軍魂,即便戰爭場面再激烈,也只不過是金玉其外而已,這樣的電影寧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