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統治者深諳邊疆秩序穩定對於國家安定的意義所在,為使邊疆民族區域風移俗易、認同儒家大一統觀念,明朝建國之初便確立在邊疆民族區域實行「文德以化遠人」的文教政策。採取多種文教舉措,不遺餘力地以「文化軟實力」潛移默化地化導邊民,不僅提高了邊疆民族區域儒學水平,也基本臻至「文德治天下,教化興太平」的良好局面,在邊疆治理方面取得卓著成效。
第一,明朝在邊疆民族區域大興文教,使邊疆的儒學發展進入一個新階段,儒家大一統觀念進一步加強。
明代邊疆民族區域文教在元代基礎上又前進了一大步,出現了「無地而不設之學,無人而不納之教。庠聲序音,重規疊矩,無間於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此明代學校之盛,唐、宋以來所不及也」的景象。明臣陳璉云:「皇明御字,—視同仁,當投戈講藝之際,首興學校,以敷治本,於是天下郡邑,皆有廟學……是故教化大行,絃誦日盛」。地方志記載:「國朝宏敷文教,丕式四海,雖窮荒僻壤,罔不立學宮祀先聖者,崇本業也」。國家在邊疆民族區域大興文教並開科取士,促進邊疆民族區域儒學水平的提高的同時,也為國家培養大批具有較高儒學素養的士人。貴州地區自永樂十三年(1415)設布政司後,「所屬府州衛偏設學校,作養人才」,百五十年過去,「文風十倍,禮義之化,駸駸與中原等」,禮部官吏也認為貴州「文教漸洽,人才日盛,科不乏人,近年被輸苑臺諫之選者,往往文章氣節與中原江南才俊齊驅。」廣西慶遠府「建學立師後」,「其民風士習,日盛一日,漸與中州等。土之由科貢以登顯仕者,蓋不絕於當世」。岑瑛興建思恩府學,取得「崇儒重道」、「群才輩出」的教化效果。賀欽在遼東治教四十年,「邑士之登科目、篤行誼者,多出其門」。《全遼志》卷4《宦業志》則載廣寧中衛人李英「少從醫閭先生遊」,後為指揮使,一生「講武恤士,以教化育才為急」。邊疆民族區域人才輩出,為儒家大一統民族觀念深入邊疆民族心中起到重要作用。
第二,明朝在邊疆民族區域大興文教,對於柔服邊民,使邊民認同儒家大一統、歸心於明朝統治起到積極作用。
明代官學以傳授儒家經典為主,行孔子廟祀、傳播儒家禮儀是其重要內容。正如明人所言:「惟我國家定製,兩京皆立國學,府、州、衛邑亦皆立學,有學必有廟,雖窮荒絕塞,亦所不略」;或雲我朝「學必有廟祀先聖先師,以報本也。」廟祀也是教化臣民的一個重要途徑,祀事「明禮樂、彰法度,著好惡、平人心,和合敬同愛,而王道得矣」,故明朝詔天下行「孔子廟祀」,兩畿十三省府學「皆然也」。劉成德《都司文廟新置雅樂記》記載遼陽都司學購置雅樂用於明倫堂祭儀之事,在邊疆興禮樂的作用更在於教化。雅樂之作,所以「化殘暴之習,移澆漓之俗,達教化之遠」,從而「暴民不作,夷狄率服,兵革不試,五刑不用,百姓無患,天子不怒,如此則樂達矣」,而遼陽都司學諸士子在明倫堂行祭儀時,「餘與守巡二道監視之,見其禮度修、聲音正、性情舒,故曰聲音者生於人心者,也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之謂音安,以樂其政和而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充分肯定孔廟祭祀對於邊疆民族大一統觀念的積極效果。
又如畢節「地當蠻夷巢穴,肯綮之首要,狼子野心,乍臣乍叛,急之則變生,緩之則法弛」,可見明初對邊疆民族區域統治並不成功。而當明朝置衛、築城、建官並「建學立師,恢宏聖教」後,使「唐虞之仁而不能柔服,秦漢威力而不能克」的邊疆民族區域,「至我朝終歸一統」,「君臣父子大義終不能滅」。雲南官學發展迅速,邊疆民族生徒逐年增多。天啟元年(1621),提學道副使樊樞良《請加額解疏》對此多有描述:「自(萬曆)四十八年三月職受事以來,迄今歲考,東西十六郡,將遍按籍計之,有一萬二千餘人,而新進者不與焉。詢之郡邑,有司僉云:『漢士攻苦下帷,夷人束髮慕學』」。雲南民族區域士子向學蔚然成風,說明各級儒學導民俗、興教化的目標已基本達到。正如天啟《滇志·學校志》「序」所云:「本朝列聖,喜意文教,廟學之盛,六十有餘,士出其門者斌斌焉。」
地方官吏乃至碩儒名士,以聲譽威望教化民眾,對維護治安亦起到積極作用,謂之「教化興太平」。據《都勻縣誌稿》載,都勻衛指揮陳原「尤重文事」,「建學繕城,振飢撫苗,民夷率服。」賀欽在家鄉執教多年,深得眾望。正德四年(1509)義州發生兵變,鄉人請賀欽安撫百姓、曉諭叛眾,叛兵感悟,終不傷城中「一人」。反映出賀欽在當地的崇高威望,而背後也映射出賀欽傳授的儒家禮儀觀念得到當地民眾的高度認可。又如瓊山人唐胄,嘉靖時為廣西提學僉事,積極發展文教,「令土官及瑤、蠻悉遣子入學」,在當地威信很高:「木邦、孟養構兵,胄遣使宣諭,木邦遂獻地」,後遷至廣西左布政使,「官軍討古田賊,久無功,胄遣使撫之,其魁曰:『是前唐使君令吾子入學者。』即解甲。」可見唐胄在廣西的教化確實收到了止戈息兵的功效。
第三,明朝在邊疆民族區域廣施教化,使忠、義等儒家倫理道德深入滲透到邊疆民族心中,在明朝危難之時,忠義之士挺身而出,踐行儒家大一統觀念。
在儒家文化影響下,忠、義等儒家倫理道德觀念深深植根於邊疆民族心中,並在危難之際充分體現出來。《明史》卷290《忠義傳》對此有集中記載,天啟元年(1621),四川永寧宣撫奢崇明叛明自立,地方官吏先後殉難者有數十位之多,如重慶知府章文炳、巴縣知縣段高選「皆抗節死」;四川知府文炳「罵賊亦被殺」;灌縣左重,「率壯士追賊成都,力戰馬蹶,罵賊死」。地方官吏家人一起守城、一起赴義者也為數眾多,興文縣知縣張振德守城,「會大風雨,賊毀土城入」,振德一家十二人一起就義;長寧縣主簿徐大禮守長寧,城亦陷,大禮曰:「吾不可負張公。」一家四人仰藥死;雲南劍川縣人高選,萬曆四十七年(1619)進士,「歷聲叱賊……罵不絕聲,遂遇害。父汝元,母劉,側室徐及一子一女,聞變,皆自盡。僕冒死覓主屍,亦被害」。
除了邊疆地方官員「死難」外,當地「裡居士大夫死節者」也頗多。如董盡倫,四川合州人,奢崇明反時已解職歸田,賊率眾薄城,盡倫偕知州翁登彥固守,屢挫賊鋒,後遇伏,「遂戰死」;李忠臣,貴州永寧人,「官松潘參政。家居,陷賊。募死士,密約總兵官楊愈懋,令以大兵薄城,己為內應。事洩,合門遇害;。高光,瀘州人,「嘗為應天通判。城陷,剃髮為僧,與子在昆募壯士,殺賊百餘。賊怒,追至大葉壩,光罵賊不屈,與家眾十二人同死」。這些抗賊、慷慨就義的邊疆士民,尤其是土生土長的邊方士人,他們在黎民塗炭之際,為恢復社會秩序、維護大一統,不惜以死抗爭,這何嘗不是明朝在邊疆民族區域大行教化的效果所致。
國家教化所及,邊疆民族區域土官也誠心認同,以維護「華夷一家」為己任。據《新纂雲南通志·土司傳》載:雲南臨安府所設長官司的長官皆龍海基之裔,自宋至明,歷五百餘年,其長官「皆奉法效忠,而上登尤為傑出」。龍上登,即阿雅龍氏第26代土司,「好文雅」,於萬曆間襲土司職後,「始興學校」,在邊疆傳播儒家文化。崇禎年間,阿迷州土司萬氏勸邀上登反叛朝廷,上登嚴正拒絕道:「我本漢臣,數百年受國家厚恩,恨無尺寸功,何忍從逆,以遺萬代罵名!」可見經過數百年「教化」,一些邊疆土官已深持儒家忠君愛國觀念,認同國家,可謂明朝文化軟實力顯著成效的典型案例。
總體看來,明代在邊疆民族區域的文教推行較為成功,基本達到「治天下」、「興太平」的預期治邊效果。但無可諱言,這種「太平」並非覆蓋全部邊疆地區,各邊疆地區的文教發展並不平衡。某地文教水平低,很大程度上也就意味著朝廷對此區域的治理差強人意。從整個邊疆考量,西南邊疆文教效果不如東北邊疆。西南邊疆民族眾多,語言不通、心理抵制,乃至叛服不定、社會動蕩,使得儒家文化推行不易。宣德元年(1426)九月,因「思恩、忻城累因蠻寇攻劫殺虜人民,生員亦被拘略,今忻城全無一人,思恩止有四人,縣民稀少,多是猺獞,非但言語不通,不堪訓誨,抑且不願入學,徒存學官,無所施教,故「罷廣西思恩、忻城二縣儒學」。雷州府海康縣,「洪、宣後,瑤倭二賊相繼猖獗所在剽掠,儒生鵠面鳩形,以致學宮茂草,弟子員十僅一二」,故久廢講席,「百餘年絕弦誦聲」。可見西南邊疆民族土人的受教程度令人堪憂。而土司子弟的入學積極性也不高,弘治十二年(1499)六月,「貴州土官漸被聖化百三十餘年,汙俗已變,但應襲子孫未知向學」。而遼東地區的文教基礎好,明代時得到更大發展,不僅官學遠遠超過前代,而且私學和私人講學之風也遠勝以往。也反映遼東地區「煦濡浹深」「禮樂文物彬彬然」的景象。除了不同地區間文教水平差距大,即使同一邊疆民族區域內也參差不齊。如遼東,城鄉及貧富之間乃至不同階層之間文化水平相差懸殊,城鎮「士大夫家以禮義廉節自閒,彬彬然若鄒魯城郭之民」,至於一般「窮鄉僻壤」之民則被認為語音「侏偶」、服尚有「左衽」之遺,不太講究儒家倫理,「每徵飲食,男女輒聚會無別坐」而「恬不知怪」。
因此,在肯定明朝邊疆文教、邊疆治理取得顯著成績的同時,也要正視其不盡如人意之處。導致某些邊疆地區文教落後的緣由很複雜,譬如國家投入有限、地方官吏治教不力、邊民桀驁難馴等,但我們更需要強調的是,明朝在邊疆地區積極推行文教是以邊疆治理為依歸,明太祖多次闡明在邊疆民族區域設學目的有二:第一,使邊疆之民「誦詩書,習禮讓,非但可以造就其才,他日亦可資用」;第二,使邊疆之民「使知君臣父子之道、禮樂教化之事」,「可以變其土俗同於中國」,「而無悖亂爭鬥之事,亦安邊之道也」。可見無論是造才為我所用,還是變夷為夏,其核心均是為了「安邊」、「興太平」,即維護邊疆穩定、實現大一統。興教是為安邊服務,一旦有悖於此,其地儒學也就失去存在的意義。如正統十三年(1448)十一月,明廷懷來衛、龍門衛等五處儒學,便是因為此五處儒學「俱臨極邊,武生父兄每歲出哨赴操、修城燒荒、採備薪草、接送外夷、蚤暮辛勞、不遑自給,故武生乏人供送,衣食艱難,至於有警又複選令操備,僅有數人在學,教官常閒,虛費廩祿。」正統十四年(1449)十一月,大同左右雲川、玉林等八衛所共設儒學四所,也因為「地臨極邊,其軍餘選調差操之外,別無空閒人力」而被罷。
邊地因武備需要導致官學屢屢被罷,足見明朝政府在邊疆地區興文教的深層目的是以邊疆治理為依歸、以維持邊疆穩定為核心。大興文教不過是其「安邊」、「興太平」的手段,而非終極目標。當然對國家整體安全戰略布局而言,文教自然要為政治服務,但不得不說,這正是導致某些邊疆地區文教落後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