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2007年第5期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結尾處,費洛倫蒂納·阿里薩與他一生愛戀著的遠方的女人終成眷屬,他們乘坐一艘飄著標誌霍亂的黃色旗的蒸汽輪船在馬格達萊納河上來來回回。此時此刻,這對夫妻已分別是76歲和72歲高齡。
為了將他的愛毫無保留地獻給深愛的費爾米納,費洛倫蒂納結束了一段正在進行中的戀情,戀人是一個受他監護的十四歲女孩。每個周日下午,他們在費洛倫蒂納的單身公寓幽會,他向女孩傳授魚水之歡的秘訣(她在這方面是個聰明的學生)。後來,費洛倫蒂納在冷飲店給女孩買了個聖代冰淇淋,提出了分手。女孩在迷惑和絕望中自殺,將她與這個男人的秘密帶入墳墓。費洛倫蒂納悄悄地流淚,偶爾為失去女孩感到痛苦,但僅此而已。
阿美利卡·維庫尼亞被一個年長的男人引誘並拋棄,這個女孩正是陀思妥也夫斯基筆下的人物。儘管《霍亂時期的愛情》是一部感情相當豐富的作品,但它只算得上是一個喜劇,它的道德框架還不足以容納這樣的一個女孩。加西亞·馬爾克斯將阿美利卡設計為次要人物,與費洛倫蒂納的其他許多情人無甚區別,而且對費洛倫蒂納冒犯女孩所帶來的後果也沒有探究下去,因此,馬爾克斯無意間步入了道德混亂的領域。事實上,小說中有跡象表明作家本人也不太確定如何處理女孩的故事。通常情況下,馬爾克斯的語言風格是輕快、充滿活力、富於創造、自成一格的,但是在費洛倫蒂納和阿美利卡周日下午幽會的場景中,我們看到的只是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的影子:費洛倫蒂納脫掉了女孩的衣服。
Love in the Time of Cholera,1988
費洛倫蒂納是個單身漢,是個業餘詩人,他替那些不善言辭的人寫情書,他也是個熱衷於音樂會的發燒友,有點守財奴似的習慣,與女人相處有些羞怯。雖然他害羞,而且長得不是那麼吸引人,但在五十年的時間裡,他暗中玩弄的女人多達622個,他用一整套筆記本記錄了關於這些女人的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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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些方面看,費洛倫蒂納與加西亞·馬爾克斯新創作的小說中不知名的敘述者相似。這個敘述者像費洛倫蒂納一樣,將他所徵服的女人列了一份名單,作為他的寫作素材。事實上,他已經為他的作品想好了名字:《我那悲傷妓女們的回憶》,伊迪絲·格羅斯曼(Edith Grossman)將其譯為《回憶我那些憂傷的妓女》。在他放棄計算那些女人的數量時,名單上已經列有514個女人。後來,在年老的時候,他找到了真愛,對象不是來自他那一代人,而是一個十四歲大的小女孩。
兩部小說的出版時間相隔二十年,但兩者的相似之處如此顯著,不得不引人注意。有人猜想,在《回憶我那些憂傷的妓女》中,加西亞·馬爾克斯正嘗試著完成《霍亂時期的愛情》中那個在藝術上和道德上都不太令人滿意的費洛倫蒂納和阿美利卡的故事。
Memories of My Melancholy Whores,2005
故事的主人公,也就是故事的敘述者、《回憶我那些憂傷的妓女》的假定作者,在1870年左右出生於哥倫比亞的港市巴蘭基利亞。他的父母來自有教養的資產階級,近百年後,他仍住在雙親留下的那座逐漸腐爛的住宅裡。他曾當過記者,也做過西班牙語和拉丁文教師,如今,他靠養老金過日子,為一家報社撰寫周專欄。
他留給世人的回憶錄,包括轉折性的第九十一個年頭,是一本典型的懺悔書。如聖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一樣,這部懺悔書講述了主人公在經歷了內心危機和轉折性事件後,終結了虛度光陰的生活,精神上獲得重生,開始嶄新的更豐富的人生。在基督教傳統中,懺悔有著很強的說教目的。它告誡人們:以我為鑑吧,看看聖靈的神秘力量是如何拯救我這樣一個如此卑微的人。
主人公虛度了九十年的時光,這一點不假。他不僅浪費了遺產和才能,感情生活也是一片空白。他從未結婚(他很久以前訂過婚,但在最後時刻拋棄了新娘)。跟他睡覺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是花錢買來的,即使那些女人不願要錢,他也逼她們收下,硬是將她們變成妓女。他擁有的唯一長久的關係是同家裡的女僕,每個月在女僕清洗衣物時,他都會舉行儀式般地來一次交歡,總是en sentido contrario,格羅斯曼將這個委婉語譯為「後進式」,這樣,年老的女僕仍能名正言順地稱自己是個未開封的處女(virgo intacta)。
在他九十歲生日的時候,他決定好好招待一下自己,和一個年輕的處女做愛。經常和他做生意的老鴇羅莎領他進到妓院的一個房間,一個十四歲的女孩躺在裡面,全身赤裸,喝了迷藥不省人事。
《苦妓追憶錄》,2011 電影劇照
女孩的身體淡黑而溫暖。她的頭髮捲曲,手指甲和腳趾甲上塗著自然的指甲油,但是糖漿色的皮膚看上去很粗糙,還有挨打後留下的痕跡。她的胸部還像個男孩子的,但是一股將要爆發的隱秘力量似乎要促使它變得豐滿。她身體最動人的部位要數那雙走起路來細無聲的大腳,腳趾像手指一樣纖細而靈敏。儘管有風扇吹著,她還是被泛著磷光的汗水浸溼,濃妝之下很難想像她的臉長得什麼樣子,但是飾物和濃妝掩蓋不了她的特徵:高高的鼻子,濃濃的眉毛,紅紅的雙唇。我認為,她像一頭纖弱年幼的好鬥小牛。
面對女孩,這個經驗老道的享樂者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反應:恐懼和困惑,有一種想要逃走的衝動。女孩在睡夢中挪到床的一邊,他的欲望也消失殆盡,開始對著女孩唱歌:天使圍繞在德爾嘉蒂娜的床邊。不久,他開始為女孩祈禱,接著,他也進入夢鄉。當他在早晨五點鐘醒來的時候,躺在身邊的女孩張開著臂膀,形成了一個十字架,「簡直就是她童貞的守護者」。上帝保佑你,他邊想邊離開了妓院。
羅莎打電話嘲笑他的膽怯,提出再給他一次證明自己雄風的機會。他拒絕了,「我再也不能了,」他說,說這話時立刻感到一種解脫,「終於擺脫了奴役」——狹義上理解,是擺脫了性的奴役——「這種奴役讓我從十三歲開始就深陷囹圄」。
但是羅莎的堅持讓他最終屈服,再次來到了妓院。這一次,女孩仍然昏睡不醒,他仍然什麼也沒做,只是擦掉女孩身上的汗水,唱起歌來:德爾嘉蒂娜,德爾嘉蒂娜,你將成為我的摯愛。(他的歌裡帶有暗語:在童話故事中,德爾嘉蒂娜公主不得不逃避父親的示愛)。
他在狂風暴雨中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家裡,剛收養的一隻小貓似乎變成了魔鬼的化身,雨水穿過屋頂上的漏洞湧了進來,一根蒸汽管爆裂了,勁風打碎了窗玻璃。當他拼命地挽救心愛的書籍時,意識到德爾嘉蒂娜的魂魄正在他身邊幫助他,他確信這次他找到了真愛,「在我九十歲時經歷了人生的初戀。」
他的內心發生了一場道德革命,面對以前低劣的、丟臉的、迷亂的生活,他強烈批判。正如他自己所說,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開始認識到,是愛情改變著世界——沒有一種愛能比這種不要求回報的愛更加完美了。他在報紙上的專欄成了對愛情力量的讚美歌,讀者也逢迎表示贊同。
雖然我們從未目睹德爾嘉蒂娜,但她就像童話故事中的真實人物一樣,白天到工廠縫紐扣,晚上回到妓院的房間裡,如今,這房間已經被她的情人用油畫和書籍裝飾一番(他似乎有心要提高她的心智),她保持貞潔躺在他身邊,他給她大聲地讀著故事,她不時地發出幾聲囈語。但是他並不喜歡她的聲音,聽上去仿佛是她體內的一個陌生人的說話聲,他更喜歡她不言不語的時候。
在她生日的那晚,兩人終有肌膚之親,卻沒能成功:
我吻遍她全身,直到我喘不過氣來……當我吻她時,她的身體越來越熱,散發出一股瘋狂的、野性的香氣。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在顫抖,每次顫抖都讓我感到一股與眾不同的熱量、一種獨一無二的味道、一聲非同一般的呻吟。她的整個身體似乎都產生共振,沒被觸摸的乳頭像綻放的花一樣。
接下來,不幸發生了。妓院的一個嫖客被刺殺,警察來查詢,謠言散播開來,德爾嘉蒂娜被帶走。儘管她的情人尋遍整座城市,還是沒有找到她的蹤跡。當她再次在妓院出現時,看上去老了很多歲,而且失去了以前純真的外表。他怒火中燒,憤憤離去。
《苦妓追憶錄》,2011 電影劇照
數月後,他的怒氣消退,以前的一個女朋友給他提了個明智的建議:「別讓你自己死了都還沒體驗過為愛做愛的快感。」他的九十一歲生日過去了,與羅莎重歸於好後,兩人同意將他們的財產一起遺贈給小女孩。羅莎向他肯定,那女孩已經深深愛上了他。這位充滿活力的情人滿心歡喜,期待著「最終到來的真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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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主人公自己所說,寫下這些重生的心靈所作的懺悔是為了安撫他的良心。但是,這些懺悔決不是用來教育人們應該放棄肉慾。主人公一生都忽視的上帝確實是那個用仁德拯救邪惡的上帝,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愛神,他讓一個罪人去尋求與處女的「瘋狂之愛」(amor loco字面意思是「瘋狂的愛」),「那天我的欲望是如此強烈,仿佛是上帝傳遞給我的信息」,接著,當主人公看到那女孩的第一眼時,上帝又將敬畏和恐懼注入他心中。在上帝的神力之下,九十歲的老人立刻從一個娼妓們的常客轉變為一個處女崇拜者,他景仰女孩沉睡中的身體,就像一般的信徒景仰一尊雕像或者聖像,照料它,為它擺上鮮花、放上供品,對它歌唱,在它面前祈禱。
用最高標準來評判,《回憶我那些憂傷的妓女》並不是成功之作,它的篇幅短小也並不是因為語言精練。拿《預知死亡紀事》(1981)來說,它與《回憶我那些憂傷的妓女》篇幅相當,卻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經典作品中意義重大的一部:它結構緊湊,敘述吸引人,同時,將錯綜複雜的多重歷史,即多重事實,構造到同一事件中的技巧也達到了大師級的水平。
但是,《回憶我那些憂傷的妓女》有著勇敢的目標:替一個對未成年少女產生欲望的老年男人說話,也就是替戀童癖者說話,或者,至少是表明戀童癖對於愛人者和被愛者來說都不是死路一條。加西亞·馬爾克斯為實現這一目標所採用的概念策略是推翻性愛之情與崇敬之情間的屏障,這一點在南歐和拉丁美洲的一些力量強大的處女團體中表現出來,這些團體歷史悠久,南歐的可以追溯到基督以前,拉丁美洲的則在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之前。(如她的情人對其描述所示,德爾嘉蒂娜擁有一種古代原始女神所具有的強烈氣質:「高高的鼻子,濃濃的眉毛,紅紅的雙唇……一頭纖弱年幼的好鬥小牛。」)
人們一旦接受了性愛之情與崇敬之情之間的連貫性,那麼,費洛倫蒂納·阿里薩對他的被監護人所產生的「壞」欲望就能原封不動地轉變為德爾嘉蒂娜的情人所感受到的「好」欲望,因此也就促成了他新生活的開始。換句話說,《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童貞的冒犯者轉變為《回憶我那些憂傷的妓女》中處女的忠實崇拜者,將後者作為前者的續集來看才具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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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羅莎聽到十四歲的女孩被稱作德爾嘉蒂娜(來自la delgadez,意為優美、勻稱),她吃了一驚,嘗試著告訴主人公女孩平凡的真實名字。但他不想聽,正像他不願意聽到女孩本人的聲音一樣。德爾嘉蒂娜消失多日返回妓院時,臉上的妝容和佩戴的首飾都變了樣,這使他非常生氣:她不僅背叛了他,也背叛了她自己的天性。從這兩件事情可以看出,他只希望女孩有一個不變的身份,那就是保持童貞的公主。
老人頑固地認為愛人應該保持他理想中的形象,他的這種堅持在西班牙文學中是有先例可尋的。每一個遊俠必須有一位可供其展現武藝的女士,為了遵循這條規矩,那個自稱堂吉訶德的老人宣布自己是託波索鎮杜爾西內亞小姐的隨從。堂吉訶德從前在託波索鎮看見過一個村姑,於是杜爾西內亞小姐和這村姑有了微妙的聯繫,而實際上,正像堂吉訶德創造了他自己一樣,杜爾西內亞小姐也只是堂吉訶德空想出來的一個人物。
堂吉訶德和Dulcinea by Jean De Bosschere
塞萬提斯的小說始於對騎士冒險故事的嘲弄性模仿,後來發展為更加有趣的內容:探求完美世界的神秘力量是為了迴避令人夢想破滅的現實。在小說結尾,堂吉訶德恢復了神志,他放棄了那個拼了命都想住進去的理想世界,轉而偏愛這個現實世界,他的決定讓他周圍的人震驚,也讓讀者感到失望。放棄想像的世界,定居在卡斯提爾的窮鄉僻壤,過著沉悶的日子,這真是我們想要的嗎?
讀者們永遠不能確定,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到底是個中了邪念的瘋子,還是有意識地扮演著一個角色——像故事裡說的那樣生活著,或者,他的思想在錯覺和自覺狀態間不可預知地搖擺不定。有些時候,堂吉訶德確實宣稱,一生致力於為人服務將會使自己成為更好的人,即使這個服務對象是幻想出來的。「既然我是個遊俠,」他說,「我就是英勇的,講禮節的,慷慨的,有教養的,大方的,謙恭的,大膽的,文雅的,耐心的,且長期受苦的。」我們可以不去計較他到底是不是如自己所說那樣英勇,講禮節等等,但不能忽視他那句意義深奧的斷言,他認為夢想具有支撐我們精神生活的力量,我們不能否認,自從阿隆索·吉撒那(堂吉訶德的原名)當上騎士那天起,世界就變得越來越美好,即便不是更美好,至少也是更加有趣、更加生動了。
剛認識堂吉訶德的人認為他是個古怪的人,但是接觸久了,大多數人最終和他有著一樣的思維方式,因此他們自己也變成堂吉訶德式的。如果說堂吉訶德的故事有什麼教育意義,那便是,為了讓世界更美好、更生動,個人培養一種自我分裂的能力也並非壞事,這種分裂不一定是在意識控制之下,儘管旁觀者會認為這個人患上了間歇性錯覺症。
在塞萬提斯小說的後半部分,堂吉訶德與公爵、公爵夫人之間的故事深入探討了個人致力於理想生活或者說不真實(幻想、虛構)生活意味著什麼。公爵夫人禮貌而又堅決地問了一個關鍵問題:杜爾西內亞「不存在於這個世上,她只是一個想像出來的女士,您(即堂吉訶德)在您的腦海中發明創造了她」,這些難道不是真的嗎?
「上帝知道杜爾西內亞究竟存在不存在,」堂吉訶德回答道,「上帝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想像出來的。這些事情的確鑿性不能一以貫之。(但是)我並沒有發明創造我的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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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我那些憂傷的妓女》與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川端康成的聯繫也是明顯的。1982年,加西亞·馬爾克斯寫了一個叫做《睡美人與飛機》的故事,其中就有川端康成的影子。故事的敘述者坐在飛機的頭等艙裡,飛過大西洋,他身旁坐著一位特別美麗的年輕女子,這女子在飛行中一直在睡覺。男人想起了川端康成的小說,講述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花錢與吃了迷藥、沉睡不醒的女孩們共度良宵的故事。《睡美人與飛機》的故事僅僅是個短篇,還不夠完善。也許正是出於此原因,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回憶我那些憂傷的妓女》中再次啟用了這個故事的基本情節——年長的仰慕者緊挨著沉睡中的女孩。
在川端康成的《睡美人之家》(1961)中,一個步入老年的男人江口經常光顧老鴇的旅店,這個老鴇專門為有特殊癖好的男人提供施了迷藥的女孩。一段時間裡,男人和幾個這樣的女孩們過夜。老鴇的店規定不能有性行為發生,但這規定完全是多餘的,因為大多數客戶已經老得失去了性能力。但是江口既不老也沒有失去性能力,正像他自我安慰時所說的一樣。他玩笑似地想著打破規矩,強姦一個女孩、和她發生關係、甚至悶死她,通過這種方式來顯示他男人的雄風,也以此抗議這個對待老人像對待孩子一般的世界。同時,他還考慮服藥自殺,死在一個處女的懷抱中。
House of the Sleeping Beauties and Other Stories
川端康成的小說研究的是一個強烈的自知的感覺主義者頭腦中性慾的活動。這個感覺主義者對氣息、香味和觸摸的細微差別的感應相當敏感,甚至到了變態的程度,他著迷於與之親密的女人的身體獨特性,他沉溺於過去做愛場景的回憶之中,他並不害怕自己對年輕女子的痴迷有可能引起他對女兒的欲望,他也不迴避自己對女性乳房的迷戀可能起因於兒時的記憶。
一間單獨的房間,裡面只有一張床和一個活生生的身體,這身體將被如何處理,不管是遵守規則還是隨心所欲,都不會被其他人看到,因此沒有感到羞恥的風險,在這個房間構成的舞臺上,江口能夠面對真實的自我,又老又醜,行將死去的自我。和那些不知名的女孩共度的夜晚充滿了憂傷而不是快樂,充滿了悔恨和痛苦,而不是肉體的愉悅:
來到這房子裡尋歡的傷心男人們又難看又老邁,過不了幾年,江口自己也和他們一樣了。在這六十七個年頭裡,對於廣不可測、深不見底的性愛,江口又了解多少呢?在這些老男人周圍,新的、年輕的、美麗的肉體不斷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傷心欲絕的老男人們渴望著完成未實現的夢想,為那些從未擁有卻已失去的時光懊惱不已,這不正是這間房子裡所隱藏的秘密嗎?
House of the Sleeping Beauties,2006
與其說加西亞·馬爾克斯模仿川端康成,不如說他是在回應後者。他的主人公與江口有著非常不同的癖性,沒有江口那麼複雜的感覺,沒有那麼內省,沒有江口那麼富於探險精神、富於詩情畫意。但是,兩個秘密房間的床上發生的事情表明了加西亞·馬爾克斯與川端康成的不同之處。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的老人與德爾嘉蒂娜同眠時,他找到了新生的令人振奮的快樂。而另一方面,對於江口來說,失去知覺的女性身體能夠花錢買來、按時消費,軟綿綿的模特般的肢體能夠由買家任意支配,這些身體有如此大的力量,以至於他一次又一次地光顧睡美人之家,這始終是一個令江口感到困惑的謎。
關於所有睡美人的同一個問題當然是她們醒來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在川端康成的故事中,象徵性地說,睡美人沒有醒來的時刻:江口的第六個,也是最後一個女孩在他的身邊死去,被催她入眠的藥物給毒死了。而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中,德爾嘉蒂娜似乎接納了所有傾注在她身上的關注,在醒來的那一刻,她已經準備好用愛回報她的仰慕者。
因此,加西亞·馬爾克斯版本的睡美人比起川端康成的更加快樂。確實,在戛然而止的結尾處,被愛者從女神的寶座上離開,小說似乎故意對老年男人與年輕女子的未來問題視而不見。塞萬提斯讓他的主人公拜訪了託波索鎮,讓他跪拜在一個隨意選來作為杜爾西內亞化身的女孩面前。堂吉訶德歷經了苦難,得到的回報是一群辛辣的鄉下人帶著洋蔥臭味的謾罵,堂吉訶德在困惑和窘迫中離開。
Sleeping Beauty,2011
這部電影同時參考了馬爾克斯和川端康成的小說
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商人講述了一個帶有諷刺意味的故事,說的是不同時代的人之間的婚姻。洞房花燭夜後,老夫少妻被暴露在早晨清晰的陽光下,年老的丈夫戴著睡帽坐在床上,脖子上鬆弛的皮膚顫動著,他身邊的年輕妻子憤怒、厭惡到了極點。加西亞·馬爾克斯也許看過這個故事,特別是新婚之夜後晨光下的那個瞬間,但是,從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這個關於救贖的小故事中能否得出這個結論就不得而知了。
原標題:睡美人《回憶我那些憂傷的妓女》
圖片:夏奇拉和馬爾克斯
來自Mediu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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