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直播中,他險些淹死在奧運會泳池裡。
17000位觀眾人聲鼎沸,十條泳道靜默無聲,一道黑影在水裡拼命翻騰,他在爬向終點。
「您正收看的是2000年雪梨奧運男子100m自由式資格賽。」主持人語氣激動,「他還差最後50m!」
這是我看過,最漫長的50m。
眼前的男子已經體力不支,四肢失控,鏡頭拉近,水流一波波灌入他的口鼻。
場邊的救生員高度緊張,下一秒,就準備拖他上岸。
男子動作變形,從直線遊成「之」字,不像在遊泳,更像在逃命。
偌大的泳池是無邊汪洋,四周的歡呼如巨浪洶湧:「Go!Go!Go!」。
觸壁一瞬,滿場掌聲像海上驚雷。
他摘下泳鏡,喘著粗氣抬頭看:「埃裡克·穆桑巴尼,1分52秒72」。
他打破了奧運歷史記錄——男子100m自由式最慢記錄。
有多慢?
同屆金牌得主用時47秒84,遊兩輪上岸擦個身,都比他快。
埃裡克一個人越過道道浮標,消失在岸上。
這些畫面被拷進一個黑色的硬碟裡,每年埃裡克都會拿出來看幾遍。
一看,就是20年。
42歲的他已是4個小孩的老爸,微微發福,在赤道幾內亞一家石油公司打工,每天擠出幾個小時去教遊泳。
他老愛提陳年舊事,但學生經常打斷,讓他講講飛魚菲爾普斯。
也對,最慢奧運記錄,誰在乎呢。
但沒想到,奧運官方一條推文,硬生生把回憶拉回了那個早上。
「傳奇黑鰻——埃裡克」,一個勇士和大海的故事。
比賽結束後,埃裡克借了一部電話,撥回老家。
「媽媽,我做到了...」
他滿身疲憊,一嗓哭腔,迴蕩在休息室,像圈圈漣漪。
沒人知道,他經歷了什麼。
赤道幾內亞,當時人口不足70萬,窮山惡水之地。
埃裡克生在最貧的一條村,第4個妹妹出生時,父親走了,也帶走了他的童年。
他努力考上大學,想著趕快畢業工作,讓媽媽少吃苦。
然而,2000年4月,收音機裡一條新聞,人生巨變。
「現全國招募奧運遊泳選手...」,埃裡克心動,第二天就去報名。
工作人員讓他進池子裡撲騰了兩圈,聳肩說:「沒人了,就你了。」
「我以為只是通過了面試,沒想到是被派去奧運會。」憶舊事,埃裡克苦笑。
就這樣,他成為了赤道幾內亞歷史上第一位遊泳運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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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噩夢,剛剛開始。
埃裡克,壓根不會遊泳。
趕緊學啊!怎麼學?
匪夷所思!全國沒有一個標準泳池,難覓一個遊泳教練。
雪上加霜!距離奧運不到4個月,火燒眉毛,逼上梁山。
埃裡克豁出去,他找到一家酒店,頂樓有個20m長的小泳池,他厚著臉皮求,一周可以來三次。
每次1小時,日出前,5點-6點。
洗泳池的老伯,成了他第一個師父:「你先得把自己浮起來,淹死了我還得撈你」。
天一亮,他便轉戰一條黃湯般的河。
烈日如焚,泥淖渾濁,他穿一條短褲,扎進河裡、死命划水、抬頭喘氣,一天比一天遊得遠。
岸邊常有人圍觀,不是打氣,是看戲,「這條河裡死過很多人。」有人說。
「水裡有蛇,還有鱷魚,去年吞了個淌水的,吃剩雙拖鞋。」另一個人說。
「真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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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埃裡克開始去海裡遊。
白浪滔天、苦海無涯,他在水裡撲騰,又被衝回岸上。
旁邊抽土煙的漁夫們看不下去,成了他第二位師父。
「你腿得拍水,對,手往後拉到底...你這屁股怎麼老往上拱呀!」
「小子你腰得用力啊,別跟條鱔魚一樣半死不活的,一下一下遊!」
赤道6月,汪洋曬成一鍋鐵水,男人的汗水匯入海水,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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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時,海平線怒放萬丈暉芒,埃裡克坐在沙灘凝望。
「奧運會是怎樣的呢?澳大利亞漂亮嗎?」大海沒有回答。
幾天後,他背著行囊,兜裡揣了50美金,出發了。
沒有專機、無人引路、大車轉小車、小車換雙腳,他足足用了3天才到達會場。
當他被領進遊泳館時,埃裡克站在池邊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活了22年,我第一次看到標準泳池。」
運動員逐個躍入池中試水,身若蛟騰,乘風破浪,埃裡克回憶:「那一刻,我知道我根本不會遊泳。我死定了。」
來都來了,他換上泳褲,下水。
一個南非教練攔住了他:「站住,你幹嘛的?」
「遊...泳啊。」「我還以為你要去沙灘。」
埃裡克穿著一條從二手店買回來的寬鬆大褲衩,肩上搭著一條發灰的毛巾。這是他最好的裝備。
「你這樣會被取消資格的」,教練嘆氣:「拿著吧」,扔過來一條褲子和泳鏡。
埃裡克如獲至寶,笑出一排白牙。
但到了資格賽前夕,他笑不出了。
赤道幾內亞體育局搞了大烏龍,跟他說是遊50m,實際上報了100m。
「我50m都遊不完啊。」他徹底絕望了。
比賽那天,埃裡克一出場,觀眾就開始笑。
對手全副裝備一身連體泳衣,他穿了條不合身的藍白三角褲,像個貿然闖入的小丑。
他站在池邊,一臉尷尬,17000人的賽場,議論聲快把他淹死。
「遊吧,遊完回家」,誰知,一聲槍響,意外發生——
兩位對手因搶跳被取消了參賽資格。
埃裡克措手不及,這下好了,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槍響、入水、背水一戰,壯士一去兮!
他動作笨拙、姿勢彆扭,硬生生遊下了前50m,扶著牆轉身,眼前就是彼岸。
十條賽道匯成十條無聲的河流,一點黑影猶如一塊被衝擊的頑石。
雙腿開始打架,手臂越抬越低,速度變慢,嘴巴大張,像嘶吼,像吶喊。
整整100m,埃裡克甚至沒有換過一口氣,不是他異於常人,是他根本不會換氣。
最後25m,他沒力了,雙腿先溺死在水下,只剩下半口氣,兩隻手。
20m、15m、5m,觀眾的加油聲灌進水底,他咬著牙,爬到了岸邊。
一臺攝影機正對他的頭頂,如同昨天海上的紅日。
這天,CCTV5為他寫了一個標題——「孤獨求敗。」
「1:52.72,小組第一,Winner。」
他創造了奧運歷史上最慢的記錄,卻是赤道幾內亞歷史上最好的成績。
當埃裡克走出賽場時,他的故事傳遍了全世界,人們叫他「黑鰻」。
那100m,是一位勇士的徵途。
巨浪滔天、山海無邊,但無論如何,讓我試一次,就一次!
穿過這片海,人們便能聽見你的故事。
贊助、教練、裝備、記者蜂擁而至,埃裡克對著鏡頭呼喊:「雅典奧運,等我回來!」
但2000年,卻成了他最後一屆奧運。
2004年,他被攔在出境處,赤道幾內亞奧委會「弄錯」了他的照片。
2008年,他消失在赤道幾內亞奧運名單中。
2012年,他成為赤道幾內亞國家隊教練之一。
這些年,赤道幾內亞遊泳運動員劇增,奧林匹克遊泳館拔地而起。
埃裡克明白,他的「價值」達到了,是得給年輕人讓位了。
眨眼20載,埃裡克重回當年訓練的小泳池,在這裡他見過凌晨5點的星辰,也目睹早上6點的日出。
「我多麼想讓全世界知道,100m自由式,我已經能遊到57秒了。」他站在岸邊。
「但我老了,再也沒有機會了。」他笑笑。
如今,埃裡克打兩份工,每周教25個小時遊泳。
當年比賽的視頻被珍藏在硬碟裡,放在家中最顯眼的地方,「這是我的獎牌。」
他閉上眼,會想起掌聲如浪、熱血沸騰、海邊璀璨的日落、永遠無法抵達的希臘奧運。
在希臘奧林匹亞山巔,安葬著「奧林匹克之父」顧拜旦的心臟,旁邊刻著他的名言——
「奧林匹克精神,不是凱旋,而是戰鬥,不是勝利,而是參與。」
時過境遷,後浪滔天,赤道幾內亞這片土地上,依然有人記得勇士和大海的故事。
20年前,有個少年,成為了自己的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