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把家具給做明白了」
王世襄先生在為《可樂居選藏山西傳統家具》一書作序時,有友人問道:「你對被稱為達到傳統家具最高峰的明式黃花梨家具已經研究了幾十年,現在又來看民間家具,應當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吧?」王世襄連忙說:「不是,不是,絕對不是!」
「黃花梨家具只是某一時刻、某些地區的產物。以我國歷史之悠久,疆域之廣袤,民族之眾多,無時無地沒有家具。放眼來看,黃花梨家具所佔的位置就很有限了。研究中國家具豈能僅僅有此而不見其餘呢?」王世襄先生在序中寫到。令他謙語「未臨滄海難言水」的,正是可樂居主人馬可樂的漆木家具珍藏。
移居香港三十多年的馬可樂至今仍講著一口字正腔圓的北方話。自己的經歷,拿他的話來講,是「國內長大,香港創業,回國發展」。馬可樂生於北京,長在天津,1979年移居香港,在那裡正式接觸到祖輩相傳的家具生意。起初,他在一位英國家具商人的店鋪裡修復古董家具,這一年多的時間,奠定了他對古典家具初步的認識與情感,也帶給他國外先進的收藏理念和嚴謹的藝術品經營管理模式。1981年年末,馬可樂進入父親的紅木家具公司,正式地入了這一行。祖父和父親先後在內地與香港都從事與紅木家具出口製造相關的生意,家庭的背景使他有機會了解行業的整體業態,並有能力預判未來的發展空間。
1984年,帶著與上一輩人不同的經營理念,馬可樂靠積攢和借來的幾萬塊錢自立門戶,在香港最著名的古董街荷李活道,開了一間名為「樂成行」的家具店,主要買賣古董硬木家具。馬可樂對早期的家具行情記憶猶新,那時漆木與硬木家具價格上區別並不大,一對廣作黃花梨的太師椅,收下也就200來塊。
八十年代中後期大量的黃花梨家具匯集於香港這一國際港口,然後又流向世界各地。作為古典家具商,買賣家具是必然的事,然而那時中國人的經濟基礎還不具備與國外買家競爭的條件,目睹著大量的上等家具從自己手中流出,馬可樂至今想起仍感到遺憾:「包括我自己當時的狀態,和國外的收藏家是沒有辦法比的,從資金、經驗、社會資源等,都不能與之抗衡。」
「樂成行」的客戶中就有不少大收藏家,包括香港收藏家葉承耀,以及後來建立美國加州中國古典家具博物館的羅伯特·波頓。在結識藏家、走訪各大博物館的過程中,馬可樂發現不少人投身收藏並非一味為了投資或當做傳家寶,而是留待以後捐獻博物館,回饋社會。隨著對傳統家具行業的了解、經營,以及西方收藏理念的認識,他也逐漸認定了自己的收藏方向。「這麼多年來,雖然偶爾也買一些小的玩件,但真正做的只有家具。無論從修復到生產、收藏都是按我自己的理念來做,」馬可樂談起自己這三十多年來做的這唯一「一件事」,仍是目光堅定。「我只想把家具給做明白了。」
投身漆木家具收藏
王世襄先生明式家具的研究著作陸續出版後,引起了港臺收藏家大量湧入內地搜覓明清家具,黃花梨、紫檀等硬木家具的需求急速見長。在早期眼光犀利的行家們還能覓到款式好價格低的精品,漸漸地到了八十年代末期,好的硬木家具日漸稀少,價格飛漲,最大的問題還在於一些殘缺不全的老家具經過改頭換面後難辨真偽,市面上更出現不少假冒仿造的家具。
馬可樂不禁想到,這些真真假假的家具一出來,幾十年、百年後,人們會以為這就是中國傳統家具的全部精髓。顯然這種觀念是有偏差的。主要取材紫檀、黃花梨等硬質良材的明式家具以優雅的造型和精良的工藝廣為推崇,成為中國古代家具的巔峰。而源遠流長、佔據中國傳統家具主脈的漆木家具,卻較少受到關注。
當一批以核桃木、槐木、榆木等硬雜木為材料的山西家具開始出現在市場上時,大多數收藏者還在一味追求黃花梨或其他硬木家具,這對馬可樂來說正好是天賜良機。最早接觸那批晉作漆木家具時,馬可樂很是震撼,多年經營硬木家具的經驗告訴他這是這些被稱作「民間的」、「柴木的」家具帶來的藝術感、歷史感並不亞於黃花梨、紫檀家具。而漆木家具的價值與優勢就是決定他收藏方向的原因:其一,現存的中國古代家具中,漆木家具的數量遠遠超過硬木家具,款式更為多樣化,做工流派,材質選用,也比硬木家具更為複雜;其二,漆木家具的歷史更為悠久,是探究中國早期家具的範本;其三,漆木家具精品存世量少,但在當時的價格相對更為合理。
馬可樂正式投身家具收藏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也是在這幾年裡,他的收藏定位與概念越發清晰起來。他選定了漆木家具作為收藏方向,當時有些家具是用了比同類硬木家具更高的價格收下,有時甚至不得不忍痛將手上的硬木家具賣掉,買進這些家具。那時候一件黃花梨家具賣幾萬塊,馬可樂轉手一件可以買來幾件漆木家具。他的思路是,寧可賣掉硬木家具,入手相比更具藝術價值的漆木家具,如此劍走偏鋒才能完整地成體系收到家具。
後來,王世襄夫婦與田家青先生前去參觀馬可樂的收藏。袁荃猷先生鼓勵馬可樂出書:「這麼好的東西,應該讓人知道。」1999年,在柯惕斯和其他幾位朋友的幫助下得以出版的英文版《可樂居選藏山西傳統家具》,第一次以晉作家具的概念向人們介紹了山西漆木家具,也讓馬可樂有了為「中國晉作家具第一人」、「國內漆木家具收藏第一人」的稱號。
2011年10月,當了15年的香港古董商人、回大陸做了15年的古典家具商後,馬可樂在天津創立了自己的古典家具博物館——可樂馬古典家具博物館。他想將這間國內首家古典漆木家具藝術博物館做成真正的家具博物館,展出原汁原味的老家具,填補傳統家具體系中的空白。正如「緣敬而生——中國古代家具藝術展」的初衷:「為後來者奠定一些工作基礎,為研究者提供一些實物資料,以期傳續中國家具文化之點滴。」
舍材取藝緣敬而生
三十多年的家具行業經驗,讓馬可樂明白了一件事:不管是做老家具還是新家具,都應該注重古典家具中的文化內蘊,而「單純地談木材、談價錢、談投資,這些都不是這個行業最本質的東西,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把中國古典家具的發展引向一條正道」。
馬可樂對於傳統文化的傳承有他獨到的見解。商業與文化、收藏與開發、敬畏與傳承在他這裡試圖做一平衡。「老家具有文化價值在其中。現在的工藝大不如以前,一方面工人的修養不夠,代代相傳的手藝精神已經遺失,大都是半道而來。好的家具要帶著感情去做,沒有感情是做不出好家具的。這也是我將博物館家具展命名『緣境而生』的原因,帶著敬畏之心,才能欣賞老家具的美。另一方面,文化的斷層是更深層次的原因。社會富足了,人的思想卻沒有富足,要等到社會觀念普遍提高,人們才能意識到傳統家具的整體價值。」
「評價古典家具的價值不再單單根據材質,更重要是從歷史、文化、藝術、審美的角度來進行評判。只有符合這些標準的家具,才能作為藏品流傳下去。」而這,也將是古典家具乃至整個收藏群體趨於成熟的體現。正是因為看到了在追求利益的大環境下,家具行業普遍忽略了對品質的追求,馬可樂決心做「別人做不到而社會需要的」。
北京故宮博物院古典家具研究專家胡德生先生在看完馬可樂的家具之後說:「馬先生收藏的晉作家具不僅有規模,而且成系統。」馬可樂正是意識到自己的精力有限,因此在一開始便選定一個收藏方向,劃定一個範圍,致力於將收藏體系化,希望形成一個有代表性的、有價值的收藏。「我希望博物館能夠一直運營下去。我不是在專門講單獨一個工藝上的東西,而是講一個體系,你把體系做好之後,後面做的都沒問題,都將是這個體系的一部分。」馬可樂說道。他更希望自己的博物館能夠像歐洲和美國的那些私人博物館一樣,最終成為國家的財富。
當材質與工藝不可兼得,舍材而取藝。馬可樂堅信自己一以貫之的事情最後不能只以金錢來衡量。從早期的家具經營,到現在的家具收藏與商業化製造並駕齊驅,從系統化地整理、出書到建立私人家具博物館,如果說這些努力背後有一條不變的「金線」,那就是發現並傳遞傳統家具中尚未發掘的藝術價值、學術價值。他說:「好的漆木家具一定有它獨特的藝術價值和文化韻味。我們收藏家具、製作家具就是要把中國古人的審美經驗提煉出來,把其中蘊含的文化和藝術信息,以家具為載體傳達給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