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翻譯工作都是在創造新的文本。同時,譯者又要避免自己的文風被帶進譯文。
人們習慣根據譯者給原文造成的「損失」評估翻譯的優劣。還有什麼意思沒傳達出來?譯文為何遜於原文?《多重翻譯:61名作家以18種語言翻譯的12個故事》則相反,讓人耳目一新:沒問損失了什麼,而是問留下了什麼——尤其是「個人風格」這種賦予語言活動以個性化特徵的東西,是否保留了下來。
為此,編著者亞當·瑟威爾設計了一個實驗,造就了這本奇妙的書。
瑟威爾的想法很簡單:把一個故事連續翻譯多次,從俄文譯成法文,譯成英語,再譯成荷蘭語……隨著譯文跟原著的距離越來越遠,看什麼變了,什麼留了下來。為保證翻譯水平,瑟威爾邀請的譯者都是小說家,只不過其中有些沒從事過翻譯。重要的是,人們期待小說家有自己的風格,但譯文是不應有特定風格的,以避免混入譯者對原文的感情。
最終,這次實驗得到了基於12個故事的大量文本。從哈爾姆斯到齊克果,從維拉馬塔斯到宮澤,從米德爾頓到基斯(均為譯者名),每個故事都被翻譯了四到六遍,通常以英文為起始點。譯文用18種語言呈現,展示了61位小說家的天才和不足。惟一的限制是:譯者只能看到前一個人留下的文本,無從得知之前發生的更多事情。無疑,這項實驗異常地有野心,也帶著幾分固執的傻氣。但它的確是極富創意的。
每個譯者都知道,最難處理的,是原文中的細節。隨著實驗推進,我們開始注意到某些變化——失真、不嚴密,或者誇大其辭。其中一個故事裡有一處細節——羅伊·哈奇的「coffee shop」(咖啡店),在特裡斯坦·加爾齊亞的法文版裡被稱為「le cafe」(咖啡廳),含義略有不同;喬·敦桑的「cafe-bar」,到了弗朗西斯科·帕茜菲科的義大利文版裡,則變成了「il bar」——這會讓讀者誤以為主人公是在某個酒吧中,脫離原文顯然更遠了些。
任何譯文都是由上千個微小的選擇造就的新文本,但在《多重翻譯》中,讀者往往不知道誰該為這些選擇負責。畢竟,天下有多少人能精通18種語言呢?作為母語為英語的讀者,我能讀懂扎迪·史密斯翻譯的吉斯沛·龐蒂基亞的作品,中國譯者歐大旭也翻譯了龐蒂基亞的作品——然而,作品的背景不再是義大利託斯卡納地區,而是移到了廣州。
一些譯者比另一些更渴望留下「指印」。約翰·馬克斯維爾·庫切和A·S·拜厄特努力達到最專業的譯者被期望的目標:同原著完全一樣的故事,只有個別單詞改變,他們的個人風格對譯作毫無影響。在附帶的筆記中,拜厄特強調:翻譯,是一個「離自己寫的任何一句話都很遙遠的時刻」。
譯文要求對譯者的個人風格進行弱化。賈維爾·馬裡亞斯和阿爾瓦羅·恩裡克在他們的西班牙文譯作中做到了這一點。然而,弗洛裡安·謝勒還是那個謝勒,他總是忍不住往譯文中加入自己的東西。同樣,謝勒的兩字句「Enterre vivant」到了懷亞特·梅森筆下,就被演繹為「活埋、像礦工、在礦井裡、深、漆黑——所有此類……」這一大段話。
所有參與翻譯的小說家都完成了任務。問題是,《多重翻譯》的實驗成功嗎?反對者相信,它在很多方面堪稱糟糕:原文被扭曲,一些文本存留下來,另一些面目全非。不錯,在某種意義上,所有被翻譯成另一種文字的故事必定是比不上原文的;但換個思路想,對任何對翻譯感興趣的人來說,這樣的失敗仍然創造出了某些新東西,令他們有所收穫。
英國《衛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