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每一寸皮膚都是實實在在的,都是肉身做的,她知道她永遠無法藏匿自己、隱遁,她是唯一不分晝夜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個人,就像她是戲臺上燈光裡唯一的戲子。她是多麼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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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皆苦,我是常英
文丨明媚
《乩身》講了一個以算命為生的女孩悲涼的一生。她因為失明成為棄嬰,所幸被一個好心的老人收養,但老人深知不能陪她一生,為了能讓一個盲姑娘在這個並非所有人都心懷慈悲的世間安然而獨立地活下去,他從小就將常英當成男孩子養活,因為只有眾人知道他是一個男子,他才能從某種程度獲得一種安全。他把常英的名字改成常勇,留短頭髮,穿男人的衣服和鞋,到了青春期要束胸,不能在院子裡晾月經帶,甚至還要站著小便。但她尖細的嗓音以及渾圓的臀部這些女性特徵總是藏不住的,於是常勇在眾人眼中,就成了一個不男不女的陰陽人。
爺爺本以為教會她算命至少可以幫她謀求一種安身立命的方式,但爺爺去世以後,並沒有多少人找她算命。走投無路之下,她只能在夜深人靜以後去尋些垃圾填飽肚子。而更加不幸的是,她還是被人發現她是一個女人,並遭遇了強暴,意料之中的是,她並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當流浪漢楊德清提著些點心走進她的房舍,她仍然以為那是之前那個男人來看她了,而她懷孕了。可能就是因為遇到了楊德清,常勇直到流產,直到生命的最後都不知道這其中秘密的殘忍,也是因為這相遇,她收穫了來自人間的唯一一捧微茫的閃光。
她和楊德清都是被卻波街遺棄的人或者說是被人間遺棄的人,一個瞎子和一個閹人,連一條街都走不出去,活著的意義可能就是將苦難示眾,為看客提供一個茶餘飯後的談資,他們都是不被當成人對待的。兩個被遺忘甚至被唾棄的靈魂互相擁抱,大抵才能用彼此的體溫抵禦世間的冷酷和傷害。他們已經不是人了,所幸就做得徹底一些。為了生活,他們去做馬稗,為了讓人們相信他們是人鬼之間通靈的使者,他們就須忍耐常人無法想像的痛,楊德清一次又一次將鋼籤穿過兩腮,把自己的額頭抽打得血肉模糊,直到最終他的臉已然不是一張人臉,在難耐的疼痛中悲涼地死去了。失去了楊德清的常勇再也沒有一個可以取暖,可以依靠的人,留給她的只剩下無邊的黑暗以及巨大的未知,或許還有十面埋伏的傷害和殘忍。最後,卻波街要拆遷了,所有的老房子即將夷為平地,眾人面臨舉家搬遷,面臨失去安身的生計。而常勇連那所安放她肉身的老宅也要被毀滅了。當龐大的推土車駛向街巷兩旁的房屋,常勇將身上塗滿汽油,在火光中毀滅了她所在人間的軀殼。
那個留著短髮,穿著男人衣服,甚至還要站著小便的女孩子,我還是想喚她常英。我想在自己的文字把性別還給她,把她自己還給她,讓她不用束著胸,能留一頭水妖般的長髮,能穿著裙子婀娜多姿地展現身材,雖然這是微不足道的。爺爺出於一種保護,把她的性別藏了起來,但爺爺並沒有想到,這塵世的殘忍從來不分性別,一個失去了自己的人才失去了最堅硬的鎧甲。但更加殘忍的是,常英沒有為自己辯解和選擇的權利,因為她是一個瞎子,一個無依無靠的女瞎子,已經讓她失去了一切選擇的自由,如果不隱藏自己,她只能更加不幸地任人擺布。
當性別被掠奪,常英才更加渴望證實她所有屬於女子的符號。但這一切,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坦然地裸露,就像在一個人的燈下,才能安心攤開的日記。黑暗是常英一生的戀人,也是她一生的羈絆,她在黑暗中難認人間的方向,只能依靠數字拼湊街巷的模樣,從生辰八字和聲音中辯識人和人的不同,但也只有在黑暗中,她才能成為不被觀察的對象,變成透明的存在,她才能像遊魚一般自由地穿梭。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常英才能打開束帶,袒露出本真的身體,印證自己是一個女人。因而當一個喘著粗氣的男人攀上她的身體,撫摸她的雙乳,進入她的內裡,對於他每一次野蠻的衝撞,常英並不覺得痛苦,這甚至是她長久以來渴望的觸碰,她報複式的回應分明就是在無聲地這人世控訴,她要用這種方式來吶喊,來確信,自己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的身體,應該得到這樣的慰償,她所有被束帶和粗布衣服壓抑的嫵媚和情慾在那一刻得到了展示和補償,所以你無法從道德層面把那次強暴判定為一種罪行,因為那次悲慘的侵犯,對於常英來說是一場救贖,這多麼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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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德清和常英應該是彼此短暫生命中的唯一的詩意。他們是一樣的人,一樣如同螻蟻一般可以被任意詆毀,傷害和唾棄的存在,他們殘缺的靈魂只有在互相依偎時可以天衣無縫地融合,這種融合,也像是暗夜中螢火蟲的微光,證明光明依然還在人間。在孫頻的另一篇小說中有這樣一句:「什麼是他們的道德?道德就是把所有近乎氣絕的快樂和無以復加的傷口都割開了給人看供人消遣,絕不能獨享。」而常英和楊德清大概就是這場人間盛宴中最大的貢獻者。
常英絕不孤獨,楊德清也是,這個世界有多燈火通明,靚麗多姿,也就有多少骯髒晦暗的所在。他們這些人可能流走與黑暗本身,也可能就曝光在光明裡。他們被審視的目光觀察著,成為最低矮最汙穢的溝渠,而他們卻也真真切切地存在於每一寸光明裡,在靈魂的任何一處。不知哪一時刻,你也可能成為他們。在偌大的天地中,眾生皆苦,沒有一片靈魂逃離得了擺布,沒有誰生來就是要遭遇傷害的,因為你我都一樣。小說裡這樣寫道:「這世界上其實根本無所謂孤獨,因為沒有什麼是抵達不了的,最真實、最恆久的東西其實就活在人的一念之間,你不讓它死,它就永遠不會死。你在意念中想著它的擁抱的時候,它就會一直用巨大的羽翼抱著你。」因此,所謂萬念俱灰是那些失去了意念的人,只有那團聖火一直燃燒著,心中的那個我一直沒有被放棄,他和她,他們就始終是鮮活的。
在此,我用小說的最後一段作為此文的結束。「在即將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秒鐘裡,她的盲眼在金色的火焰裡第一次看到了她自己的身影,一個女人嫋娜的身影站在一條金色的大河邊,一頭拖及腳跟的長髮,衣袂紛飛,她正低頭看著自己在河中的倒影,如臨水照花。」常英,對是常英,用這樣的方式告別是想對眾人宣告:我是常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