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7日,在日本名古屋機場,27歲的武漢女孩李夢被同機的非湖北籍乘客指控偷偷量體溫和吃藥,70多名非武漢籍乘客因此拒絕登機。李夢向穀雨實驗室講述,她的確自己量了體溫,但並沒有吃藥,只是喝過一瓶補充維生素的抗疲勞飲料,外觀有點像藥,可能引起了他人誤會。不過她無從向懷疑她的人解釋,因為在飛機落地上海前,她一直不知道非湖北籍遊客不肯和他們同機的真正原因,空姐告訴他們的是,只是因為他們是湖北人。
口述丨李夢、楊林(名古屋機場糾紛親歷者)
撰文丨袁琳 編輯丨向榮
出品丨騰訊新聞穀雨工作室×立春工作室
1月27日,在名古屋機場,七十多名非湖北籍旅客不肯與疑似發熱的湖北籍旅客同機,在機場滯留了8小時。
1月29日,非湖北籍的旅客講述了機場衝突的經過。而衝突的另一方——19名湖北籍旅客,經歷了5個小時的等待,飛機終於起飛,在抵達上海後被統一送到集中隔離觀察點隔離觀察,兩次採樣送檢的結果都是陰性。
27歲的李夢是這場衝突的核心人物,被同機的非湖北籍乘客指控偷偷量體溫和吃藥。1月30日,李夢向穀雨實驗室講述,她的確自己量了體溫,但並沒有吃藥,只是喝過一瓶補充維生素的抗疲勞飲料,外觀有點像藥,可能引起老奶奶誤會。不過她卻無從向懷疑她的人解釋,因為在飛機落地上海前,她一直不知道非湖北籍遊客不肯和他們同機的真正原因,空姐告訴他們的是,只是因為他們是湖北人。
她的說法得到湖北籍乘客楊林的佐證。他們如今被集中隔離在上海的一家傳染病醫院。將雙方的說法綜合起來,我們看到了巨大的恐懼面前,陰差陽錯造成的猜忌和誤解,讓當事雙方都受到了傷害。
本著傳達出當事雙方聲音的原則,以下是李夢和楊林的自述:
「我沒有吃任何的藥,我可以對天發誓。」
李夢 27歲,武漢人
我們當時有三個女生測量了體溫,因為我們很害怕這個事情。25日,我和同學去過大阪的關西機場,買的是吉祥航空的機票。他們拒絕了護照上面籍貫湖北的人登機。
我們很害怕回不了家。我跟同學兩個年輕人出來玩,沒有那麼多錢,也不敢一直待在日本,消費太高了,就打算先坐飛機到國內某個城市,找個酒店自我隔離一段時間。因為國內的消費比日本要低很多。
我們買到了南方航空的機票,是經停上海飛往長沙的。微信群裡有人說,如果你發熱,不管你有沒有病,機場都不會讓你登機。我們很害怕走不了,當時一個女生有體溫計,我們就私下量了一下。
是在託運行李的地方測的。我第一次量的體溫是37.2度,那個體溫計不是水銀的,是按一下就會顯示數字、報聲的那種,一直不太穩定,我就放在腋下多夾了一會兒,它又變成了36.8度。我走到地陪面前給他看過,37.2度的數字,他說這是正常體溫。我從頭到尾只量過這一次體溫,我同學在登機口量過一次體溫,36.5度。
我沒有吃任何的藥,我可以對天發誓。當天我在機場沒有吃任何東西,安檢之前,我手裡拿了一瓶補充維生素的飲料,時不時喝一口。我同學在登機口吃過泡麵。
李夢喝的補充維生素飲料
候機時,我跟同學去了一趟衛生間,出來之後發現同行的人不見了。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見60排以後的乘客請登機,我們以為規定就是這樣子的,我就直接登機了。進去之後發現,怎麼後面的人都沒有上來。這時候來了一個空姐,說下面有一批人說你們是武漢人,你們在這裡,他們就不上來。
我們有人說,為什麼只因為我們是武漢人就不上來,你們可以測量我們的體溫,或者做其他檢查。然後就派來了工作人員,就是那個光頭的男員工,帶著體溫計,給我們每個人做了很多次體溫測量,額溫,口溫,腋下溫,都測過。只有一個人額溫測出來37度,他們記下來,又測了其他地方,又是正常的。他們寫了信息,拍了視頻給他們看,說我們沒有問題,可是他們還是不願意上來。
然後,他們問我們願不願意改籤到下午3點30分,我內心的想法是,只要可以回家,讓我改籤到幾點都可以。但是有一部分人不願意。我們一直在飛機上等了5個小時。
我們一直坐在飛機上,沒有任何人被帶下去過。甚至我想下去,我問空姐我可以下去嗎?她說不可以。他們說有兩個日本人下去了,因為我們是分艙坐的,我沒有看到。
我當時完全不知道他們懷疑我量體溫吃藥的事。後來下飛機了,旁邊人給我說的。而且我也沒覺得是在說我,因為我根本沒有吃藥。登機前我們跟他們沒有交流過,但我能感覺到有很多人一團一團聚在一起議論,說他們是武漢人怎麼樣怎麼樣。
我們在飛機上等待的5個小時裡,也沒有討論過他們不願意登機的原因,我也沒有上網看。大家有交流,說的都是好想回家,家裡還有老人孩子什麼的。
從飛機上下來後,有人給我們做了檢疫,然後把我們帶到旅遊大巴上,拉到錦江之星酒店裡,那個酒店專門接待需要隔離的人。半夜又把我們送到上海某傳染病醫院,一直待到現在。
飛機落地上海時,工作人員上機檢疫
第一天晚上做了一個核酸測試,當時說過幾個小時結果出來不是陽性我們就可以走了。到了第二天結果出來了,沒有人告訴我們,我們是自己在微博上找到的,都是陰性。醫生說你們沒有問題,但要做第二次核酸測試,出來結果就可以走了。結果還是陰性,但還不讓我們回酒店。
我們現在情緒都崩潰了。我同學一直在那邊哭。大家都想回家,19個人裡還有3個小孩。我們的病房在三樓,離其他病房非常近,二樓是有症狀的,一樓據說全部是確診的病人。我們沒有任何的防護措施,醫院說口罩不夠用了,口罩和消毒液都沒有給我們。我們戴的是在日本買的非醫用口罩,害怕不夠用,一個口罩戴一整天不敢換。我們真的很害怕。
我們都是健康的人,就因為老奶奶說的那一句話,就要承受這樣的事情嗎?我知道我們沒過潛伏期,我也想自我隔離14天,但我們能去哪兒?如果出門前知道病毒會這樣爆發,我們根本不會出門。19日我在武漢,根本沒有人戴口罩,只聽官方說不會人傳人。
我不知道老奶奶為什麼要那麼說。就因為她的一句話,她說她看到了,其他人都是聽別人嘴巴說的,就傳成這個樣子。特殊時期我也能理解,當時讓我下去改籤我也願意。可現在我只想回家。
我很想問一個問題,如果我們健康的人因為在醫院這一段時間染病了,怎麼辦呢?
「我們也是無辜受害者,希望能趕緊去酒店安置」
楊林 32歲,武漢人
我跟家人目前被集中隔離在上海某傳染病醫院。我們今天剛被告知,目前還沒有找到酒店安置,所以仍然還要在醫院隔離。我們希望能趕緊去酒店安置。
這兩天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情緒也不好。很多人都關心我在哪裡,我都說我們被安置在了酒店,我怕大家擔心我們。這是個二甲醫院,條件有限,每天還送來各種疑似或者密切接觸者,我們感覺很不好,很擔心這樣的環境下,就算之前身體健康,後續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出現院內的交叉感染。
因為國內的疫情,我們團隊的返程機票全部被取消,我們只能各自重新買票回國,我們這19人並不是一個團隊,甚至也互相不認識,我也是登機以後才知道CZ380裡有19名湖北籍旅客,其他全部非湖北籍,而他們從一開始就不願意登機。他們說我們量體溫,說我們吃退燒藥,尤其是吃藥,這簡直是他們自己的幻想。
確實在機場我們中有人測量過體溫,我也看見了。
我們團原本 28人,有提前飛回國內的,只剩下9個,回去的人在微信群裡會實時給我們提示國內各大城市的檢測入境情況,最重要的就是說體溫查得很嚴,其中一個飛鄭州的,37.2度就被送去醫院做檢查。大家都很擔心自己因為極度的焦慮和緊張而有一些體溫波動,所以提前在日本購買了電子溫度計自測,萬一有問題,我們可以提前想想退路。
如果我們發熱,真的不會冒險回國,我們知道國內的現狀,地陪也是每天在強調有身體不適就在日本留觀,是對自己也是對別人的負責。所以我們自測體溫也是為了做好兩手準備。
我們在登機前了解到的,只是他們提出不願意跟湖北人坐一架飛機。後來網上鋪天蓋地的新聞,看到的上海親歷者講述的文章,我們才知道他們說我們中有人發燒了,還吃了退燒藥。
換位思考一下,我們9人雖然是一個團隊剩下的,但是我們非親非故,如果這個自測體溫的女孩真的體溫異常,我們別的人有必要替她打掩護跟她坐同一架飛機回來嗎?我們也怕啊,我們只想健康回國,健康回家,我們中有的還帶著十歲不到的孩子,誰會因為都是武漢人,而隨隨便便去冒這個險。
這就是機場整件事情的經過,我說出了我看到的聽到的,完全沒有誇大其詞,我們現在已經被限制在這樣一個危險的地方,沒必要再引起地域性的紛爭,這樣會對我們造成二次傷害。我可以佐證(李夢)從37.2度到36.8度這個過程,我們其他人都在場,偷沒偷吃藥,我們清楚。
他們說的兩個日本老人我知道,他們坐在44排,中間因為機場地勤進來不知道跟他們日語交流了什麼,他們確實是下去過,後來又上來了。但是不能確定是不是他們說的那兩個改籤的日本人。
醫院的工作人員一直說,只要我們二次結果陰性就沒問題了,政府會安置我們去酒店繼續隔離。可是直到現在,我們仍然被隔離在傳染病的病房,我們很擔心後續會發生交叉感染。
我們每天打很多電話,12345,12320等等,都沒有人能給我們答覆,我們就這樣絕望地等待,心理上已經崩潰了好多回。
網友太惡意攻擊,其實我們這19個人真的很冤屈。說實話,這次的名古屋事件我們真的是有苦說不出,我們只是一群想回家的湖北人,我們也不想在輾轉的過程中讓自己和親人染病。
我們也是無辜受害者。我不希望再引起地域之爭。我們被謠言中傷落到如此境地,我們真的很壓抑。
我27號被安置在錦江之星時跟父母視頻對話,想讓他們安心,我住酒店了,已經很安全了。沒想到當晚會被突然帶到醫院。我父母昨天問我,你怎麼不跟我們視頻,我說我流量不夠,父母問酒店沒有wifi嗎?我說,wifi信號不好。
*李夢、楊林為化名,部分圖片由自述者提供。
出品人 | 楊瑞春
主編 | 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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