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茌平縣「望晉臺」考察隨筆
孟滿喜
前些年在綿山工作,數讀《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國語·晉語四》《史記·晉世家》,常想:重耳逃亡十九年,經過七、八個國家,除留「退避三舍」和「秦晉之好」典故外,就沒留下什麼遺址嗎?
9月中旬,在陝西楊陵戰友聚會時,山東臨清市戰友趙立城聽說我熱衷晉文公及介子推文化,稱老家鄰縣茌平有座「望晉臺」,又發來些圖片。我便想去考察,適值戰友郭海江邀往武安了解先祖郭資文化,並說臨清不遠,願陪我前往。
於是,9月25日從武安赴臨清。下午,我們冒雨去茌平縣肖莊考察「望晉臺」。次日,在茌平縣城,縣招商局李允傑科長引薦,拜會了縣史志辦副主任頊玉強、縣政協文史科長劉本科二位學者,聆聽他們介紹「望晉臺」歷史及傳說。臨別,頊主任贈新版《茌平縣誌》,劉科長送縣政協文史專輯《滄桑厚土》,均稱內有「望晉臺」資料。
下午,我們又返肖莊「望晉臺」,聽老人們講述當地的美麗傳說。
回介後,劉科長發來電子版清道光《茌平縣誌》,及該縣幾位文士有關「望晉臺」文章和詩作。
近日,筆者反覆比對這些資料,覺得茌平「望晉臺」歷史故事,堪稱寒食清明文化重要組成部分,有助於我們重新認識晉文公這位偉大歷史人物,從而進一步感悟寒食節的豐厚內涵。
▲左起:茌平縣史志辦副主任頊玉強、縣政協文史科長劉本科、作者、縣招商局李允傑、臨清戰友趙立城
今日茌平縣,是1956年將原博平縣和原茌平縣合併而成。原博平縣在今茌平縣西部,康熙三年(1664)《博平縣誌》「地理志」載:「大堤之東,鳴犢古河之陽,有邑曰博陵,博平之舊治也。邑傍大堤東隈,因堤取義號博陵焉。爾雅云:『廣闊曰博,大阜曰陵。』茲固博陵之名義乎。是邑也,在昔禹跡為攝國地,春秋時地入齊境,其內曾築重耳。」
因此,《滄桑厚士》書載聊城資深文史學者陳昆麟先生「重耳避難博陵邑」說:「公元前645年,晉之子重耳為避殺身之禍,逃到了齊國……。齊桓公把他們安排在齊國西部邊境博陵邑,並建臺以供其西望故國。後人稱此臺為『望晉臺』或『晉臺』。」
關於此臺,史料頗多:
《水經注》載:「漯水又東北經文鄉城東南,又東北經博平縣。故城南(內)有層臺秀上,王莽改之睦(陸)也。」此「層臺秀上」,就是「望晉臺」。
萬曆《東昌府志·古蹟》載:「晉臺,在博平舊縣,相傳重耳自晉奔齊,齊桓公以宗(女)妻之,留齊五歲,築臺以望故國,故名。」
乾隆《山東通志》「博平」條下載:「晉文公臺,在縣境。相傳晉公子重耳自狄奔齊,五年復歸晉,此其駐跡處也,世稱為『晉臺』。」
嘉慶《東昌府志·臺沼·博平縣》載:「晉臺在舊治城中,相傳齊桓公妻重耳以女,於此築臺,以望故國。」
道光《博平縣誌》卷一-歲運:「周襄八年(644),晉公子重耳自翟適齊,桓公妻之以女,築臺博陵,以望故國。以此博陵號『晉臺』雲。」
又「卷二-古跡:「晉臺,在舊治域中。《左傳》《國語》晉酈姬之難,公子重耳自蒲奔翟十二年,乃自翟適齊,桓公妻之以女,於此築臺,以望故國。」
《滄桑厚士》載陳昆麟先生「重耳避難博陵邑」文中推斷:「重耳剛到博陵時,可能還是一個很小的聚落。因重耳之故逐年擴大,到戰國時期,發展為齊國西部重鎮一一博陵邑,後成為博平縣治所。」
史志辦頊主任介紹更細:「博平縣舊址,在肖莊鎮王菜瓜村。原是齊國西部一個小地方,因重耳『望晉臺』,逐漸形成集鎮,漢高祖六年(前201),設為博平縣。那麼,為何叫博平?茲因此地廣博平坦。為何又叫博陵?陵有大型建築之意,蓋因廣博平原有大型建築,就是『望晉臺』,故稱。」
2014年5月,茌平肖莊鎮政府用一年多時間,在棗林中心修復了「望晉臺」,將晉文公流亡史事和茌平傳說展示出來,著力打造茌平新的文化名片。
中華民族的神話故事和名人傳說,已成為演澤傳統道德和傳承民族精神的重要文化載體,也是展示古代民族智慧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歷史化石,成為中華文明和中華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因此,茌平縣「望晉臺」的傳說故事,是解讀晉文公精神內涵的重要文化資源。
那天,頊主任和劉科長介紹望晉臺傳說時都說:重耳留齊五年,雖然生活很舒適,但他仍然不忘故鄉,懷念祖國,經常登臺西望。重耳的思鄉深情,連樹木花草都感動了,所以「望晉臺」周邊草木都向西長,不管刮什麼風,都一直向西傾斜或倒伏。更神奇是,每晚月影從西向東移動,但「望晉臺」和周邊草木影子卻一直向西,俗稱「月移影不移」。
為證實這些傳說,下午又到「望晉臺」,找到幾位老人,說起來也是津津樂道,如數家珍。
聽這神奇傳說,我疑是否有些荒誕不經?後在電子版道光《茌平縣誌》中查到記載:「卷二-勝景:晉臺晚照,在舊治中,臺上草木枝影皆向西。每天清,子夜,月移而影不移。說者以為公子重耳西望所感。嘻,異哉!」
本志「卷六-藝文」,「晉臺晚照」為「博陵八景」之一,載古人題詠佳作,抄錄共八首。
鑑於篇幅,轉錄兩首:
清·竇桂馥
日暮鄉關恨未還,
登臺悵望轉悽然。
齊桓老去葵邱臺,
秦穆伯來函谷邊。
群從圖功應計日,
亡人歸國有何年?
感他草木西枝影,
睛月難移子夜天。
以上是為文獻故事,當地民間還流傳著一些其它動人傳說:
——復國路:這座「望晉臺」,原是齊桓公專為重耳修築的土山崗。茌平學者許慶鵬「茌平縣『望晉臺』:晉文公重耳的思鄉之地」文稱:「據說,此山崗佔地二百多畝,高約二百多米,能夠上去的路,就是重耳一遍遍上下來回踩出來的路,也被當地村民稱為『復國路』。」
——文公橋:重耳望鄉心切之情,感動了當地百姓,就在他來迴路過小河上架起一孔木橋,世人親切地稱為「文公橋」。那天從橋上經過,看見「文公橋」字樣,甚感疑惑,在「望晉臺」詢問老人們時,方知有此來歷。
——救命棗:重耳日日在「望晉臺」遙望故鄉,思鄉思親之苦仍難解脫,不思飲食,日漸消瘦。因重耳為人善良,眾鄉親便把當地大棗贈與重耳品嘗,沒想到食後胃口大開。僕人還在麵食和粥中摻入博陵大棗,使之香甜可口,重耳身體日漸好轉,強健如初。
重耳復國,是為文公,雖然王宮膳食儘是山珍海味,但卻始終不忘博陵大棗,並向大臣們推薦「此為救命棗」,贊曰:「日食博陵棗,終生不見老」。從此,博陵大棗每年進貢朝廷,便在朝廷和民間流傳開了。
後來,「望晉臺」周邊百姓以種棗為業,留下許多古代棗樹,最大一株是具有500多年樹齡的「棗樹王」,樹高15米,樹冠覆蓋面積達200餘平方米,產棗最高紀錄是1984年的600斤。2000年9月,獲中國林協會「金獎」證書,2005年9月,茌平縣命名為「棗樹王」。
我們兩次前往「望晉臺」,一入肖莊鎮,4000多畝棗林連片,一望無邊。快到「望晉臺」時,彩門上寫著「中國圓鈴大棗採摘節」。趙立城戰友介紹說:這個節慶活動每年9月10月舉辦,為期一個月,屆時全國商家採購博陵大棗,順便遊覽晉臺,觀賞文藝活動,已成為茌平新的文化旅遊品牌。
劉先生發來該縣縣誌辦主任張海峰先生所撰「晉臺遙想」和該縣政協特邀專家鄭天華先生所撰「清明節」兩文,皆稱寒食(清明)節因介子推被焚介休綿山,晉文公下旨在其忌日禁菸冷食而形成。
但是,該文有句話讓我質疑,其稱:「晉文公落難流亡茌平,跟他一起出奔的臣子介子推在歸途危難之際,割自己大腿上肉煮熟讓重耳吃……」
要弄清這件史事,應查《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史記·晉世家》,均有重耳逃亡路線及所歷事件:
——自蒲入狄,取季隗為妻,「居十二年而去」。
——過衛,「衛文公不禮」。「去,過五鹿(今河南濮陽南),飢而從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進之……」。
——適齊,齊桓公以(宗)女齊姜妻重耳,「留齊凡五歲……」,「醉重耳,載以行」。
——「過曹,曹共公不禮,欲觀重耳胼脅」
——過宋,宋襄公「以國禮禮於重耳」。
——「過鄭,鄭文公不禮」
——「之楚,楚成王以適諸侯禮待之,」凡數月,留有「退避三舍」典故。
——「重耳至秦,秦穆公以宗女五人妻重耳,」史稱「秦晉之好」。後秦穆公兵助重耳復國為君。
再看介子推「割股奉君」事,《左傳》《國語》《史記》均無載記,最早《莊子·盜拓篇》見載:「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
次其,《韓詩外傳·卷十》有「晉文公重耳亡過曹,裡鳧須從,因盜重耳資而亡。重耳無糧,餒不能行,子推割股肉以食重耳,然後能行。」
此後,《漢書·丙吉傳》評曰:「……雖介子推割股以存君,不足(以比)。」
至此,這個故事便得到確認和流傳,為寒食節形成,埋下歷史伏筆和事實依據。
但是,不經意間卻有了矛盾:割股奉君地,出現了曹國、衛國、齊國三地。先說曹和衛,《國語·晉語四》將重耳奔亡路線載為:狄、齊、衛、曹、宋、鄭、楚、秦等國,將衛國放在齊國之後,曹國之前。也許《韓詩外傳》受此影響,亦載為曹國。
對此,筆者以為《春秋左傳注》作者楊伯峻推斷較為合理:「《晉語四》於及曹之前,尚有過衛一事,又分『五鹿乞食』與『衛文公不禮』為兩年事,乞食五鹿在(重耳)適齊前,衛文公不禮在去齊後……。不知重耳由齊及曹,並不過衛,國語不可信。」
這樣,就否定了《韓詩外傳》說,肯定了《左傳》與《史記》說:介子推「割股奉君」之事,發生在重耳離開狄國,經過衛國,未到齊國途中。
明代歷史小說《東周列國志》第31回「晉惠公怒殺慶鄭介子推割股啖君」中,詳盡描敘重耳君臣經衛不禮,在五鹿「休於樹下」,介子推割股奉君之經過。鑑於篇幅,茲不贅錄。
對於從齊國「歸途中」更不可能。諸典均載重耳在齊時,桓公厚待,以至喪志忘歸。最後被齊姜與趙衰等人設計,「醉重耳,載以行」,根本不可能形成糧盡飯絕、「餒不能行」之危境。
綜合以上,介子推割股奉君事,發生在《左傳》和《史記》所載:過衛國,在五鹿,「飢而從野人乞食」之際,較為符合史實。
對晉文公,孔子在《論語-憲問》中這樣評價:「齊桓公正而不詭,晉文公詭而不正。」
筆者原本對此不敢妄議,但經過山東茌平考察,再讀《左傳》《國語》《史記》及其他著作和文獻,對晉文公人格品操解讀出些新認識:
首先,晉文公心存大志,時刻未忘復國大業。
衛國乞食,野人以土進之,重耳大怒,趙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重耳一聽這是上天借野人之手賜國土於己,便下車拜受。
為了復國大業,重耳忍辱負重不拘小節,聽從趙衰等隨臣建議,將晉國太子子圉的前妻懷贏,以大禮迎之,結為夫妻。
至於在齊國雖享榮華,但天天登臺,向西眺望而拜,以至於感動天地,草木與月影向西,出現「月移影不移」之奇觀。
聽此傳說時,我說這與經史中重耳享樂忘志相悖,頊主任稱:人的性格是很複雜的,或許重耳越是享福,就越是思念故鄉,焦慮復國大志!
對此,張海峰主任「晉臺遙想」文見解獨道:「重耳能成為『春秋五霸』之一,固然和他本身的命運和才幹關係密切,但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心中有愛,既有對小家的真心喜愛和疼護,又有對大家的執著情懷和信念,所以他愛家人也愛子民,愛江山更愛家庭,這應該是他在肖莊鎮居住5年最珍貴的收穫。」
此話有理。否則,當地方志「望晉臺」之載,豈非憑空杜撰而空穴來風嗎?
其次,晉文公為知恩圖報、誠實守信之君子。
亡楚時,晉文公為報楚成王厚禮之恩,答應日後交兵「退避三舍」。後來,在晉楚大戰中守信退兵,已是國人耳熟能詳的成語典故。
在復國為君後,重耳不忘舊恩和當初承諾,將闊別七年的夫人季隗迎回,仍扶為第一夫人。
就在賞賜隨亡之臣時,他堅持無功者,邀功不賞;有功者,不邀必賞,留有被歷代君王效仿和史家所贊的「文公三賞」之方略,以及「趙衰三讓賢」的用人典故,因而聚集了大批賢能之才,君臣協力,迅速使百孔千瘡的晉國強盛起來。
晉文公三年(前633),周襄王賜給晉國的原邑反叛。晉文公討伐時,全軍僅帶三天口糧,稱:三天不克,即令撤兵。晉兵圍城三天無果,文公下令退兵,並對勸阻之人稱:信用乃國之重財,為得小邑而失信,得不償失也。結果,原邑人聞言,在晉兵尚未退出三十裡時,便派人請降了。
至於封賞時忘掉介子推,當看到宮門張貼「龍蛇歌」,為介子推鳴不平時,他追悔莫及,親往介休綿山尋賢不獲,便「環綿上山中而封之,以為子推田,號曰介山,『以記吾過,目旌善人』」。
雖然,此舉已於事無補,但也算是對介子推從亡的及時追認和高度肯定。做為一代霸主,堪稱有恩必報。
再次,晉文公從諫如流,不計前嫌。
晉文公復國為君後,仇人寺人披求見,晉文公想到當年在蒲城被其追殺,險些送命之事,便要趕走。當小臣把寺人披關於「執君之命,忠君之事」的道理稟報後,晉文公覺得有理,當即招見。結果,寺人披密報呂甥和郤芮密謀放火燒宮,才使晉文公求助於秦國,平息暴亂,穩定了政局。
還有當年專管錢財的待臣裡鳧須,在衛國攜款潛逃,差點使重耳餓死荒野。當他求見時,重耳堅拒。他把當年錢財全部賄賂途經國家,讓他們款待重耳之事,告訴侍臣。侍臣奏報後,文公自覺不妥,立即召見裡鳧須。
晉文公不僅善待仇家,還不拘一格使用人才。臼季路遇冀缺與妻子「相敬如賓」,便推薦重用。文公覺得冀缺是罪臣冀芮之子,猶豫不決。臼季便說舜用鯀子大禹和齊桓公用仇人管仲,皆成大事,文公幡然醒悟,任命冀缺為下軍大夫。
正因如此,重耳復國前,很多大臣和百姓擔心他回來報復,爭先出逃。後來聞他如此寬容仇家,紛紛聚攏而來,晉國很快出現「政平民阜,財用不盡」的昌盛景象。
試想,假使重耳沒有這些獨特過人的優秀品德,怎使一個動亂了近20年的晉國,迅速成為霸主呢?
同樣,如果說寒食節能傳習為俗,除過國人對介子推忠孝品格群體膜拜的強大慣性外,何嘗不是對晉文公報恩悔過、下令禁菸的心理悅服和行為認可呢!
綜上,正如山西教育出版社《新編中國曆朝紀事本未》「晉文公稱霸」文結尾所稱:「同齊桓公比較,晉文公更崇尚德政和仁義,更能任人唯賢。齊桓公晚年任人不善,太子不立,結果五子爭位,國內大亂;晉文公去世後,襄公即位,國內安定,政治清明,霸業未衰,這同樣是晉文公的功績。」
筆者以為,這才是對晉文公準確而公正的全面評價和歷史定位。
孟滿喜,男,1949年生,退休幹部,介休市作協會員,汾河(知彼)散曲社顧問。擅長歷史文化研究、散文寫作,先後有文章發表於『山西文明網』、『老家山西』、『文化晉中』等媒體和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