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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拉雜雜寫了兩位上王川川的老文化名人強厚安先生和王靖華先生,我不怕別人批評指正,因為前一位我壓根兒就沒見過,後一位見過數面也僅僅只是一個碎娃對一位書法大師的仰面旁觀,要想把先生們寫出來,寫得象,寫得活,就如同用水墨寫風景,只能求其寫意了。
我的功夫差得遠,只要有人在讀後能於我這水墨之中,認出有先生們的背影之一二,說,還有人記得他們,我就十分欣慰了。如果更有熟知者不由自主地嘆一句,都是上王的「大寫家兒」,那我就更開心了。
是啊,都是上王的大寫家。說起上王的大寫家,我們吳家莊的強克享也是不得不提的一位。但是同樣的都是大寫家,強克享先生的寫卻主要在於其文章,雖然先生也寫字。相信熟悉並對縣功歷史文化感興趣的朋友們都拜讀過先生的大作《金陵雜錄》等著述。
不過我從小對強克享先生的稱呼卻是小明他爸,因為我和克享先生的碎兒小明自小兒是同學,我們一直都是互相那麼叫的,誰誰誰他爸,以免直呼其名的不禮貌,也免了沒有輩份的不好安插。我們一幫同學們去他家玩,幾乎沒有見過他爸。後來才慢慢知道,小明他爸解放初期畢業於隴縣中學,後就讀於商業學校,再就是回縣城隴縣(那時候縣功地區歸隴縣)工作了,不常回家。
小明家是二隊的,和我不是一個隊,但緊挨著比一個隊還近。他家和定倉家是一門子,一個大家族住在一個院子裡。我常常跟他們倆去家裡玩,印象中,他們家的院子就比一般上王人家的院子大,結構布局也不太相同。就是把兩座四合院並在了一起,兩座廳房之間留有一間房的過道,裝了個大門,黑戳戳的不透光,所以每次進他們家院子時都覺得深。
他們家的大門是朝南開的。大門過道裡有個大的石蒜窩,學名可能叫石臼,像南方人打糯米糕的石臼般大小。說是叫蒜窩,其實主要是用於砸辣子或者調和面的,那麼大就不可能踏(搗)蒜麼。所以每次經過都有淡淡的嗆鼻子味兒。從大門過道進去,往右轉,到東邊的院子裡,小明家就住在坐西朝東的協房裡。
小明家裡進去,中間的廳堂靠背牆放著個條桌,背牆上掛著中堂條幅,桌子常抹得乾乾淨淨。中間大幅的是密密麻麻寫著的《朱子家訓》,字有核桃疙瘩大小,我覺得字就像核桃疙瘩,並不好看。兩側對聯的字大一些,內容我忘了。小明說都是他爸寫的。我們小娃娃通常是在廂房裡玩。
小明他爸在隴縣工作,他姐小賢也跟他爸在隴縣工作(後來嫁到了鄰近的張家川),他還有個大哥興國在雙白楊工作,所以一般我們去他們家裡玩能見到的就只有他娘、他二哥囯棟和小明。小明總是給我們看他爸給他帶回來的小人書和文具,偶爾也給我們分享他爸帶回來的吃物。我們喜歡去他們家玩。
有一次快過年了,我們在二隊看了一會兒人家殺豬,就跑去小明家找他玩。正好他爸也回來了,也就有了我小時候對他爸的印象。小明他爸,大高個,結結實實的一個中年人卻滿頭白髮,戴一副大框眼鏡,鏡片厚得像是玻璃瓶底兒一樣一圈又一圈,說話慢騰騰的。一邊給我們分吃他從隴縣帶回來的糖,一邊問我們這一幫娃娃們誰是誰家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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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明他爸在隴縣工作,一年當中有時候逢節氣會回家住幾天,可能是休假;有時候也借到寶雞西安出差的機會順路彎一下回家看看。
我們有時候能在村裡或者路上碰到小明他爸回來。他的衣著,一般夏天穿著白襯衣,底下套件汗衫,並不像村裡在外工作的稍比他年輕一點兒的人那樣,把襯衣系在褲帶下面。他總是挽著袖口,身背後背著個大草帽,帽系帶子緊緊的綁在脖項上,帽子直直的豎立著。要是其它季節穿的樣式和村裡人也差不多,只是看起來平妥乾淨些。他基本上能叫出我們這些娃娃夥們誰是誰他兒了。我們總是在心裡叫他,小明他爸。
小明他爸就這樣一年時不時的回來幾次,能見到他參與村裡的事情不多,基本上就是紅白喜事收收禮,逢春節寫寫對聯。寫的還是他的核桃疙瘩體,但是看過幾年之後,我覺得耐看多了,細看還真是漂亮。可能也是我長大了,識得字的好來,但說不出怎麼個好法。要是現在讓我誇,我會說「拙樸率真,古意盎然」的。
終於有一天,聽說小明他爸退休了,回家了。這次見到小明他爸,明顯感覺是中老年人了,頭髮白了,連串臉鬍子也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多起來倒也不顯得只是眼鏡像瓶子底了,還是那樣子的大眼鏡框,使得臉上整體是較為一致的條條框框了。小明他爸成克享老漢了。
克享老漢退休了,但他並沒有閒著。那年頭正好包產到戶了,他家分得的桃園在南坡底下的菜園地,克享老漢和其他務了一輩子莊稼的老農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慢慢地克享老漢衣著上身形上也和老農民沒啥區別了,唯一的區別是他仍然戴著那個大框的厚瓶子底眼鏡。
克享老漢除種地務果園外,在家裡也很忙的。這時候他已搬出老院住到了路邊的新房裡,常有去找他,據說老漢最有名也最拿手的是幫人撰寫或者校閱碑文。見時不見時地總能看見有人從他家走出來,有時候一連幾天跑來跑去的。在馬路上常能看到克享老漢站在房院石上揮手送來求他辦事的人。看起來克享老漢精神不錯,就是背有些硬硬的往下駝了。
忙地裡,忙家裡,據說克享老漢最忙的事並不是這些雜事,老漢在忙著寫書哩。寫啥書哩當時好像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經常出門尋訪縣功及周邊的一些遺蹟舊址,拜訪老文化人和知情人。手裡總是拎著個黑色的人造革皮包,隨時掏出鋼筆和筆記本來做筆記。
1988年9月,我到外地上學去了,也就不常看到克享老漢,漸漸地不太知道克享老漢都是在忙些啥事了。
3
轉眼時間到了1990年的夏天,我暑假回家,正好趕上了蜂泉山的廟會,我相約與兩位大學同學一起去跟會朝山。
那天我們九點左右從家裡出發,走南關村,進廟兒溝,準備翻沙鼻梁過寬灘去蜂泉山。那天恰好是蜂泉山正會日,一路上朝山的人絡繹不絕。我們年紀輕,同學是塬上人,沒怎麼見過山,更沒怎麼走過山路,所以也比較興奮,一激動就一路幾乎是連奔帶跑,不到個把小時就趕到了沙鼻梁頂上。
頂上有不少人坐著在休息,我看到克享老漢也在休息,他是和他的一個堂弟,我們隊上的強克禮,我們從小都叫他淑玲她爸的老漢在一起。這下克享老漢沒有把帽子緊緊的綁在脖項上,而是墊在屁股下面坐著。我已經是個大學生了,也敢和人正面說話打招呼了,就大大方方和他們兄弟倆打招呼問好。
克享老漢沒認出我,克禮老漢給他介紹我說這娃是誰誰誰家拴成,克享老漢說,哦,你就是那個我小明的同學拴成啊,不是去上海上大學了嗎?我說放暑假了,又說另外位兩位是我同學。老漢招呼我們也一起坐下來休息休息。我們很快就加入了他們的談話。
原來老哥倆起了個大早,乘涼快慢慢走,一路邊走邊聊,邊走邊歇。他們問我們在學校裡都學什麼專業,出來主要是幹什麼的等等,我們一一告之,老人們連連說好,好好學習。又問我的那兩位同學分別是什麼地方人,同學都挺奇怪兩位老人立馬能說出他們當地小的名勝和特產,我也很吃驚。
一起休息聊了一會兒,就再一起上路了。這次是下坡,我們本想慢點兒走陪陪他們看看萬一需要什麼幫助,必竟我們是年輕人啊。克享老漢示意我們先走,並有力地揮了揮他手中的拐杖,說他有三條腿呢,更多的是展示他們有力氣的意思。
我們就先跑了。朝完山,下山時我們也還沒遇到兩位老先生。同學說要到附近的山溝溝裡去走走轉轉,看看山。我們就往車轍方向的山裡胡跑了一圈後,到了下午就直奔寬灘爬上沙鼻粱往回趕了。
從寬灘爬到梁上,我們又遇到了克享克禮老哥倆。好像他們倆正在說誰家給先人立的碑,碑文的寫法是仿《五人墓碑記》寫的,又說了其中的幾句做比較。我聽著聽著就插話了。我記得我背了幾句古文,克享老先生很是詫異,他說你們理工科也讀這個?我說一則是我比較喜歡這方面,二則是這篇本來就是中學課文,有段落是要求背誦的。
我們三個年輕人就以中學課本所選的古文裡與祭文相關的文章與兩個老先生交談了起來。至今我還記得我們三個提到過並能大段背誦的還有袁枚的《祭妹文》和歸有光的《項脊軒志》等幾篇。他們兩位雖不能大段背誦,但卻總能分析出文章的好究竟是妙在哪兒,並點出其中最亮眼的句子來。比如克享老漢就說《項脊軒志》的最後一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寓意多深遠意境多優美,令我們感到佩服之外還是佩服。
不知不覺我們聊了個把小時,也休息了有個把小時。太陽落到蜂泉山側面的埡豁處了,金色的陽光斜斜的照過來,把沙鼻梁的梁頂的沙抹得更金黃了。我們起身一起往回走。克享老漢又把他的帽子緊緊的綁在了脖項上。
由於我一同學是第一次走山路不習慣,他的腳早磨出了血泡,一瘸一拐都幾乎走不了,很慢。不過我們都不急,這不正好就可以慢慢地邊走邊與兩位老先生交談了麼?我們繼續接著從古文的話題談論起,克享老先生說古今祭文,寫得好的還有很多,比如《吊屈原賦》,《祭十二郎文》甚至書法大家顏真卿的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的書法作品《祭侄文稿》也都是一篇篇壯美的祭文的。
我們聽他們講故事,談古論今;他們聽我們說現代,拉東扯西。我們三個年輕的大學生和兩位白髮蒼蒼的老人,雖然有較大的年齡差距,雖然本應很難有交集,但是人生路上,有過這樣的同行,儘管很短暫,但也不失為樂事,幸事!
4
隨著歲月把小明他爸拽成了克享老漢再到強克享先生,時光也進入到了1993年的春節。那年我上大五,再有一個學期就畢業了。過年回到家,我爸告訴我,說二隊的強克享老漢來家裡找過我,說是我過年回來的話讓我去趟他家,他有事相託。
克享先生找我有事相託,我一未畢業的青年人毛頭小子能有啥能力辦啥事值得老先生相託?那時候找人辦事總是大事難事。我趕緊去他家。克享先生見到我也是很高興,他問我關於學習,關於畢業分配,關於上海。他甚至都提到了畢業分配新政策的雙向選擇和計劃分配中的指導性計劃與指令性計劃,也提到了開始於一年前的浦東開發。看來老先生坐在上王的家裡啥事都關心的,真可謂秀才不出門,遍知天下事!
聊著聊著,克享先生就說到他所要託我的事了。原來是他在整理自己的資料,包括與友人的來往信件。他說他有個同學,叫王亞夫,在上海工作,他整理到王先生的信件時,有些內容他想找回原來信件交往時他自己寫出的信件,需要找王先生提供一下原信件的複印件。可是他寫信給王時信件無論是寄往工作單位還是家庭住址都被退回了,「查無此人」,他想託我去上海找找王先生並帶信給王先生。
我說可以的,我在上海五年了,跑腿的事我想我是可以辦到的,只要有地址。給王先生的信克享先生早寫好了,牛皮紙信封當中寫著「王亞夫」三個大字和「同學」兩個小字,毛筆小楷,雋秀。上下兩頭用鋼筆寫著兩個地址,其中上面寫著的是「上海市斜土路2570號上海科教電影製片廠」。
克享先生說,如果你找到王亞夫,工作分配上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可以問問他,就說是我說的。我說分配的事年前已經籤了就業協議了,就不用麻煩了。他又說給我寫個便條吧。取出筆,擰開筆帽,落筆寫到「有我村青年孫:…先生突然停住了。他抬頭問我,有點疑惑,你上大學了,沒起個官名?我連忙說,有,有,叫孫濤。
年後一到上海,我就按地址去找。找到家庭地址,搬家了。找到工作單位,門房間一查,無此人,門都不讓進,說是工作重地,閒人免進。求爺爺告奶奶,拿出了學生證,說我從東北角到西南角公交車換了四次,花了三個半小時。好說歹說才讓我進去去人事部門問問。
人事部門的人倒挺好,說是有這麼個人,但是他們不可以告訴我人家的住址電話,只能是我留下大概的情況說明和我的聯繫地址電話,他們聯繫王亞夫先生,讓他聯繫我。想想也有道理。一周後,我收到了王先生給我的信,約我周末上他們家吃麵條。
按照王亞夫先生給我的地址,我按約定時間去了王先生家。王先生夫婦人看起來很熱情。我說明原委,他看過便條和信件後告訴我,他退休後又返聘到有線電視臺做攝影顧問,工作很忙,新近又搬了家,他還沒來得及通知親友,強克享先生的事,他會抓緊去辦。
王亞夫先生很健談,他說他和強克享先生中學畢業後,去北京上學,然後到上海科教電影製片廠工作至退休。他們一直有通信,談各種問題,也都對對方的看法很欣賞。王先生還問起我,他們的共同的同樣是縣功人的兩位老師是否健在,很可惜對此我一無所知。
此後,我又去過幾次王先生家,聽他講有關縣功的記憶,有關他與強克享及其他一些同學的友誼,他也偶爾會冒出來一兩句陝西話要我糾正一下。
工作後,回老家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再後來,我回去,聽說強克享老先生故去了,他託小明留給我一本他的著述大作《金陵雜錄》。扉頁上有先生的題字和籤名:「送同鄉後生孫濤雅存,強克享」。
這就是「從小明他爸到克享老漢再到強克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