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羚羊峽谷,驅車進入拉斯維加斯市區,一幢鶴立雞群的金色大廈撲面而來。司機提示,這就是川普大酒店。堂堂美國總統,在我眼裡,頓時化成了這座賭城的迎賓侍者。平生對於「賭」,對於「賭」帶來的無常禍福的所聞所見,都匯聚到眼前來接受檢驗了。
我們下榻於「凱撒宮」。在辦理入住手續那刻,就發現,大堂內縱橫交錯地擺滿了各種賭博設施,發牌桌,就有半月形三人座的,圓形七人座的,長方形座的。靠牆或者賭桌的空當處,都是俗稱為鉸子機的老虎機,機器沉悶的旋轉聲,賭籌叮叮噹噹的散落聲,老虎機、Black jack輪盤、百家樂等各種賭具上的繽紛色彩,彌散在整個空間。一夜暴富的誘惑,一步下地獄的陷阱,就是這樣無處不在!當然,我們不是被誘惑來冒這種險的,只不過看中這裡住宿的優惠價。據說,賭場裡的氧氣要比室外多百分之六十,燈光始終控制在最佳效果,使賭客最大限度地消除疲勞,永遠處於博弈的亢奮中。幫我最大限度進入角色的,卻是上了樓,進了房間以後。我一躺上床,在一陣舒適中,呈現在眼前的,卻是整整三十年前南國邊城所見的那一張簡易床!
那年初秋,我來到了雲南瑞麗。這個與緬甸一江之隔的邊城,歷來有種種異於內地的傳聞,好奇心誘我踏著夜色,在街巷中穿行,居然和一位在長途汽車裡結識的旅伴重逢了,他正是在中緬之間批發玉石的商人。馬上如老友般邀我入室,向我介紹他如何長期租用這家小旅館的客房做玉石生意。我早知道緬甸出產玉石。不過,他對現成的翡翠玉器不感興趣,專買未曾鋸解的「璞」石。這生意的難度,比一般珠寶商高得多。他到產地直購,成敗決定於眼裡有沒有水。如果有水,有眼光,他可以把內含一塊價值十萬百萬的翡翠璞石,以幾十、幾百元成交;倘若眼裡沒有水,那會花上一萬五萬,購得一塊一文不值的蠻石,使他老本盡蝕,囊空如洗。這一風習,也就構成了從開採到銷售寶石中的重要一環。他們就借用「押一把」,這個「押寶」的「賭」字,替代了「買賣」。
他是西安一家珠寶店的職工,已來此「賭」了多年,堪稱老「賭」客了。還說,我資格不算老,你不妨去聽聽對面住著的那位朋友,他在這兒住了快十年啦,苦撐著就是不走,說他一定會找到一塊價值連城的真寶貝的,那「賭」經才精彩呢!我真的尋訪去了。可惜,燈開著,不見人,通過窗玻璃,卻見識到了這位「賭徒」是如何「苦撐」的:一地的璞石和加工器械,有的鋸開了,有的沒有鋸,一隻小爐子,鐵鍋裡擱著來不及洗滌的碗筷,廝守著一張木板床,床上就只有破舊的一些被褥……
我在瑞麗江畔邂逅的,此時此刻,便通過這一張「孕夢」之床,重現在眼前了!都被稱為賭!啊,俗稱為「押寶」的賭,確是成與敗、生與死、人與鬼之間的特殊遊戲,但此前,在我眼中,它始終與腐朽、墮落、冒險、貪婪、潦倒之類相伴,最多,藉助它表示世人對難以捉摸的未知的強行掌控,意味著人對自身命運的挑戰與博弈,在緊要關頭,常有「有戲沒戲押一寶」的「橫」。
這一刻,從天差地別的兩張床鋪為中心所展示的景象,從「我一定會找到一塊價值連城的真寶貝」而苦苦尋「找」的這聲誓言,想到了牛頓如何為落地的蘋果所迷;想到羅馬百花廣場上,接受火刑也不悔的布魯諾的執著;還有在樓蘭往茫茫沙漠深處走去的彭加木;用自己的生命作試驗品,以證青蒿素治療效果的屠呦呦……當然,不能不想到了契訶夫筆下的那一場感天動地之「賭」,那位年輕律師藉助「賭」,不惜用15個青春年華做賭注,終於升華了人格,獲得了人生價值的全新境界,視數百萬贏金如糞土……如此種種,面對未知的世界,雖然一路與血淚甚至死亡同行,卻始終被人的好奇心、社會責任心引向極致,充分開掘人所具有的潛能,去揭示它內在奧秘,展示人之所以為人。這難道不都是對人性的嚴酷挑戰?
世界太複雜了,以拉斯維加斯為代表的這些營建者們,利用這一點,喬裝成一種競技,以金錢為誘餌,不斷用這類奢華物慾,誘你進入並走向縱深,一步步將人性中貪婪、自私等弱點暴露得淋漓盡致,令世界平添罪惡淵藪!
我憤然而起,差一點驚醒了妻子,徘徊著審視室內陳設。仿佛行走天地之中,在無處不在的誘惑面前尋求答案。如何面對物慾的考驗,正是影響每個生命榮枯的大課題!
激憤可貴,惜非易事。還是「擔當人性中最大的可能」吧。注意,安德烈·紀德強調的是「人」之「本性」,而非「獸」之「本能」。
願我們都能把他這句名言當成座右銘。(俞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