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人員由一根肋骨確認了他的身份。「當我看到那根肋骨時,我心想,終於找到(他)了!」司法鑑定專家弗朗西斯科·埃克特布裡亞(Francisco Exteberría)這樣告訴美國全國國家廣播電臺(NPR)的記者。他發現棺材的碎片上刻著MC兩個字母,還找到了一節被剝下來的肋骨,以及塞萬提斯在勒班陀戰役中被打殘的左臂。
2015年,一個由考古學家及法醫組成的小組,悄然在一座十七世紀修道院的地底開始考古工作,以便不打擾在此靜居的十二名與世隔絕的修女。他們在地底找到了至少十五具屍體,最後才發現了塞萬提斯那口殘破的棺材。
「所有人都一言不發,就在地底下,仔細研究我們發現的物品——但我們心裡都很清楚。」早在收到DNA分析報告之前,埃克特布裡亞便心有成竹。著名作家塞萬提斯的屍骨,就躺在這座馬德裡三一會修道院的地窖中。
在他的小說裡,塞萬提斯一次又一次地提到他被扣押在阿爾及爾的經歷。(圖片來源:Classic Image/Alamy Stock Photo)
1575年,西班牙與土耳其在地中海地區對戰。戰後,作為西班牙大軍一員的塞萬提斯被巴巴裏海盜所抓捕,並押解到阿爾及爾,度過了五年的奴隸生活。憑藉他死後屍骨所在地三一會修道院裡修士籌集的贖金,塞萬提斯恢復了自由身,並成為了名垂千古的作家。
「阿爾及爾的五年囚禁生涯在他的小說裡留下了難以泯滅的痕跡。」研究塞萬提斯的學者瑪利亞·安東尼婭·佳茜絲(María Antonia Garcés)這樣告訴英國廣播電臺文化欄目的記者,「從重獲自由後所寫的第一批作品,比如戲劇《阿爾及爾生涯》(Life in Algiers,約1581-1583)和小說《伽拉泰亞》(La Galatea,1585),到死後才出版的《貝爾西雷斯和西希斯蒙達歷險記》(The Trials of Persiles and Sigismunda,1617),無一不處處體現了他經歷過的苦痛。」
佳茜絲就職於康奈爾大學,專門研究西班牙文化。她了解被扣押的痛苦。1982年12月至1983年7月,佳茜絲在哥倫比亞被遊擊隊扣留為人質。「我投入到書本中,並在書中找到了平靜。」她說,「我熬過來了,我想,多虧了抓我的人給我帶的那些書。書是我向他們要的,裡面還有一本破舊的《奧斯卡·王爾德作品全集》(Oscar Wilde’s Complete Works)的西班牙譯本。當我沒其他書可以看的時候,我曾把一本拉魯斯出版社(Larousse)出版的西班牙語字典從頭看到尾。文字的神奇總能吸引我。」
她也讀了塞萬提斯的書,而且認為他的書幫助她熬過了接下來的漫漫囚禁歲月。被釋放後,佳茜絲開始研究塞萬提斯的作品。「重獲新生後,也就是恢復自由後,我成為了一名學者。」她說,「我是名倖存者。被抓的那七個月,我被囚禁在一間狹小封閉的牢房裡,整日處於武裝看守的監視下,生命安全還一直受到綁架者的威脅。對文學的愛促使我活下去,我想好好利用我生命剩餘的價值……為了做到這一點,我成為了一名學者,專門研究塞萬提斯。」
《堂吉訶德》裡,拉曼恰的風車永遠不朽。(圖片來源:Jon Bower at Apexphotos/Getty Images)
佳茜絲於2005年出版了作品《塞萬提斯在阿爾及爾:一名俘虜的故事》(Cervantes in Algiers: A Captive’s Tale)。該書傳達了一個思想:經歷過苦痛的倖存者有重述他們經歷的欲望。她描述了塞萬提斯是如何一遍遍講述他的囚徒生涯的:在戲劇中,在詩歌中,在中篇小說中,包括《英西混血女孩和自由的愛情鬥士》(The Spanish Girl and The Liberal Lover),以及佳茜絲所說的「塞萬提斯最重要的自傳式敘述」——《堂吉訶德》第一部中,一名俘虜講述的故事。
這種重述的需求與其他受創者的經歷相符。《見證或聆聽人世滄桑》(Bearing Witness or the Vicissitudes of Listening)一書,是基於對大屠殺倖存者的採訪所著。耶魯大學心理學專家多利·勞德瑞(Dori Laub)稱,受創者「深受回憶的煎熬,不經意間經受著苦痛不間斷的重複和再現」。勞德瑞認為,經歷過苦痛的人「背負著的不止是過去的回憶,還有那個無法終結也還未得到終結的事件,沒有結果,沒有交代。也因此,對於倖存者而言,當時的一切都延續了下來,直到現在,從未了斷。」
塞萬提斯的經歷激發了他研究瘋狂的興趣。(插圖作者:Savvy Brodsky/圖片來源:Sputnik/Alamy Stock Photo)
複述經歷絕不僅僅是個衝動而已,這麼做還能幫助重創倖存者康復。在一個採訪中,作家普裡莫·萊維(Primo Levi),也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倖存者說:「我把我的故事講給所有人聽,講給任何人聽,只要逮到機會我就會這麼做,無論對方是工廠負責人還是汽車調度員……就像『老水手』一樣。」據佳茜絲所說,「一次又一次地複述一個故事可能有治療的功效;每次複述,就是在做出改變,正如弗洛伊德所說的一樣。而對於塞萬提斯,複述使他自省,也激發了他對瘋狂的興趣。塞萬提斯的作品中,有兩部與瘋狂相關:《堂吉訶德》和《玻璃研究生》(The Glass Graduate)」。
可能正是這個興趣,使得《堂吉訶德》成為了歐洲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小說。「我認為,塞萬提斯對瘋狂毫不掩飾的興趣來源於他當俘虜時命懸一線的處境,來源於他與死神的擦身而過。」佳茜絲在《塞萬提斯在阿爾及爾》一書中這樣寫道。他對瘋狂的反思「使他成為了探索精神世界的先鋒,比弗洛伊德早三個世紀」。
佳茜絲指出,塞萬提斯對囚禁生涯的關注已經延伸到了所謂「象徵意義上的監禁」,比如「監禁」著堂吉訶德的譫妄,抑或是「監禁」著精神錯亂的學者維德瑞拉(Vidriera)的瘋狂。塞萬提斯通過筆下的人物一次次地回憶為奴的日子。「創傷(trauma)指還沒經過處理的精神上的傷口。」佳茜絲說,「塞萬提斯的作品好像被創傷的一次次再現所縈繞,充斥著倖存者腦海中反覆出現的幻象和夢魘。」
據瑪利亞·安東尼婭·佳茜絲,堂吉訶德代表著一種「象徵意義上的監禁」,他被他的譫妄所監禁。(圖片來源:Jesus Sanz/Alamy Stock Photo)
然而對塞萬提斯而言,向人們講述痛苦經歷的意義遠遠超出了見證。西班牙文化歷史學家阿梅裡克·卡斯楚(Americo Castro)將塞萬提斯的監禁形容為「其精神活動中最先驗的事件」;對於批評家胡安·巴蒂斯塔·阿巴葉-阿塞(Juan Bautista Avalle-Arce),這是「有力地將塞萬提斯的人生整理得有條理的關鍵事件」。西班牙詩人及小說家胡安·戈伊蒂索羅(Juan Goytisolo)認為,這是「處於偉大文學發明的核心的那個空隙——空洞,漩渦,旋風」。戈伊蒂索羅認為,在阿爾及爾的五年,是足以改變人生的經歷:「被囚禁在非洲境內時,塞萬提斯細緻地描繪了西班牙繁複的、令人愛慕的景象,與非洲截然相反。」
可以說,作者的囚禁經歷不但擴寬了他的視野,也在整體上擴寬了小說的範疇。對佳茜絲而言,《堂吉訶德》標誌著「通過將邊緣群體及文化模糊群體合併起來而形成的一個新紀元」。這些群體包括摩裡斯克人(Morisco,主動或被動轉變成基督徒的前穆斯林)、皮卡洛人(Picaros,憑藉計謀生存的無賴)以及「自有一番信仰的」叛徒。這是他的奴役生涯的直接後果。「被囚禁在阿爾及爾專門關押奴隸的牢獄裡當俘虜,與穆斯林和叛徒的相處,在這個世界各地海盜交融的多元城市裡與不同文化及宗教碰撞接觸,使他能夠從一個獨特的視角來檢視這些問題。」
佳茜絲堅信,塞萬提斯的苦痛經歷「為他打開了創作的大門」。反過來,塞萬提斯在小說、戲劇及詩歌中講述他的經歷,則幫助佳茜絲度過了人生中最困難的一段時期。她是在大兒子去世後的那段時間裡寫《塞萬提斯在阿爾及爾》這本書的。
「悼念和恢復的過程中,最重要的撫慰來源……就是寫關於塞萬提斯的書。」她在《塞萬提斯在阿爾及爾》的前言中這樣寫道,「相比其他人或其他事,塞萬提斯才是一名偉大的老師,了不起的療愈師,在閱讀他的作品或寫關於他作品的書時,我重新連接起了『人生中斷掉的線』(el roto hilo de mi historia)。」
「他的作品蘊涵無限的精華,圍繞他苦痛經歷的漩渦,向我證明:將苦痛的經歷轉換為美妙的詩歌有何不可……他的故事還揭示了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這些故事都是他傷口的哭訴,呼籲我們來試著說出那難以言表的事實。」
從這個角度看,講述一個故事真的可以拯救一條生命。正如英國19世紀湖畔派詩人柯勒律治在長詩《古舟子詠》中所吟誦的那樣:「從此後這無比的痛苦,時時出現,將我折磨;我的心在劇痛中燃燒,直至我把這故事訴說。」
原文選自:BBC
作者:Fiona Macdonald
譯者:佘琦
他的生平,連隨口講幾句都很不忍心。
他只上過中學,無錢上大學,23歲當兵,第二年在海戰中左手殘廢。他拖著傷殘之身仍在軍隊服役,誰料4年後遭海盜綁架,因交不出贖金被海盜折磨了整整5年。脫離海盜後開始寫作,後因父亡家貧,再次申請到軍隊工作,任軍需,又因受人誣陷而入獄。出獄後任稅吏,又第二次入獄,出獄後開始寫《堂吉訶德》,但是就在此書出版的那一年,他家門前有人被刺,他因莫名其妙的嫌疑而第三次入獄,後又因女兒的陪嫁事項再一次出庭受審……
——餘秋雨《一位讓人心疼的大師·塞萬提斯》(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