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兩個月的時間,所有人都在感嘆「如果可以,能不能重啟2020」。科比離世,武漢肺炎……接踵而來的意外,讓人甚至忘了,2020的第一場災難是8日清晨的那一架客機。
原計劃從德黑蘭飛往烏克蘭基輔的752航班最終沒有到達目的地,起飛3分42秒便消失在雷達信號中,變成了空中的熊熊烈火和不時飄落的烏色殘骸,機上176名乘客和機組人員全數罹難。
這架經基輔轉機前往多倫多的航班上,包括83名伊朗公民,還有57名伊朗裔的加拿大公民。從某種角度上來講,這些人對於伊朗政府,或許都被視為「叛逃者」或「潛在的叛逃者」。
就在伊朗軍方承認誤擊的後一天,標準意義上的「叛逃者」出現了:伊朗籍女子跆拳道運動員基米婭-阿里扎德在社交媒體上發出長文,宣布自己將永久離開伊朗,並斥責伊朗官方的虛偽和各種歧視行為:「我在他們眼裡什麼都不是,只是用來宣傳的工具人。」
阿里扎德是2016年里約奧運會女子跆拳道57kg級別銅牌得主,同時也是伊朗唯一獲得奧運獎牌的女運動員,她在這篇長文向外界描述了自己的生活:「他們讓我穿什麼就穿什麼,並且按照他們要求去做任何事,我說的每句話都是他們安排好的。」
阿里扎德自稱是「伊朗數百萬被壓迫女性的一員」,因為不管自己取得怎樣的成就、政府如何在宣傳報導中讚揚她的事跡,那些官員在私底下還是會認為「女人伸腿是不道德的」。因此,她不想繼續活在充滿虛偽、謊言和不公正的社會之中,唯一期望的就是跆拳道、安全、開心、健康的生活。
不過就在三年前,這位叛逃的傳奇女性還曾為自己「伊朗女性」的身份感到自豪。阿里扎德出生於一個伊朗亞塞拜然族(伊朗國內最高級什葉派教士大多來自亞塞拜然族,現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和前國家阿里代伊都是亞塞拜然族)家庭,7歲就跟隨教練練習跆拳道,並在2014年南京青年動運會上奪得了63公斤級別的冠軍,一年後她又在世界錦標賽中奪得銅牌,開始在跆拳道圈嶄露頭角。在成為伊朗首位奪得奧運會獎牌的女運動員後,阿里扎德的聲望到達頂峰,甚至連伊朗總統哈桑-魯哈尼都親自給她送去祝賀。
「身為伊朗女性,我感到非常驕傲,因為這是屬於我們的首枚奧運獎牌,希望下屆奧運會我能用一塊金牌刷新歷史,為其他伊朗女性開闢出一條新的道路。」阿里扎德在賽後說道,在披著國旗繞場時,她頭上裹著的布巾非常顯眼,「我現在非常興奮,我想要感謝我的父母和教練,他們在背後給了我很多支持。」
這位「來自阿爾伯茲的好姑娘」成為整個伊朗的驕傲,政府稱讚她「象徵著伊斯蘭的貴族和智慧」,所有伊朗的女性都為她取得的成就而發自內心的開心。在奧運會結束後的表彰大會上,由於她歷史性的貢獻,還額外獲得了政府獎勵的3000美元(伊朗銅牌獲得者的獎金通常是5000美元,阿里扎德的獎金則是8000美元)。
當然,獎勵不是白白拿的,她需要不停的在公共場合為政府背書,辛苦拿到的奧運獎牌被伊朗政府捐贈給了一位18歲的匿名烈士,後者在一次避難過程中喪生於伊朗跆拳道協會後面的庭院。
除了直接從阿里扎德手上「拿」東西,官方還利用她的影響力去推行其他項目。
伊朗勞工和社會福利部長阿里-拉比伊強行讓阿里扎德成為伊朗福利大使,因為她的成功表明了伊朗女性在這個國家過得很幸福。
「伊朗需要人們在不同領域都有所成就,」在談到阿里扎德在奧運會的表現時,拉比伊說道,「阿里扎德是我們國家未來的希望,有這樣一個青年女性,這個國家的未來一定會非常光明。」
拉比伊反覆強調阿里扎德為伊朗帶來的榮耀,並且把她視為伊朗女性幸福的榜樣:「她也戴著頭巾,但憑藉個人的能力聞名世界,證明了個人價值,我希望她能被任命為我國的福利大使。」
這種宣傳策略取得了非常不錯的效果,連西方媒體都對阿里扎德讚不絕口。在過去的2019年,她還入選BBC「最具影響力、最具啟發力」的100位女性榜單,頒獎詞寫道:「阿里扎德鼓勵伊朗女孩和婦女去拓寬個人自由的邊界,她希望能鼓舞下一代伊朗女性參與到這場運動中。」
但阿里扎德在「叛逃」時卻說,她只是政府宣傳的工具,她的著裝、言語和出席什麼活動,都有人在背後「指點」,即使像他這樣取得巨大成就的人物,各種自由也遭到限制。
叛逃其實早有徵兆,2019年3月,阿里扎德在社交媒體上發了一段暗含深意的話:「他們說世界屬於那些早起的人,這是一個謊言。世界屬於那些為自己的覺醒感到高興的人。」
伊朗國家通訊社稱阿里扎德已經去了荷蘭埃因霍溫,但她本人並沒有透露任何消息。根據之前的報導,她正遠離家人在訓練營中備戰2020東京奧運會,但暫時還沒有決定「叛逃」後要代表哪個國家出戰。
當地跆拳道協會教練Mimoun El Boujjoufi證實了這一消息:「她上個月18號就到這邊來了,但她決定不與未婚夫回伊朗,主動申請加入我們。她是世界聞名的跆拳道運動員,她的到來豐富了荷蘭跆拳道的財富。」
但如果她想代表荷蘭參加奧運會,還要先申請政治庇護,這將是一個非常漫長並且複雜的程序。現在她每天都在當地的跆拳道俱樂部訓練,並且拒絕所有媒體的採訪。
「她只先想著離開,之後要做什麼還沒想好。她的家人都還在伊朗,情況對於她來說非常困難。但她很職業,並且對跆拳道充滿了動力。」 Mimoun El Boujjoufi說道。
美國官方媒體在社交平臺談到了伊朗奧運獎牌得主阿里扎德逃離伊朗一事,稱阿里扎德說伊朗官員採取了性別歧視和虐待行為。關於阿里扎德具體是如何被壓迫的,並沒有更多的細節流出。
美國國務院發言人摩根-奧爾塔格斯公開為阿里扎德「拒絕政權對女性的壓迫」叫好:「伊朗將繼續失去更多優秀的女性,除非它學會賦予她們權利並支持她們。」她的話並非空穴來風,2020年的前兩周,已經有三名來自伊朗的女性運動員「叛逃」母國,阿里扎德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自1979年伊斯蘭革命以來,伊朗成為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國家。根據《古蘭經》的啟示,女性應當用外衣蒙著自己的身體,這樣最容易使人認識她們,不受侵犯。2006年伊朗議會通過《著裝法》,規定伊朗9歲以上的女性都必須戴頭巾、穿長衣。如果違反了《著裝法》,將會遭到宗教警察拘捕。
在今年上海西洋棋錦標賽期間,作為裁判的巴亞特沒戴頭巾的照片被廣泛流傳,隨即遭到伊朗媒體和網民的批評和攻擊,巴亞特清楚自己會遭到伊朗國內的報復,她也再也無法回到伊朗,最終選擇尋求其他國家的保護:「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因為我會想念我的家人,但現在,我可以做我自己了。」
無獨有偶,1月2號,因在比賽中摘掉頭巾而「叛逃」伊朗的還有西洋棋大師Mitra Hejazipour,在被告知被驅逐出伊朗國家隊後,她沒有絲毫悔意,表示將以個人名義繼續參加比賽,並在法國定居;2017年2月,美女棋手Dorsa Derakhshani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被國家隊開除,她15歲的弟弟也因此受到牽連,同年7月,Dorsa宣布自己將代表美國比賽。這些因拒絕戴頭巾參加比賽的女運動員都有一個同樣的罪名:危害國家利益。
但「叛逃」並非伊朗女運動員的專屬。
阿里禮薩-菲魯茲亞是U16年齡段排名世界第一的年輕棋手,12歲就贏得了國內冠軍,14歲獲大師級頭銜,他曾在去年年底公開表示,希望能改變伊朗國籍為法國或美國出戰,原因是伊朗拒絕他參加在俄羅斯舉行的錦標賽,理由是「以色列運動員」也會參賽。
由於歷史的原因,伊朗和以色列在宗教和民族等方面存在巨大矛盾,早從1998年開始,伊朗對以色列的態度就是「不承認其政權,不與該政府進行任何接觸和對話。」在伊朗運動員中間,也存在著不準和以色列選手同臺競技的禁令,許多伊朗政治和體育官員曾多次公開呼籲本國運動員不要與以色列選手競爭。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就曾多次在公開場合,讚揚那些拒絕與以色列運動員交手的伊朗運動員。
體育比賽不允許運動員挑選對手,因此,到最後經常有伊朗運動員受迫故意輸掉比賽,以防遇到以色列運動員。這也經常使伊朗運動員陷入兩難境地,尤其是在摔跤和柔道這兩項雙方都很擅長的運動項目上。
2017年世界U23自由式摔跤賽上,伊朗運動員阿里雷扎-卡裡米在八分之一決賽對陣俄羅斯選手札赫巴拉夫時完全壓制了對手。但中場休息時,他的教練收到消息:一名以色列在另一組比賽中勝出,這意味著如果卡裡米贏下比賽,下輪將與以色列隊員交手。於是卡裡米在教練的授意下,在3-2領先的情況下故意以3-14輸掉了比賽。
國際摔跤總會以違反國際摔跤準則為由,對卡裡米處以禁賽半年的懲罰,而他的教練則被禁賽兩年。伊朗摔跤協會則在社交媒體上讚揚了卡裡米的做法,稱他為「英雄」,將國際摔跤總會的懲罰視為「對他的壓迫」,並大談他對國家的奉獻精神。
卡裡米在接受採訪時表示自己必須輸掉比賽,並斥責以色列犯下了「滔天罪行」:「我為了贏得金牌辛苦訓練了幾個月,對我來說贏下比賽很簡單。以色列是壓迫者和罪魁禍首,但能不能別再破壞我的努力成果了?」
但不是每個伊朗運動員都像卡裡米這樣「聽話」,今年9月,伊朗柔道運動員賽義德-莫拉依(Saeid Mollaei)正式宣布,他將不再以伊朗國籍參賽,成為伊朗第一位更改國籍的運動員。
莫拉依是2018年世界柔道錦標賽81kg級別冠軍,他在2019年東京錦標賽試圖衛冕時,被要求在四分之一決賽輸給俄羅斯奧運冠軍Khasan Khalmurzaev。理由跟卡裡米一樣:避免之後的比賽中遇到以色列運動員。但莫拉依無視了這一要求,他順利進入四強,不過可惜的是,他在半決賽輸給了比利時運動員Matthias Casse,沒能在決賽和以色列選手、那屆比賽最終的冠軍薩希-穆克(Sagi Muki)正面交鋒。
事件被曝光後,國際柔道聯合會禁止伊朗隊參加該組織旗下的任何賽事,除非伊朗柔道協會保證遵守相關規定,允許伊朗運動員與以色列選手同臺競技。莫拉依知道自己的行為會在國內遭到懲罰,因此不敢回國:「即使我的國家告訴我我可以毫無顧慮地回去,我還是很害怕,怕我的家庭和自己會遭遇不幸。」
去年12月,他通過申請政治庇護暫居德國,接著,他正式成為蒙古國公民。「我是一個鬥士,我想要在任何地方竭盡全力,但我生活在一個不允許我這樣做的國家。」莫拉依說道,「我們必須努力營造一個更好的世界,一個和平的、更加公平也更加友好的世界。」
如果說大量高端人才的外流則是伊朗的社會潛流,那麼精英運動員的陸續離開是一場「海嘯」,揭開了這個充滿謊言和欺騙的國家的真實面目。面對愈發嚴重的人才流失現象,伊朗國內坐不住了,國會議員阿卜杜拉赫曼-侯賽尼扎德(Abdolkarim Hosseinzadeh)譴責伊朗官員「無能」,無法阻止伊朗「人才資源流失」。
如果可以選擇,這些精英人才或許都不願意做「叛逃者」,阿里扎德在長文中表示,自己做出離開的決定比贏得奧運冠軍還要難,並在最後強調:「無論我在哪兒,我都是伊朗的女兒。」
但是,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將有更多的「伊朗叛逃者」會在世界的其他角落出現。